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咔、咔嚓、嚓。
我砍倒了一棵柳樹。雖然只是閑極無聊,但我仍然喜歡看它倒下去的樣子。自古折柳送別,砍樹或許也是瘋子的送別法。雖然我無人可送。這個世界似乎唯獨創造不出新的人。
但我并不覺得無聊,因為我正在創造我的伊甸園。只是我偶爾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誰應當住在這裏呢?這樣無盡的樂園,或許不能讓我的食物住下,因為我勢必會殺死它們,它們也就不會有住在樂園的幸福,而會擁有無盡的恐懼。聽說恐懼會讓食物味道鮮美,可我的伊甸園中不應當有任何恐懼與負面情緒。
那是一個怎樣的樂園啊!其實我一直并不需要太過努力地去創造這個世界,只要我想要的,除了創造另外的人之外,一切都可以實現。我可以擁有許多書,用許多食物填滿我的欲念,甚至能夠在一瞬間造出聖殿與佛寺,讓荒山變為桃源——這乍聽起來是一個很不錯的現實。然而,由于那是随我的思想而動的,所以我必須時時刻刻地保持相同的念頭,否則樂園就會倒塌,再度變成荒山。
伊甸園已經坍塌了許多次,而我也在不斷更新設定,每一次重建的,必定是比上一次更加美妙的樂園。那裏沒有痛苦,沒有磨難。我的伊甸園,是這個世界唯一的避難所與天堂。雖然暫且只有我和斜角蛇兩個“人”住在其中,但那無傷大雅。伊甸園總會不斷擴大,最終我會讓整個世界都成為樂園。
我蹲下,細致地端詳着這棵柳樹。它是一棵罕見的嘉木,挺拔,修長,枝條衆多,垂度優美,落落大方,碧玉妝成——真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我撫摸着它的樹幹,仿佛在愛撫情人的面頰。
“肌膚有一種五色缤紛的溫馨”①,我這樣想着,而後拿起解剖刀,在它的軀幹上溫柔地落下了一個劃痕。一刀,一刀,我細致地切割着它,刀化作指腹,不斷摩挲着它,看那樹幹的層層組織在我面前展現。樹在流血,和那只野鴨流出了同樣多的血。
不知過了多久,我停了下來,用手指輕輕蘸了一點它褐色的血,伸出舌尖,只是輕輕觸上,便感到一陣甘淡微澀的痙攣。神經叫嚣着,我忽然想,如果那是紅色的,它是不是也就會變成人?
腥,又帶有些微鹹,那是人的血。柳樹仿佛活了,而它早已垂死。但它依然是妩媚的,即便它在民間的神話中,總帶有些許陰氣。我看着它漸漸僵冷,新葉變得枯黃,而後仿佛被焚燒殆盡,徒餘灰燼。
我死死地盯着那火焰。火舌躍動着,火星迸濺着,而它的血仍在無星的夜裏延伸着,噼裏啪啦,噼裏啪啦,那勾出了一種新的饑餓感。我忽然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我不能創造人,我為什麽不把它們變成人?而如果它們變成了人,便不會有變為我食物的可能。如此,我的伊甸園,便會……
啊,那将是一個怎樣的樂園——!
編,多虧了您這次改了劇本,人人都贊不絕口,反響空前啊!
哪裏哪裏,您擡舉我了,我應該敬您一杯!
別捧了別捧了,菜都上來了,我先幹了,各位都随意哈,随意哈!
導,我也敬您一杯!
喲,您瞧這菜系,多豐富啊,這川魯淮粵都給整上了!
