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斜角蛇是一種古怪的東西。你當然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你又一次看到地板上的斜角蛇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這裏自然不是宿舍,但也不是任何一個完全未曾見過的處所。你跟着斜角蛇向前走,發現腳下的路都似曾相識。那是你曾踏過的所有土地的合體。這條斜角蛇代表着什麽?你追問着自己。可你為何要追問這一問題?其實你自己也說不清。你好像忘記了什麽。
那是一個神話故事。這條斜角蛇突然轉過身來,幾何形勾出的蛇身以一種別樣角度構成曲線,突破了世間固有的直曲認知。
神話?你笑,你不曾聽過這樣的神話,但你喜歡神話,所以你看向斜角蛇,好奇地打量着它奇怪的蛇身。
噢!你向後瑟縮了一步,然而還是遲了,它纏上了你的身體,曲折,繞遠,你仿佛成為了一座山,那條蛇構成了通往你的盤山路。那仿佛預示着,總有一天它會到來,然後走向你。它是誰?他是誰?她是誰?
斜角蛇不去對你講神話。它仿佛死了,就這樣靜靜地挂在你的身上,只是間或地撫上你的腕骨,以尾,或是別的什麽。但你知曉你喜歡它。它那麽古怪,可你愛它。多麽古怪啊!多麽古怪。
你就在這原地久久地站立,此間別無所有,只有你和一條斜角蛇,以及你生命至此所行過的路。你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比任何時刻都要清醒。這裏沒有時間的概念,你無從推斷出任何時間。你在堅硬的牆壁之內,你的人生早已被全然封鎖。你不知曉這是否真的是一場夢境,但你你勾起斜角蛇的其中一個斜角,把它狠狠地摔了出去。
我讨厭這樣的接觸。你想這樣對斜角蛇說,可你總覺得它知曉了,甚至是心灰意冷了。但在斜角蛇落地的那個瞬間,周遭發生了變化,有幾個陌生的場景一閃而過,你并不确定你真的經歷過它們,但你亦無從否認。這正如神的命題,無從證僞,也無法證實。你只能證實或否認人的存在、邪惡與善良,但你無從證實或否認神與未知,你只能見證自己的此刻。
你正走在人潮湧動的街道,幾輛跑車轟鳴而過,卻不傷人群分毫。你無從證實的瞬間忽然消失了,熟悉的一切裹挾而至,你下意識地找尋那條蛇,雖然你也知曉是你親手将它扔了出去。
它變成了一個小挂件,就那樣挂在你的胸前。你突然發現自始至終你都沒有穿上校服,也正因此,小蛇的存在才不會顯得奇怪。它仿佛本來就應該存在于這件套裝上,你仿佛本應去參加一個舞會,同女伴舞蹈,或是上臺演出。
生存,還是死亡——
是這出戲嗎?你在這裏仿佛找不到你的存在,你在這出戲裏是一個幽靈,別人看不見你,而你也只能“看到”這段話。
你也要參演話劇。斜角蛇忽然發出聲響,周遭的一切都被暫停了。它從禮服的束縛中掙脫,再度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為什麽不是別的什麽,而非要是話劇?你也想暫停時間試試,卻被它阻止了。你很難說是它阻止了你,還是你自願放棄,總之,這一切似乎被斜角蛇控制,引導,你如果想要離開,或許必須要征得它的同意。你覺得它變了,而它搖了搖頭。
你能讀我的心?
怎樣才能讀心?
這樣啊——
它只是從一只斜角蛇變成一把斜角傘,指向了觀衆席中的一片區域。你循着它的指引,将目光投向觀衆席的中央,卻驀地冒出一身冷汗。你不住地觳觫,掙紮,喊叫,可你不能阻止它指向他們。你想撕碎這一切,咬到牙龈發酸,怒吼到喉嚨溶解,你摔倒,沖擊,你想抓住什麽去殺死什麽,它卻消失了。
你尋遍這個被暫停的世界,卻發現,你真的失去它了。
在你的呼吸之間,這個世界的暫停解除了,只是你看向世界的眼睛不再純潔無垢。你被憤怒猙獰出惡鬼相,張牙舞爪的血絲纏繞住你,似乎想要将你吞噬。
你在泥濘中,每走一步便愈深陷一步,可你無知無覺,任憑那木偶人将呆滞的目光投向你,投入你的靈魂,殘忍地淩遲着你的每一寸——你的每一分肌膚都戰栗,你的每一次心跳都冰冷,你的每一分意識……
——這是一個問題。是啊,這是一個問題。你被徹底淹沒,藻荇纏上了你,你無力地墜落,你仿佛将在此沉眠。你仿佛再無所求。只是你仍想睜開眼睛……
我想看看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麽。那是何時,你躺在床上,對斜角蛇這樣說。
