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畫
歸途中,我們和來時一樣沒有交談,沉默地回到了三層木制小屋。
母親為我和埃德森倒了兩杯加了冰塊的檸檬水。謝謝阿姨,這很美味。埃德森恭維她。噢,好孩子,你喜歡便好。母親很開心,邀請埃德森中午與我們一起用午餐。我保證,小埃德森可以在我們這裏吃上整個密特拉最新鮮的葡萄和牛肉,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鲈魚。她說。
父親搭話: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喝一杯香甜可口的葡萄酒。我們自己家釀制的。
榮幸之極。埃德森說。事實上,我一直對您家的葡萄酒充滿了好奇。
噢。父親顯露出不可思議,這在我看來滑稽又蹩腳。那你可得好好品嘗。只可惜奧索林厭惡酒精,不然的話他也能加入我們。
埃德森看向我。
可能吧。我聳肩。用餐之前我去沖個涼。
午餐很豐盛。原先我以為可能只有蔬菜或者水果色拉,烤鲈魚和牛肉,配上一些以葡萄為原料的飯後甜點。卻沒想到做飯極為好吃卻鮮少下廚的父親今天竟然親自為埃德森做了他引以為傲的海鮮焗飯。
用水果色拉時,母親半開玩笑地沖埃德森抱怨我:你看你的朋友奧索林,因為昨晚用餐時我們的女傭雅瑪達魯使用酸奶做了蔬菜色拉,他就不肯品嘗一口。
我垂眸不理,卻深切地感受到了埃德森那道饒有興趣瞥向我的視線。是嗎?他淡淡地提了一句。可能是因為奧索林吃不習慣吧,畢竟每個人都有喜歡的偏好。
或許他想幫幫我。我不知道。
這次輪到了父親做的海鮮焗飯。埃德森嘗了一口鮮美的牡蛎和蝦,便開始贊嘆父親的手藝。我心想:他還真是讨人喜歡,而不像我。
午餐後,父親母親需要去田地,留我和埃德森兩人獨自在家。
他們臨走前,對埃德森說:今晚就在這裏借住一晚吧,我們會為你準備好客房的。
晚餐還有美味的海鮮焗飯嗎?埃德森似是在開玩笑。但或許他也是真的喜歡海鮮焗飯——畢竟父親的手藝确實很棒。
父親疼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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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屋只剩下了我和埃德森。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回看我。之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錯開交彙的視線,回到二樓的起居室看電視。
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規規矩矩地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而是直接坐在地毯上,背靠沙發,腿側倚着冰涼的茶幾。我心不在焉地調換着頻道,遙控器被我摁得啪啪作響。電視裏播放的盡是一些三流的肥皂劇和不認識的媚眼如絲的演員。看了只讓人覺得枯燥乏味。
奧索林。埃德森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什麽事?我頭也不擡地問他。
我能去看看你家的相片和你的畫嗎?
嗯。反正這些也不是隐私。相片在我家随處可見。牆壁、櫥櫃、茶幾、電視櫃、酒櫃、書櫃……随處可見。它們通常是被壓在玻璃杯或者其他的雜物下,落了灰。而我的畫就更不值錢了。
頭頂的電風扇嗡嗡作響,在這本就煩熱的夏天裏更讓人心浮氣躁。我皺着眉頭看電視,卻根本無法完全靜下心。一直停留在我餘光內的埃德森貌似專注極了。
我突然很好奇為什麽幾張簡簡單單的相片也能讓他如此專注。于是我蹑手蹑腳地起身,走了過去。
可能是埃德森的耳朵太過靈敏而捕捉到我的腳步聲亦可能是我自以為走路很輕,這都沒有所謂,總之他先一步察覺到我正朝他走來,便轉頭看了我一眼。
你在看什麽?我主動挑起話題。
你。
這個回答讓我一愣。
我說我在看你。興許是見我久久未出聲,埃德森又完整地重複一遍他的話并把手上的相片遞給我。
我接過。照片上的應該是十五歲的我。相片裏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天,我赤腳站在潮濕的沙灘裏,雙手抓着魚竿與海裏的吃了引的魚相抗衡。當時我一定十分手忙腳亂。我想。因為單看這張靜止的相片也可以看出我的手足無措。
這個念頭讓我覺得丢臉。我把相片反壓到酒櫃上。別看了,沒什麽好看的。我假裝漫不經意,但我認為我的語調一定很生硬。
埃德森嗤嗤地笑着。似是在嘲笑我。天曉得。
那就去看你的畫?他沒再強硬地要求。
我點頭。畫在我的卧室。我帶你去。
這座三層小木屋裏當然也有我的卧室。因為每個星期也會有人來打掃,所以房間很幹淨。
埃德森雙手抱胸掃視了一圈屋內的裝潢。我猜不出他的想法。管他呢。
我來到書桌前,把摸索出來的一沓厚厚的畫紙扔到桌面上。你看吧。這個房子裏的畫不多,因為我不常來這裏住。
猜得出來。他說。
他翻閱那些很多年前我的作品,與此同時我正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随手抓了一本藝術雜志來消磨時光。
耳邊不時傳來“嘩啦啦”的紙張聲。這清脆的聲音讓人倦怠不堪,再加上手中這本我并不欣賞的雜志,兩者相得益彰地成功為我驅來了瞌睡蟲。我陷入了清淺的睡眠。
睡得不沉,但是我卻做了個夢。
我夢到了當年小埃德森拿着的相框裏的羅馬古城。
不僅宏偉、輝煌、讓人心向往之,而且……潮濕。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羅馬城在偷偷哭泣。
我好像迷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待我醒來,我發現埃德森還倚靠着桌拐看畫。我想我應該沒有睡很久。我清了清喉嚨。還沒看完嗎?我問。
看完了。他說,語調很輕松。正在看第二遍。
沉默一秒。別看了。
他點頭,将手上薄薄的畫紙擱置在深褐色的書桌上,轉而卻拿起了另一副畫。奧索林,這幅畫畫的是誰?
什麽?我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畫遞給我,随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臉,猶如我的臉上長了什麽奇奇怪怪的異物一般。但也有可能他只是在觀察我的微表情。天曉得。
我狐疑地把視線投放在我的畫上。在看清畫面的剎那,我極其短暫地愣了愣。
上面畫的是埃德森。
那是非常稚嫩且青澀的簡易勾勒。我對天發誓,這絕對是我七歲以前的作品了。但要只是埃德森那還無所謂。可是顯而易見的是,這是一個被曾經的我醜化過的埃德森。不僅如此,畫紙背面還有東倒西歪、跌跌撞撞且有明顯語法錯誤和拼寫錯誤的句子:最讨厭的人。
看到這裏,我敢确定,我的臉定是漲紅了。
為什麽?他直逼我的眼睛。就像是南美洲熱帶雨林的毒蛇。
我咬牙壓下漫上心頭的尴尬,裝成漫不經心的模樣。什麽為什麽?我明知顧問。
你就這麽讨厭我?他的語氣透露着一股饒有興趣的意味。
讨厭?當然。我厭惡極了你。
暫停片刻。是。我緩緩擡起頭來。埃德森,這可不是你的自作多情。我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讨厭極了你。
正巧。他的話打得我措手不及。我也不喜歡你。還有……他停頓一秒,随即從我手裏抽走了那幅畫,他沖我笑。這個我拿走了,謝謝你,奧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