第23章 欺騙
在我于埃德森的卧室吃完了他從艾希木帶回來的第三盒雙層堅果夾心巧克力時,一陣刺耳的電話鈴忽然響起。原本正坐在沙發上擺弄我畫筆的埃德森站了起來,去隔壁的起居室接電話。
過了大概三分鐘,他才回來。表情有些奇怪。
怎麽了?我問他,并且拆開了第四包巧克力。
很明顯的,埃德森猶豫了一秒才搖頭。沒什麽,是我的父母打來的。
遠在五百英裏之外的羅馬的父母?我戲谑地望向他。緊接着,我愣了一下。
他見我愣怔,便知道我在想什麽,輕輕地“嗯”了一聲。
沉默。可是,現在才八月初啊。我努力找回自己的思想。你以往不都是八月中甚至八月底才……
他打斷了我的話。沒,我的父母只是提前和我打聲招呼而已,這幾日還不離開密特拉,我可以在多陪你相處一段時間。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緊攥巧克力的手,迫使我松開。他從我手裏接過巧克力,掰了一小塊塞進我口中。你怎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啊,奧索林?他在嘲笑我。
我搖頭。甜膩的巧克力因為我口腔的溫度而被融化了,膩得我有些反胃。我不吃了。我無禮地推開他的手,拿起茶幾上我讀了一半的記錄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史書。埃德森默默地把巧克力放到一旁,也開始看書。
目不轉睛地盯着書頁上的每一個字母。明明每個單詞我都認識,但是連成一句話我就發現自己看不懂了。我煩躁極了,想把這本厚重的書籍撕了,但是我又不能表現出我的煩躁。為什麽埃德森要離開密特拉啊?為什麽他不能永遠待在密特拉永遠地陪伴我呢?回到羅馬的話……羅馬有那麽好嗎?他是不是也想念父母,想念羅馬的朋友、同學,想念羅馬的生活呢?大型影院,雙層超市,歌劇院,舊教堂,商業街,旅店和酒館?……天曉得。明年夏天他還過來了嗎……噢,埃德森明年夏天還是會再次回來密特拉的。這就意味着,明年的七月份和八月份,我和他又再次擁有兩個月的美好時光了。我們會和今年的夏季一樣在我的床上或者他的床上小憩,我們會在午睡過後一起騎着單車出門,我們會環繞密特拉兜風,累了便在電影院旁的那家咖啡館裏買牛角包和甜甜圈,我們去游泳、乘坐游艇、釣魚……
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又愉快了起來。我放下書,轉而趴在書桌前打算畫畫。
埃德森注視着我調色,問我。準備畫什麽?
畫我們啦。我回答。等明年你回來的時候再回過頭去看現在,怎麽樣,很不錯吧?
他沒應,只是捏了捏我的後頸。畫吧。他輕輕嘆息一聲。畫完我幫你再用玻璃框鑲起來。
關于這幅畫,我從上午十點開始畫,畫到傍晚才算完成。我慢吞吞地去盥洗室把畫筆和調色盤殘餘的水粉洗淨。在這長達七八個小時的時間內,埃德森就一直在卧室裏陪伴我。我們沒吃午餐,當然也沒有用晚餐。我倆都感到饑餓,胡亂地分了點巧克力後他提議去“午後”的咖啡館——就是電影院旁邊的那家。因為我和埃德森經常在那裏吃下午茶,所以我倆給它取了個別名。喲,這下可不是午後了呢。我揶揄他。他不置可否。去不去?
當然。我喝光了杯底殘留的柳橙汁。或許我們還能散會兒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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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走吧。
依舊吃的是牛角包和甜甜圈,還配了一杯咖啡。他喝偏苦澀的意式濃縮,我喝的偏甜膩的巧克力摩卡。咖啡館裏的留聲機正播放着那不勒斯的歌謠——據說老板和他的妻子是那不勒斯人。點餐的時候,老板熱情地向我們介紹着昨日才推出的新品蛋糕,還說新品有很大幅度的優惠。埃德森問我要不要吃這個。我略微思索片刻,否認了。事實上。待我們拿着裝有溫熱的牛角包和甜甜圈的瓷碟回到座位上用餐時,我小聲地對埃德森說。我不是非常熱衷于體驗新鮮的事物。我很怪,對不對?
怎麽會?埃德森看向我的眼神詫異,顯而易見他不能明白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我也不喜歡接受新鮮的食物啦。可能我們都是比較念舊的人。這也不錯啊。
我點頭。确實。
我們肩并肩去散步,像七老八十的老頭兒老太太似的,慢慢地在意大利落日黃昏下走着。身影被餘晖斜陽拉得 很長、很長。不知自己是受到了何種蠱惑,我竟然提議順着鐵軌散步。
暫停一秒。埃德森問我。為什麽你想去那裏?