那是你偏愛的床,潔白無垢,床墊充滿彈性,雙人套枕層層堆疊,陽光永遠将一部分投射于它,枕頭中的羽毛飄落,天使的微笑永駐人間。你在這床上閉目,仿佛會看到成神的耶稣。那是人世間最為光輝的神子,他脆弱又博愛,因其獨特而産生唯一,他的情緒被無限的悲憫所定義。
“神之子呵——連神之子都要殺死的人們——”①
你在這張神之子曾降下神谕的床上沉沉睡去。
無夢,無垢,無知,無礙。
簡直不似人間。
“我你他”這樣慨嘆。當“我你他”追蹤着怪蛇的行跡,穿過那陰郁的樹影,走出無盡的險阻叢生的密林,“我你他”看到了一座美麗的荒山。美麗與荒山似乎是矛盾的,然而如果将它理解為時間順序的更替,便會發現這一形容并非“我你他”語言表達的失誤。它确實曾是一座荒山,然而如今卻美麗非凡,像極了腐草為螢的美麗傳說。
“我你他”知曉自己用語言難以描繪那個世界。但“我你他”顯然在嘗試。“我你他”走向前,撫上那蜜色肌膚的一隅。啊,不似人間的魔堕般的光景,又似神使般聖潔的夢幻!——藤蔓迷醉地嗔笑,搖搖地泛出甜絲絲的桃光;薰衣草、鳶尾花、桔梗花彼此依靠,纏繞,溫存,花葉落下,融成一滴酒,溫酒,轉而冷冽,最終溫冷相接;有什麽曾迷戀着那滴露,有什麽曾追求那枝花,只是一切都将被土地的迷幻所吞噬。大地在起伏,泥土自發地築起華屋。華屋內是花的嬌音,是草的癡笑,是“我你他”所能見到的極致——聖殿建起時,聖殿也将坍塌。
荒山。那是一座荒山。“我你他”從未見過這樣一座荒山。“我你他”将圓球靠在荒山的山腳下,突然發現圓球中出現了一只斜角蛇。那是從未有過的生靈,“我你他”從未在任何一本生物圖冊上見過這個生物,而“我你他”也确信,自己……又有什麽東西消失了,可“我你他”卻隐隐約約地感受到了什麽,只是那種感覺太過缥缈,似是輕煙過,了無痕。“我你他”轉眼就忘卻了那樣的感覺,即便下一次遇到它時,“我你他”或許會記起些什麽。
“我你他”癡癡地想着,斜角蛇也只是靜靜地在此處沉睡着。
無人可以叫醒它。我想叫醒它。它應該會醒來吧。“我你他”在圓球的身邊自言自語,卻不見那斜角蛇醒來。
唉,還以為它會和我說句話。“我你他”等了半天,卻發現一點用處都沒有。此刻,饑餓折磨得“我你他”發瘋,“我你他”已經忘記自己是何時進食。或許自有記憶以來,“我你他”便不曾感到過饑餓,不曾進食,“我你他”對自己現在的感覺感到奇怪。好餓,好餓,想吃點什麽。但是說起來,“我你他”再度陷入深深的懷疑,為什麽我知道這是饑餓呢?這真的就是饑餓而不是別的什麽嗎?
你餓了?那是“我你他”第一次聽到“言語”。這個世界缺少言語,只有“我你他”自己的意識知曉語詞、長句、短句,餘下的只是聲音,無休止的聲音,甚至是寂靜時也存在的聲音。那是并不構成語詞與任何表意的聲音,那是蟬的高鳴,風的呼嘯,與無聲的聲音。不過,“我你他”善于忍受無言的日子,因此“我你他”從未想過要創造什麽同自己一樣的言語。
嗯,餓了,想吃點什麽。
這裏有一盎司粟米,與一石理想,請問你要選擇什麽?
請問這是什麽奇怪的玩笑嗎?
是的,我覺得很好笑,所以分享給你聽。你好,我是斜角蛇。
呃,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我只是……你所看到的這個“東西”。“我你他”有些發窘,想要躲在某個樹洞裏安度餘生。
“我你他”在樹洞裏閉上眼睛,感受着無休止的聲音震顫着自己周遭的空氣。“我你他”漸漸沉沒在這樣一個宛若子宮般的安全環境中,自顧自地關閉了一切思想,只是沉睡,沉睡。“我你他”并不知曉自己沉睡了多久。這個世界的時間是被定義之物,當“我你他”失去意識,這裏的時間也就喪失了意義。“我你他”本可以永久沉睡的,然而斜角蛇找到了“我你他”,并用言語沖破了這樣的史前般的靜谧。
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沉睡在這個世界對你沒有好處,醒來才能創造不同的故事。
什麽故事?“我你他”打了個呵欠,半耷拉着眼皮,迷迷瞪瞪卻又帶些挑釁地望向那條斜角蛇。多古怪的蛇啊,它竟然是第一個為我帶來言語的生物——只是斜角蛇或許也談不上是生物……
你的故事。斜角蛇回望“我你他”。畢竟,你也發現那樣混沌的人稱最終導向了何方吧?你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感覺呢?是“你”,是“他”,還是“我”呢?
我的故事?“我你他”有些疑惑,可“我你他”分明感覺有些東西變得不同了,似乎是有什麽人打碎了玻璃,或是別的什麽阻隔。它破碎得如此徹底,以至于……
作者有話要說:
①改自《複仇(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