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醉酒
後面的日子再次回到從前。我和埃德森假裝都忘卻了那日發生過的事情。我還不知道他将永遠地離開密特拉;他還以為自己每年都回回來見我們……我和他都清楚一個事實:現在就是最真實的。實際上,未來的事情永遠在未來。只要那天——埃德森将離開密特拉的那天——還未到來,我便可以跟嬰孩似的耍無賴暗示自己他仍會陪伴在我身邊。我們作畫、讀書、兜風、釣魚、游泳。我們去找亞達安娜、貝尼娅他們。我們在人影散亂、燈光暧昧的舞廳裏瘋狂地唱歌和跳舞。我們在燥熱的夏夜擠進煙霧缭繞、氣味難聞的破爛電影院裏看黑白的無聲電影……
在這種慌亂、焦躁、迷茫的日夜裏,我唯一能告誡自己的便是忘記時間。忘記時間的流逝便意味着忘記埃德森的離去。這樣的話我便可以遠離殘酷和地獄。我們所擁有的便只會有密特拉的夏天、夏天的密特拉。我不會再擁有秋天、冬天和春天。我不需要萬聖節也不需要聖誕節。我只要埃德森能陪伴在我身邊就好。其餘的事物和埃德森相比起來它們什麽也算不上。
有一日我們在亞達安娜家開派對。在高朋滿座的喧嚣聲和嘈雜聲中,我注意到埃德森一直在安靜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眸。喝酒嗎?他問我。遞給我一杯格拉巴酒。我搖頭拒絕了。亞達安娜顯然是注意到了我們這邊的情況。她把我拉出了起居室。
怎麽了?我停頓一秒才問她。
你和埃德森吵架了?
沒。我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怎麽可能會吵架。
噢。她看向我,突然問。奧索林,你喜歡他對吧?潛意識告訴我,亞達安娜口中的喜歡不是一般的喜歡。
沉默。半晌後,我才極輕極輕地哼笑一聲。嗯。
我點頭承認了。不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而且我……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不僅喜歡埃德森,我還喜歡夏天——喜歡夏天的密特拉,喜歡密特拉的夏天,喜歡有關于夏天的一切。我和埃德森都對意大利特有的地中海式夏風情有獨鐘。在陽光明媚盛大的午後,我們穿着緋紅色或者暖橙色的泳褲、裸着上身仰面躺在被曬得溫暖的巨大礁石上聽時大時小的海浪聲。閑暇時分,他詢問我一些關于畢加索、梵高、莫奈作畫時的閑逸趣事,而我也向他請教恺撒大帝、查士丁尼國王和伯裏克利将軍。我們會在密特拉的海岸邊一直待到黃昏時刻。我們注視着無數星星布滿了西西裏島上方的夜空。
我們像兩個吹氣球的孩子吹跑了時間。快樂之後,如此惬意舒坦的日子讓我驚慌失措。唯恐名為埃德森和奧索林的兩位少年成為第二個古希臘神話中名為邁達斯的愚笨的富利基阿國王,死于自己的貪婪之下。
某日我突然想起來,原來孕育了我的小村莊——密特拉這個名字竟然和很多年前我讀過的一本關于東方的印度的雅利安宗教的書中出現的太陽神是同一個單詞。那一刻我驚訝極了,随後下一秒便自嘲一笑。太陽神,光明之神?它又給我帶來了什麽呢?