不知道。我聳肩。就是想去看看。
鐵軌還是很長、很破舊,枕木也一副即将腐爛的脆弱模樣。石縫間長出零星幾株荒蕪的小草。周遭一片死寂。沒有人聲、沒有鳥叫、更沒有蟬鳴。這裏好似與世隔絕。我想。這裏真的是密特拉嗎?它真的屬于密特拉、屬于我們的一部分嗎?此時此刻,會不會地球上還有另外一個埃德森和奧索林呢,他們是不是也正順着鐵軌散步。我胡思亂想着,忽然意識到用不了多久,我将再次來到火車站、踏上這片悲傷、寂靜的土地。我得目視着埃德森離開密特拉。一整年後,他才會再次回到這裏。西斜的太陽漸漸被遠方的丘陵所遮掩,天邊還剩下一點亮光。路邊的白熾燈閃爍,燈光下的是撲朔着翅膀像無頭蒼蠅似的飛舞着的飛蛾和蠓蟲。它們在幹什麽?在為即将離去的埃德森送別?我很憤怒。下一秒我便趨于平靜——因為我想到,或許渺小的它們并不是在為埃德森送別,而是為明年埃德森的到來而歡呼雀躍。
我發現埃德森這一路上總是蹙眉,便擡手想替他撫平眉尖。會頭痛的。我認真地說道。
出乎我意料的是,埃德森竟然猛地攥住我的手,不肯放開。
他的力氣很大,攥得我有點痛。怎麽了?我問,盡量不刺激他。他情緒好像不大好,我心想。
埃德森垂眸深深地凝視着我。沉默良久。奧索林,對不起。
什麽?為什麽要向我道歉?
他撇開了視線,但是沒有松開握緊我的手。事實上……我不會再回來密特拉了。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我沒聽明白。什麽叫做不會再回來了?話音剛落,我便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忽然一陣心慌猶如針尖,猶如芒刺,猶如我家農場裏種植的小麥上紮手的刺須戳得我心髒生疼。就是……他的臉色蒼白。字面上的意思。
西邊最後一抹天光也完全黯淡了,只剩下路邊幽暗慘白的白熾燈茍延殘喘。
原本我以為,哪怕埃德森暫時離開了密特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我可以在這一年的時間裏去找亞達安娜,去找貝尼娅,還有卡米洛和卡米維……甚至如果氛圍惬意的話,我還可以去找奧古斯托。“埃德森”這個名字好像是一陣清風、或者是密特拉夏日罕見的暴雨,不用一會兒便可以遺忘,然後等到第二年夏天,他再次出現……直到現在,聽說他即将永遠地離開我、離開密特拉,我這才意識到先前的我是多麽愚蠢。符號。我想。“埃德森”應該是我一生中的一枚烙印得很深的符號才對。一想到往後的日子裏沒有他,我便恐懼。密特拉的夏天不再吸引我。因為它不再擁有他。我們将離別、錯過,錯過再錯過。這又算什麽呢?一句“我最喜歡的人當然是你”嗎?還是“因為太想你了,所以我就抓緊時間提前趕回來了”?又或者僅僅只是羅馬的歌劇院、電影院,佛羅倫薩的藝術珍品?天曉得。
我忽然很想仰面躺在鐵軌上。等待火車的到來。最好就是埃德森回羅馬時将乘坐的那列鐵皮火車。我成功地卧軌自殺,火車在夏天殺死了我。連帶着埃德森也是兇手之一。他被火車上穿着制服的北極熊、企鵝抓住并囚禁起來。染上了我的鮮血的火車不再北上,而是南下。經過幾天幾夜的飛馳,它到達了炎熱的非洲大陸。雄獅、獵豹、斑馬、長頸鹿也奔向他,去吻他、舔他。
嗯。我終于可以發出聲音了,我聽見了我自己矯揉造作的腔調。事實上,我認為那很不錯,羅馬比密特拉實在是棒多啦。我為你而感到高興,埃德森。虛僞,我罵自己。奧索林,你實在是太惺惺作态了。
在我們離開鐵軌回去的路上,我發現身旁的灌叢間藏匿着很多半開的淺紫色的野花。漂亮極了。我問埃德森知不知道那是什麽花。
其實,我并不知曉它的學名。我查覺到埃德森小心翼翼地瞟了我一眼。我一般稱呼它為“紫霧花”,現在還沒到花期,再過二三十天它們才會全部綻放啦。
紫霧花?我喃喃着這個名字,笑了下。挺好聽的,很配它們。左手無名指指關節突然一陣刺痛,我垂眸查看卻沒發現任何異常。
經過荒涼的火車站時,我記起那日我也同樣在這裏送他去艾希木。那時下了雨,打濕了我的頭發。我想。如果我可以早些留起長發、并且将它們染成黑色就好了。這樣的話,我就可以用我的長發勒住埃德森纖細的脖子,将他勒死在我的懷中。待別人問起他的死因,我便可以謊稱他跌進了第勒尼安海中,被海底的水藻纏住了頸脖,在海裏窒息身亡。
回到埃德森家的別墅,趁着他在浴室淋浴的間或,我把下午好不容易完成的、尚且還未用玻璃框裝幀起來的畫作撕毀。我一言不發地盯着畫紙上的我和埃德森,北極熊和南極企鵝,雄獅、獵豹、斑馬、長頸鹿,巧克力、牛角包和甜甜圈。它們殘破、脆弱、失去了生命。我把它們扔進我的背包裏——若是扔進了垃圾桶裏,被淋過浴的埃德森看到後,他會難過的。這些只是我的白日夢、我的自欺欺人。它們騙了我,他也騙了我。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年輕的藝術家僅僅只是白日夢的鑒賞家。他們自以為是,甚至狂妄到無知。他們總是幻想憑借自己的一支畫筆便可以颠覆整個世界。
這章夠長
大概這文破百收的時候這倆正好在d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