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離去和歸來
第二日是我送他去火車站的。
密特拉的火車站破舊、荒蕪。從我有記憶起它便一直都是病怏怏地坐落在密特拉的北部。站臺裸露的牆壁肮髒不堪,灰色的牆皮一層一層地幹枯、開裂,愈來愈長、越來越深,随後一塊一塊地剝落,露出了內裏慘白的牆粉。夾縫裏生長着幾株生命力異常頑強的青草和淺藍色的野花,仿佛在昭示密特拉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去。沒有死亡,我們仍然茍活于世。
午後的太陽很大,眼光很刺眼。埃德森背着我最喜歡的那款黑銀色雙肩帆布包。背包裏有那本他看了一半的有關歐洲哲學的書籍、巧克力、薄荷糖、棒球帽、便簽、灌了藍色墨水的鋼筆和一塊手表。我在月臺邊站着,注視着他将車票遞給乘務員,踏進火車,找到自己的座位後将背包卸下搭在大腿上,隔着透明的淺綠色玻璃車窗和我揮手再見。下雨了,是密特拉夏季罕見的雨。但是,怎麽會下雨呢?這裏真的是密特拉嗎?那一刻我很慌張。嗚嗚的汽笛聲悠然響起,這刺耳、草率。火車緩慢前行,長得數不清有多少節車廂的它順着筆直的鐵軌前進。我好像,不,我根本就抓不住它。我追不上它、他、它、他。幾分鐘後它消失在我的視線盡頭中,被曲折蜿蜒的海灣遮掩。我身上這件亮黃色體恤濕了一片,黏黏糊糊地粘在皮膚上。惡心、煩躁。忽然很想養長發,然後去理發店染成黑色,讓它們像水藻一樣在燥熱的夏天裏緊緊地纏繞我的頸脖。
在月臺上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我才轉身回家。沒關系。我安慰我自己。只有七十二個小時而已。
至于這七十二個小時,我應該如何度過呢?
去無花果樹上畫畫?去海邊游泳、釣魚?去找亞達安娜打網球?還是獨自一人去電影院看黑白電影,看完電影出來後去隔壁的咖啡館裏買牛角包和甜甜圈,歸途中再去吃一個巧克力味蛋筒冰淇淋?啊,似乎聽起來都很不錯。
雅瑪達魯見我回到家,随口問了一句埃德森是不是走了。嗯。我點頭,爬樓。過兩日他便回來。事實上,我既沒有出門去海邊游泳,也沒有去找朋友打網球,更沒有去電影院、咖啡館……我只是把自己關進卧室裏看書。讀的是恺撒、西塞羅、查士丁尼、伯裏克利、蘇格拉底,還混着畢加索、梵高和莫奈。
在埃德森離開的第五十個小時時,正無所事事坐在陽臺秋千上讀尼祿的奢侈荒淫的殘暴行事,耳朵忽然捕捉到了埃德森的聲音。暫停一秒。我翻過一頁。大概是我幻聽了吧。我漫不經心地想着。他現在應該正在艾希木吃下午茶才對。我繼續往後閱讀。
讀到尼祿作為羅馬城縱火案的最大嫌疑人時,我的眼睛忽然被人蒙了起來。我掙紮了一下,同時鼻腔裏溢滿了熟悉的洗衣液的清甜的果香味——那是特有的埃德森所特有的味道。埃德森?我驚訝地叫道。你回來了?
嗯。他空出一只手不知道幹什麽。我聽見了類似于包裝袋被撕開的聲音,下一秒,我的嘴裏便被塞進了異物。我用舌尖舔了一下。噢,是雙層堅果夾心巧克力。不是說要在艾希木待三天嗎?我追問。
好吧,确實本應該如此。但事實上,因為太想你了,所以我就抓緊時間提前趕回來了。他伸手遮住我眼睛的手,坐到我身邊,把背包裏的顏料瓶遞給我。我買了很多種顏色,我認為你一定會非常開心的。噢,還有巧克力、糖果和書籍。方才的堅果巧克力好吃嗎?
那很美味。我接過嶄新的顏料。謝謝,我确實非常、非常開心。實際上,我都快高興瘋了——特別是你可以提前回來。
他笑了一會兒,然後把巧克力塞進我的手裏,拽着我的手腕拉起我。走啦,下去吃晚餐。雅瑪達魯今晚做了你最喜歡的巴馬幹酪。
我跟上他的腳步。羅馬還有其他的好吃的巧克力嗎?我問。
有。埃德森點頭。以後我們在羅馬相遇的那天,我會帶你去整個羅馬城規模、面積最大的連鎖超市裏買巧克力,把每一種牌子、每一個口味的巧克力都拿上一盒。我最喜歡的是甜橙味,我相信那也會符合你的口味的。
我很期待。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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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桌上,我們食用同樣的菜品,我和他都很幸福。那一刻,我忽然不想留起長發并将其染黑了。我不想有水藻黏在我赤裸的頸脖上,相比之下,我認為還是燥熱的夏天的灼浪、空氣、烈陽更好些。它們符合生長在意大利的西西裏島的密特拉的奧索林。我還是喜歡我的金色短發,因為埃德森的也是金色短發。不過他的頭發要比我略長一些。他留長發更好看。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