有一日在我家用過晚餐。我、埃德森、父親、母親和雅瑪達魯坐在起居室裏沙發上舒适地閑聊時,擺放在酒櫃上的正在唱歌的留聲機不知為何突然暫停了。所有人都是一愣。就在父親起身準備去查看年邁的它的狀态時,留聲機又再次出聲——只是它像是身體完全垮掉了一樣,聲音不再似先前那般清脆動聽。我很惶恐。
陳舊的齒輪正嘶啞地呻吟着,仿佛在警告我們的時間早已所剩無幾。
一日過後又是新的一日。秋天正在逼近密特拉,夏日的暑氣被涼爽的清風一點一點地吞噬。最令我害怕的時刻終将會到來。
十六號那晚,埃德森在他家的奢華別墅裏舉辦了一個離別派對,請了朋友過去狂歡。現場氣氛很熱鬧,一點也看不出即将有人得離開密特拉。亞達安娜擔憂地看着坐在角落裏悶不吭聲灌酒的我,走過來問我有沒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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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只能搖頭。我沒事,亞達安娜,你去和貝尼娅他們玩吧。
亞達安娜可能是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埃德森——當然,這也僅僅只是我的猜測。因為在她走後沒過一會兒埃德森便來到了我的身邊,奪過我手中裝有格拉巴酒的高腳杯。奧索林,你是想把自己喝得送進醫院嗎?
他語氣聽着好像很不高興。我不知道。我的頭很痛,痛極了。
見我一直沉默着不做任何回答,埃德森嘆息一聲,半蹲在地下往我嘴裏喂了顆甜橙味的汽水糖。別喝了,知道嗎?他說。
我不記得亞達安娜他們是何時離開的,總之我沒有跟他們一起。一方面是我醉得無法站穩,另一方面是我還想在埃德森身邊多賴上一會兒——後天,噢,不對,零點早已過了,應該說是明天,他就将搭乘鐵軌離開密特拉了。這趟鐵皮火車依舊會經過北邊的艾希木,但是埃德森他不再會于此處下車,而是往北、往北、再往北。而且這一次,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茫然地看着茶幾上和地板上的狼藉。有方才我們喝光的倒在地下的啤酒瓶,有咬了一半的撒滿拉絲芝士、火腿和雞肉的披薩餅,有盛放水果色拉的紙盒,還有被扔得處處可見的紙巾、香煙頭、糖果紙和食品包裝袋。埃德森收拾了幾下便厭倦了。抱着渾身提不上力氣的我回二樓的卧室。
讓你喝這麽多酒,白癡。他埋怨我。
我希望他可以多用這種語氣罵我幾句——這樣的話在他離開後,我可以擁有更多的關于埃德森的事情讓我回憶。
他把我抱到床沿邊,低下頭在我耳邊問我要不要去淋浴。我則緩緩地擡頭對上埃德森那雙湛藍的美麗眼眸。
沉默良久。我苦澀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埃德森,你回到羅馬後,會想念我嗎?
他可能是愣了一下,天曉得。
暫停一秒。會,當然會。他輕聲地開了口。這個回複溫柔得近乎讓我崩潰。奧索林,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
我點頭。
這次又是一次長久的沉默。就在我準備喚一聲他的名字時,埃德森的左手忽然牽住我搭在大腿上的右手,我愣怔,随即後腦又被對方緊緊地箍住并且攬向他的方向。
我們額頭貼着額頭,親昵中還帶着刻意的疏遠——下一秒便可能被對方推開。
你希望我離開嗎?他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深沉地凝視我的眼睛。奧索林,你只需要回答“希望”或者“不希望”即可。
我們濕熱的、帶着格拉巴酒的葡萄味甜膩的果香的呼吸糾纏。手心很燙,燙得像墜入了埃特納火山;心跳得好快,就猶如即将像用力搖晃過的罐裝碳酸飲料在拉開拉環的剎那噴薄而出。易拉罐裏氣泡翻湧升騰。我們在第勒尼安海上乘坐游艇兜風時的心跳也很快,和腎上腺素一起加速。
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再次脫逃了,實際上我早已無處可逃。埃德森這個問題的提問方式很熟悉。我走了個神。噢,原來在他從北部的艾希木回到密特拉的那日在我卧室的陽臺內,他就用相同的方式問我是不是喜歡他。
沒有應聲,我也無需應聲。因為我直接用行動來替代了我的回答,而且它更能表達我的情感——我緩緩地阖上眼睛并且回握住埃德森的手,俯向他的方向,把自己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輕柔地貼上了他的唇瓣。
下一章,懂得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