哈哈哈哈,大家都別客氣,都不容易啊——
……
酒液就這樣流了下來,瀑布一般,積下的酒液滔滔而去,淹沒了整張圓桌。你倒懸着酒杯,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沒人指責你的任性,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連情緒都不見分毫,或許是因為你剛剛才說了“我應該敬您一杯”,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你就這樣站在熱鬧的一旁,看着大屏上循環播放的花絮。
巨大的音量,肆意的歡笑,但那都不是你的。
不過,這是一個巧妙的時間差,其中省略了許多故事。如果時間回溯,那一切會變成另外的模樣。而換一種敘述與視角,一切将會發生更大的改變。
——你在慶功宴上舉着一杯葡萄汁,到處“敬酒”。你四處走動着,喝着飲料,別人敬酒,你喝飲料,這似乎是一種對于酒桌文化的拒絕。但是那顯然只是你的自欺欺人。你獨自灌了幾杯紮啤,雖然在這種檔次的酒店存在紮啤會很奇怪,但是很顯然,你喝到了,并借着醉意,天南海北地說個不停。你向來有這樣滔滔不絕的天賦,但僅限于非正式的情形,如三五好友的談天,以及似這般的獨角戲。
是的,你一個人造出了這份熱鬧。
這次,我一定要感謝一個人,那就是導演,我的恩師。如果不是他和我一起分析整個故事,我肯定不會改換最後的劇情。我……我太幼稚了,不夠成熟,但我相信,我……
哎呀。導演從座位上走下,拍了拍你的肩。你剛入局,來日方長嘛!來!
……
你就在中間偏左的10號桌斜前方站立,而偌大的廳內僅有你一個人。你既是編,又是導,還是那些你叫不出名字來的新演員。其實并沒有什麽花絮,也沒有什麽川魯淮粵,但是你分明這樣想象了,如此,你并不感到孤寂。
你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第一次見到了斜角蛇。
它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坐在你的對面,然後摧毀了這般熱鬧非常的金玉幻鏡。現實是,你一個人坐在大排檔的小桌前,桌上擺滿了紮啤,還有油津津的五花肉串。你沒點你喜歡的雞翅,因為那大概有些奢侈。雖然這與現狀有些矛盾,但你确實就是這樣想的。
你是誰?
我是斜角蛇。
為什麽幾何形可以說話?
因為我就是可以。
嘿,你看到它這樣笑了。誰都無法想象一只幾何形的東西竟然可以笑,但那笑卻一直住在你心裏,帶來莫名的悸動。你莫名起了調笑的心思,雖然這幾日你消沉地很,頭發許久沒洗過,亂七八糟蓬草似的開着岔,臉上也都是胡茬。衣服大概是從哪個“垃圾堆”裏随便撿來的,皺皺巴巴,只有把那些布料變成玻璃,或許才會好看一點。
那你,能變成人嗎?
大概不行。
這麽說吧。你向前傾了傾身,故作深情道,我好像愛上你了。
你在騙我。
好吧,那你為什麽要來找我?
因為你需要我。
謝謝,但我不需要。你或許是一個很好的素材——雖然大概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認為。你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而後灌下了了一大杯紮啤。
媽的,胃、裂、了!你忍不住爆了句粗,而後又灌了自己一杯。胃痛,劇痛,但你如今已經學會了忍受痛苦,因為你知曉,痛苦與快感相伴而生。極致的快感伴随着極致的痛苦,雖然這或許有些受虐的傾向,但那無足輕重。你喝了一杯又一杯啤酒,并未在意天氣的變化,也全然忽視了面前的那條奇怪的蛇。黑色的天幕壓向了你,扮鬼似的作了一段驚雷。暴雨沖刷着一切,砰、砰、砰,這哪裏像是雨,倒像是暴戾的拳手在競技場打擂。很顯然,你的靈魂如今不堪一擊。你趴在滿桌的狼藉之上,餍足似的閉上了眼睛,好像平靜了下來,睡着了。
在你閉上眼睛之前,你突然想到,其實你沒有錢。但你知道這一切都并不需要錢。
其實今天的意外只有一個——
這裏即将變成真正的伊甸園。我如此想。
我的動物教化運動進行得順風順水,因為要讓它們變成“人”實際上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我只需要想“讓這裏的動物都變成人吧”,而後它們就成為了他們。不過,為了防止我的思維改變而讓他們再度變為它們,我決定采取一些手段,讓這樣的改變固定下來。
我已經許多天沒有看到斜角蛇了,我并不知曉它在做些什麽,但是我并不在意。它的到來只是一場意外,雖然它帶來了許多驚喜,但那并不意味着我要感謝它。實際上,是他破壞了我的平靜生活——它為我帶來了一種欲望,想要吃掉什麽的欲望。
抛開它吧,總而言之,我已經計劃好了一切,只待按部就班地施行。現在,所有的動物人都會接受教育,他們将會逐漸學會同我一樣的語言,學會書寫,學會新的交流方式。他們現在流着人的血,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很快就可以來到我的伊甸園,在那裏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我欣喜若狂,每日沉浸在“創造”的快樂中。然而這實際也出現了一個問題——我餓了,而我找不到食物。我不能殺死動物,因為他們現在是動物人,我不能吃掉人,也就不能吃掉動物人。而我也不可以拒絕将他們變成人,因為正是我想讓他們來到這片福地,得到極致的大歡喜。他們不應該活在即将被我吃掉的恐懼中,懷有被捕食恐懼的生靈将不會在伊甸園獲得幸福。
我原本想尋求斜角蛇的幫助,可它似乎拒絕幫助我,每日不見蛇影。而由于它的“忠告”,我也無法去食用植物,因為那是“毫無價值的”——我的饑餓不會緩解分毫。可明明是它帶給我了這樣的欲望,如果不是它激起了我這樣的創造一個伊甸園的欲望,我又怎會想到要教化這些生靈?但我又不得不想,如果沒有它的到來,我真的不會意識到這一點麽?或者說,斜角蛇的到來只是一個顯性的“标志”,目的是迷惑我,而真正解開謎團的契機,或許并不是它的說辭。只是它為何要來“掩蓋真相”?
