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喜歡的人
翌日早晨,我們去他家後院的游泳池游了泳。
我閉着眼睛屏息把自己整個人都埋進水裏。直到有輕柔的水流朝我湧來、一雙手拍了下我的腦袋,我才探出水面。頭發被水浸濕了,水珠順着臉龐滾下,我不甚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而後接過埃德森遞給我的酸甜可口的柳橙汁。埃德森,你家這也太方便了。
你要是想來可以常來,我的榮幸。
我轉頭看向他。可是再過四五個星期,你就要返回羅馬了。
他似乎是愣了下。暫停一秒。埃德森沉默地抽走了被我攥在手裏的僅在杯底留有一絲殘餘果汁的玻璃杯。要不要再來一杯?
如果可以的話。我知道他在岔開話題,于是我也順着他的意圖繼續。我們一會兒去哪?
埃德森擡起頭來望了望太陽,對我說:我認為你在半個鐘頭後應該回家,走進你的卧室取出畫板,然後前往那顆無花果樹上作畫。
算起來,我已經好幾日沒去無花果樹那邊畫畫了。
噢,這确實是個好主意。我說。那你呢?
我?他低頭思索片刻。或許我應該去找奧古斯托他們。他看着我笑。你知道的,我已經“冷落”他們很長時間了。
這句話聽得我有些不适。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麽,一聽到他要抛下我去找他的同伴,一種名為“背叛”的怒火和情緒徒然漫上心頭。我在心裏暗罵自己太過自私。可能是我臉色不好看,也可能是我眼神冷漠,天曉得,總之我被埃德森看出了我的不對勁。
您怎麽了?他問我。
他太敏感了。我想。沒事。我垂眸企圖避開他的視線。
你不想我離開你,是這個意思嗎?
天曉得他為什麽可以猜出來。他的語氣不嚴肅,也不帶有調侃和促狹,僅僅只是笑。我幹脆自暴自棄地點頭承認了。是,我不想。
嗯。他把第二杯柳橙汁遞給我。那我就不去找他們。拿好,喝完果汁就回去洗漱,然後我們一起去取畫板、去無花果樹。
Advertisement
見我和埃德森匆匆回來後跑上二樓拿了畫板又要往外跑,雅瑪達魯肥胖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她舉着一把砍魚頭用的刀質問我們還要跑到哪裏去撒野。我說去老地方。那你們好歹也在家裏吃過早餐再走啊。雅瑪達魯很不高興,提高了音調去向我的母親告狀,企圖得到她的支持。
噢,雅瑪達魯,算了吧。好在母親并不覺得這有什麽。給親愛的埃德森和奧索林裝上一口袋曲奇餅幹帶走好了。
我和埃德森偷偷互相做了個鬼臉。雅瑪達魯看見了,被我們氣得面紅耳赤、哼哼唧唧地挪回廚房,從櫥櫃裏翻出餅幹盒,給我們裝了兩口袋的餅幹。
到達老地方,我們手腳伶俐地爬上無花果樹。我作畫,他看書——看的是從我卧室裏的書櫃上拿出來的歐洲哲學史。
我把左手伸進口袋拿了一塊餅幹,右手則拿着畫筆迅速地往調色盤上調色。奧索林,我沒想到你的書櫃裏竟然還有與哲學有關的書籍。我原以為你只會讀畢加索。他竊笑。
噢,埃德森,事實上,我也沒能料到你會看哲學。我也善意地暗諷他。
停頓一秒。我倆哈哈大笑。
在我描完了無花果樹的輪廓時,埃德森突然出聲。噢,奧索林你看看這句話——時間是一種三重性的現在……過去是現在的回憶,而未來是現在的展望。
我略微思索片刻。人唯一不能懷疑的就是自己在思考。
他偏頭凝視我的臉,微微一笑。重複。時間。
現在就是最真實的。我又吃了一塊餅幹。
相反也不一定。他聳肩,重新舒舒坦坦地靠回粗壯的虬幹上,翻過新的一頁。繼續畫你喜歡的吧,小奧索林。
在我給無花果樹上色上到一半時,埃德森再次打破了夏日的蟬鳴。嘿,奧索林,你向往羅馬嗎?
這個問題讓我愣怔。我聚精會神地盯着筆下的翠綠色。沉默許久,我才開口。事實上,我向往任何一個地方,只要除去密特拉。這話聽得很傷感。我很厭惡去扒開自己的血肉模糊的瘡口,下意識地想給自己找些事幹。于是我看也不看就将空閑的左手伸進口袋,想吃塊餅幹,卻摸了個空——原來餅幹早在半個鐘頭前就被我吃了個精光,剩下了了一點碎渣。
埃德森見狀,把他的還剩餘半袋餅幹的口袋扔給我。他注視着我逃避自己似的食用餅幹。似是猶豫良久。要不,我給你說些羅馬的事情?
這若是從前的我聽了這話一定會直勾勾地瞪着埃德森——因為他在撕開我的傷疤。但是現在不是,我們是朋友。他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甚至,我可以發誓,他是我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我最喜歡的一個。他深得我心。
……好。沉默終于被打破。我知道自己的嗓音有些發啞。
他笑了。讓我想想啊,該和你說些什麽呢……他認真地思考着。算了,奧索林,你想聽什麽?
我嗎?要不就……先從羅馬的氣候說起?
天氣?他有些詫異。為什麽你會對這個感興趣?
反正就是……你說就是咯。我也不知道原因。這個詞就像是被巫師下了邪惡的蠱一樣,沒有理由地從我口中跳了出來。
實際上,這也沒什麽好說的。羅馬的氣候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幹燥。即使是夏天,偶爾也會讓人覺得悶熱。他陷入了回憶——也就是過去。噢,相信我,如果以後你有機會在夏天去羅馬,一定不能錯過在人擠人的舞廳裏跟陌生人跳舞。那真是太美妙了。
他還和我說了很多。說了羅馬的輝煌的舊教堂、大型歌劇院、繁華的商業街、高檔的電影院、雙層甚至是三層的連鎖超市、豪華的旅館和酒店……
最後,埃德森提到了他在羅馬的學校和朋友。
聽着他們每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一次的聚會,聽到他抱怨朋友的話裏包含的濃郁笑聲,我垂了垂眼眸。你很喜歡他們吧?我問。
那是當然。
确實。我沒滋沒味地咧了下嘴角。羅馬比密特拉棒太多了,我認為你喜歡羅馬勝過密特拉。
呃。他拖長了尾音。事實上,也只是在某些方面啦。
某些?
對。他點頭。在衆多其他方面上,我認為我自己更愛密特拉,羅馬着實比不上它。
比如說?
比如說。他再次看向我。夏天啦,海啦,沙灘啦,蟬鳴聲啦,還有朋友啦。
最後一個詞使我微愣。朋友?我喃喃着重複。你是說……奧古斯托、貝尼娅他們?
不。這次埃德森的回答很幹脆。不是他們。
我狐疑地望着他。不是他們,那還能是誰?還能是誰?
是你啦,白癡。他的第勒尼安海式的湛藍色眼眸裏蓄滿了深沉的笑意。我最喜歡的人當然是你,奧索林。
埃德森的朋友式告白)
“時間是一種三重性的現在……過去是現在的回憶,而未來是現在的展望。”和“人唯一不能懷疑的就是自己在思考。”皆出自于英國作家伯特蘭?羅素的《哲學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