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厭惡
我和埃德森一前一後地走在農場的土地上。沉默是我們之間氛圍的問好的禮節。我,或者他,總是竭力在腦海裏挂搜着可以拿出來無傷大雅調侃一番的話題。但是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在我們蒼白地閑聊過意大利的夏天、西西裏島美味的烤鲈魚和密特拉曲折的海岸線後,一切都仿佛是在陳詞濫調。好比一位作家提筆陳詞。
沉默。就在我打算帶埃德森去我家的葡萄園看一圈時,他忽然問我:你經常來這裏嗎?
不,并不經常。我否認道。
哦。我估摸着他也不過只是随口一問。可以帶我去看看你家的葡萄藤嗎?
我在心裏吃了一驚——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同時想到這裏。當然可以。我回答。
占地足足有三英畝的葡萄園距離我們并不是很遠。因此緘默的氣氛倒也不是不可以容忍。我心想:噢,再忍忍。一會兒讓查黑特采摘一果籃新鮮的葡萄來招待埃德森。我可以趁機溜到果園內的足足有十米之高的月桂樹上作畫,順帶乘個涼。
只可惜我的念頭并沒有實現。埃德森貌似對纏繞的葡萄藤并不感興趣。而且我發覺他對甘甜多汁的葡萄也不會眼饞。埃德森只是象征性地品嘗了幾顆查黑特端來的紫紅色的飽滿葡萄,便謝絕了我和查黑特的好意。
你是打算去作畫嗎?埃德森用冷水洗淨了手上粘膩的汁液。
嗯。
在哪裏畫呢?
我遲疑一秒。月桂樹上。
埃德森抽了兩張紙巾擦幹淨手上布滿的水珠。聞言,偏頭看着我:介意帶上我嗎?
介意。很介意。十分介意。我在心裏埋汰他。當然,我從未在外表出現出我的不情願。當然可以……事實上,如果你願意的話。甚至連我自己都讀出了自己語調裏的惺惺作态和酸腐之氣。
埃德森對上我的視線。我們對視幾秒。還是我先敗陣下來,率先移開自己的目光。我當然願意。他說。
這次再出發時,為了落在埃德森身後,所以我刻意走得很慢去觀察他。視線掃過埃德森被夏風吹得柔順的金色發絲和對方突兀的後頸骨,我耷拉着眼皮,收回自己的視線。
埃德森确實是個美人。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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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他去了這爿偌大沃野土地上一年之中總有那麽幾天是專屬于我的月桂樹。我不理睬埃德森,獨自一人娴熟地攀爬上樹。把自己騰去一節粗壯的樹幹上,将背後的畫板取下擱置在腿上。一切完成後,我低頭望了一眼尚且還在下面的埃德森。我的眼睛仿佛在對他說:你随意。
令我驚訝的是埃德森竟然也會爬樹。我注視着他輕車熟路地順着方才我踩過的樹皮而上。不過下一秒,我便想到:他們那群人經常在一起瘋玩,怎麽可能不會爬樹。
他在離我不遠處的另一根枝杈上躺下。雙肘曲起對着天空,手掌被自己的頭腦壓着。
你畫你的,不用管我。埃德森說。讓我小憩片刻,實在是太累了。
我本就沒準備搭理他。我心想。他也太自作多情了。
或許是眼前的這幅景色太過宜人。我決定今天不再使用畢加索的立體主義畫法,而是以印象主義的技巧去勾勒,暈染光圈。我鮮少寫實繪畫。因此這次我畫得很慢,蹙眉往水彩調色盤上調繪鮮亮的暖橙色。
可能是因為專注,所以當埃德森的聲音倏地響起時駭了我一跳。他說:奧索林,你這麽喜歡畫畫?
嗯。
長大以後你是想成為一個畫家嗎?
暫停一秒。我猶豫着點頭,随後又搖頭。
怎麽?