咳、咳咳——嘔——
這也是從未有過的。心裏一陣發寒,卻又有一種被燒焦的痛苦,我想把心髒給嘔出去。我的肺似乎早已停止工作,我在這樣瀕死的瞬間,看到了——
……
待我回過神來,我的唇邊沾了幾撮野鴨毛。
我驚恐地木在原地。
血……早已幹涸的血。我的掌心……全是血。
我低下頭,機械地看着正在淋浴的土地。幾塊碎骨拌着粘稠的未幹的血,在小雨的潤澤下,緩緩地淌出些妖冶的彼岸畫卷來。我殺了一只野鴨人。我吃了他。我吃了人。我……
轟隆——小雨轉急了,然而這并不像是會出現冷鋒的天氣。可我只覺得冷。我穿得更厚了,可我也愈發冷了。
我哆哆嗦嗦地回到了我的伊甸園。可我想,我大概是不可以回去的,因為我有着恐懼。伊甸園并不允許恐懼的存在。我不配活在這個伊甸園中。可我不得不支撐着這座伊甸園的存在,因為動物人将會一直存在于這個世界,他們将會生活在這座伊甸園裏,我不能毀掉他們的夢想——與我的夢想。
那是我的夢想嗎?其實偶爾也會這樣想過。我是否只是被那只怪蛇裹挾了思想,實際上我根本就不想創造這樣一個伊甸園。或許我想創造的是一座理想國?如果是理想國,或許是允許痛苦存在的地方吧?而伊甸園是不允許痛苦的。或許,假使能讓痛苦變為快樂,讓恐懼變為驚喜,伊甸園……
我覺得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而當我這樣做時,我成功回到了伊甸園。我在我鐘愛的床上躺着,直至更多的理智回籠。我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臉上還有野鴨毛。我将它們扯下,細細端詳,卻發覺,那并不是野鴨人的味道。是的,那就是一只普通的野鴨。我可以吃掉普通的野鴨,我想,不過,在我能看到的世界裏,這裏不應該有動物“它們”了。而動物人生出的也會是動物人,不會是單純的動物。這也就是說……
我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開始為此做準備。
而在我決定出去探險前,我決定改變一個規則。這是我一直在想的——如果動物可以變成動物人,植物是否也可以成為植物人。請注意,這裏的植物人并非病人,而是會思考的植物的統稱。他們将會像那棵柳樹一樣,流淌着人類的血液,而後進入我的伊甸園。
不過,所有人都可以進入我的伊甸園嗎?我的內心很想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是這很顯然不太可能。因為我的伊甸園不允許流血事件的發生,而我所提供的教育是不可能根除暴力的。就在這幾日,我還聽說了一些動物人由于饑餓,而吃掉了另外的動物人。真可憐,他們簡直就是在自相殘殺。但是沒有辦法,我無法在既維持伊甸園與動物人的設定之下,去創造出新的動物了,也無法再度修正已知的動物人的次序規則了。我的人類之軀在某種意義上制約了我的創造之力,而這為而理想編織的幻夢又太過沉重——我簡直奄奄一息了!我只得暫且走出去,将我的領地範圍擴大。因為……
——我需要食物。
我很餓,餓得發瘋。
作者有話要說:
①《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