你看見這十幾英畝的土地了嗎?我問他。
當然。
這是我家幾代人的心血。我重新把視線放回被我畫得十分糟糕的畫紙上,索然無味。我不能離開這片土地。
這次的我們之間的沉默長達數分鐘。你想聽聽密特拉以外世界的事情嗎,噢,我是在說我才去過那兒的多西諾帕小鎮。
這句話在我聽來刺耳極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我不需要。我拒絕了。
他沒再說話。我偏頭看他一眼。發現他閉上了眼睛。也許是睡着了。
奧索林,為什麽你要拒絕他?
對密特拉以外的世界無比向往的心在埋怨我。
為什麽?我詢問我自己。凝滞在灼熱空氣裏的畫筆筆尖滴落一縷濃稠的水彩,弄髒了火紅的太陽。
因為我嫉妒他。
我羨慕,嫉妒極了埃德森。
準确來說,埃德森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密特拉人。他雖然出生于密特拉,但是他的父親母親常年帶他定居在羅馬。他在羅馬生活,讀書,交朋友。他在羅馬有比這裏更多更好的朋友。或許他們每晚都會去人海如潮的舞廳裏唱歌和跳舞。只有在每年的夏季,埃德森才會回到密特拉,在這個落後、閉塞、幹燥的西西裏島的海邊小鄉村度過屬于他的、或許是一年之中最無趣的暑假。
不,哪怕埃德森從羅馬回來了。他也不會只止步于密特拉。他總是會抽出短則幾個小時長則兩三天的空閑時間去周邊的城鎮購物,看電影或者什麽都不幹,只是幹坐在長椅上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有時他還會叫上一兩個他在密特拉交往的同伴,或者一群。他們在第一縷陽光從厚重的雲霞罅隙穿過的清晨出發,一直玩到晚間星星爬上夜空歸家。
我從小便對埃德森一直喜歡不起來。我讨厭他蓬松的金色長卷發,讨厭他那雙被無數人贊美稱作“藍色水晶”的眼眸,讨厭他那一貫傲慢的語氣,他的惺惺作态,他的裝腔作勢,讨厭他的從容自如和泰然自若……
但是如果非得揪其原因的話,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麽。硬要說的話,我想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一張彩色相片。我忘記了那年我們幾歲,或許是五歲吧。那也是一個極其炎熱的午後,我碰巧在火車站旁的幽暗雜貨鋪裏買一把花椒,看到了從羅馬回來的埃德森從密特拉銀灰色的荒蕪的火車站臺跳下,手裏攥着一個用木框鑲嵌起來的照片。他奔向在月臺等待他的同伴——早在三個星期前,埃德森就寄了信給密特拉的朋友。他興奮地将手中的照片給玩伴看,似是得意洋洋:看,羅馬城漂亮吧。
我聽見男孩女孩附和道:是啊,真漂亮啊。我們也想去。埃德森,你還帶了其他的照片嗎?
當然,我們找家小店,一邊喝汽水一邊聊。埃德森看起來真像個慷慨的富翁。偉大極了。
那個時候,彩色相片還很罕見。更別提是在我們這個封閉的小村莊。
或許是不經意地一瞥,埃德森忽然擡起頭來,看見了一直在栅欄外盯着他們的我。便朝我走來。奧索林,好久不見。他對我笑笑,把相框遞給我。要不要加入我們?
真是諷刺啊。我心想。
我掃了一眼那張帶有濃郁的歐洲風格的半圓穹頂的照片。下一秒便将視線移開。我面無表情地對上他熱情的視線。謝謝你,不用了。歡迎回來密特拉,埃德森。我說。
嫉妒猶如我家種植的葡萄的藤曼一般,緊緊地貼着我的心髒而上生長。
今年我和埃德森都是十七歲。我們共同生在密特拉,沐浴着西西裏島的陽光,海風……往後,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修改了錯誤,謝謝讀者的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