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接受
一覺醒來，奢望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雖然早有預料會如此，但蘇于溪還是隐隐抱有期待，期待着或許等他終于不再逃避現實，老天爺就能憐憫他，将他帶走，可是現實卻……呆呆望着頭頂的天花板，病房純白色的天花板，蘇于溪知道自己還活着，活在一具陌生的身體裏。
也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中途有沒有人來過，蘇樂是否将自己的話告訴了別人？
透過緊閉的透明窗子，蘇于溪看到，窗外黑漆漆一片，依稀還能聽到玻璃被風吹得不住震響。他突然發覺，似乎每一次望向窗外，看見的都是這樣濃郁的夜色。
暗自苦笑，蘇于溪床走到門口，猶豫着要不要開門出去。正在這時，他聽見門外不遠處傳來兩個人對話的聲音，是蘇家父母。蘇于溪止住動作，雖然偷聽實在不怎麽光明正大，但他鬼使神差地，還是忍不住屏息靠近門邊，就像試圖汲取最後一絲溫暖。
“于溪下午一直在睡麽？”
“是啊，這傻孩子也不知道心疼自己，要不是小樂那丫頭跑來告訴我，他還打算自己扛着呢！”
“……醫生當時确實說，有可能造成後遺症的。”
“這有什麽？只要小溪好好的活着，就算他不認得我這個當媽的，他也照樣是我兒子，我得照顧他一輩子的！”
“……”
蘇于溪退後一步，他們後面再說了什麽，都被厚厚的門板和拉開的距離隔住聽不清了，蘇于溪木然回到床頭坐下，突覺胸口沉悶不已，好像被什麽東西重重捶了一拳。
“……哥？”
試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蘇于溪擡起頭，就撞進蘇樂隐隐含着試探的眸子，蘇于溪也是有這種心理的，所以他立即就明白了那眼神中蘊含的意思。蘇樂恐怕也與他一樣，希望一覺醒來，錯位的一切就能恢複原樣。
只可惜他恐怕不得不讓她失望了。
“對不起。”蘇于溪歉然勾了勾唇角。
蘇樂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但她還是拉了把椅子，在蘇于溪身邊坐下來，托腮定定看着他，那副大為糾結的神色，不由就令蘇于溪想起花燃，每次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她也是這副為難的模樣。
忍不住笑了笑，蘇于溪等待蘇樂率先說話。
蘇樂本來還在考慮怎麽開口，但是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不覺又有點暈乎乎的，再回神正瞧見他這副豁出一切的神态，不由有些懊惱地嘟起嘴，“我費了一下午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想清楚這件事，你怎麽一點都不好奇，不主動問問我呢？”
和氣地彎起唇角，蘇于溪很配合地點頭，“姑娘請說。”
“哎呀！”蘇樂被他這麽彬彬有禮地一招呼，無奈地聳了聳肩膀，“我都忘了你是古代人了，這麽文绉绉的，早知道不該調戲你了，嘻嘻！”
跟調戲純情小男生感覺差不多，蘇樂默默地腦補了一句，當然她是不會說出來毀壞自己清純形象的。
被一個女孩子說調戲，蘇于溪顯然有些尴尬。蘇樂看出來，也體貼地不再打趣他，而是指給他看旁邊桌上一個黑色筆記本電腦，“你說的那個栖鳳國，我查過，已經滅亡好多年了……”
蘇于溪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你說你是栖鳳國的人，那也就是說，你從過去穿越到了現在，不過一般只有要死了或者遇到危險才有可能穿越呢，你是遇到什麽事情了麽？”
“……”蘇于溪略低下頭，“并沒什麽事，不過當時……我确實是快要死了吧。”
蘇樂見他似乎并不大願意提前以前的往事，也很識趣地沒再多問，只是點了點頭說，“那就是了。”
蘇于溪卻有些疑惑，反問，“你一點都不感到奇怪麽？”
蘇樂皺眉，“其實這事是挺奇怪的，不過我之前就覺得你不像我哥哥，只是沒敢往這方面想。”
好吧，恐怕也只有她這種穿越劇狂熱愛好者，才能在半天時間內迅速消化并接受這樣一個詭異的事實吧？
蘇樂這樣想着，也對蘇于溪的遭遇産生些許同情，同時還夾雜着一絲絲發現新大陸一樣的小激動，但當機立斷，眼看着馬上快到晚飯時間了，她必須先跟他達成一個重要協議。
“蘇于溪。”
蘇樂鄭重地直接稱呼蘇于溪的名字，這也效果極佳地令他正襟危坐，好似即将接受終極審判一樣繃起身子。蘇樂見狀噗嗤樂了，剛笑過一聲就立馬打住，她還有大事沒解決呢，雖然她這個冒牌的哥哥呆呆的實在可愛得緊。
“先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蘇樂，跟你一個姓，樂是音樂的樂，血緣關系上我是你同母同父的親妹子，今年芳齡十六……對了，你多大？”
“……我？在下虛歲二十。”
有些适應他這種文绉绉的應答方式，蘇樂遲鈍了一下恢複伶俐，打着哈哈，“二十還好，我哥哥呢應該是十八歲，你記得哈，總算年紀上差得不多，不是突然從青春美少年掉價成半大老頭子。”
“……”
蘇于溪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蘇樂的思維方式，這絕對已經不是第一次。
調侃又沒有收到回應，蘇樂習慣地聳了聳肩，“……好吧，說正事。我先告訴你關于我哥哥的事吧，畢竟你選擇将自己的秘密告訴我，說明你也不是個壞人，小樂姑娘我雖然年紀不大，看人還是比較準的。”
蘇于溪很欣慰蘇樂願意相信自己，他早就看出這個女孩子有股聰明勁兒，潛意識也裏因為花燃的關系，對她感覺更加親切一些。蘇于溪點點頭，決定兩人一起先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理清楚，也許就能找到靈魂歸位的方法了。
原來，蘇樂真正的哥哥蘇于溪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從小到大身體就不好。兩個月之前，正趕上春節長假，一家人照例一起回老家過年。蘇爺爺家後院新開辟了一處池塘，是特意準備出來的，因為前不久蘇爺爺的老朋友送了他幾尾名貴的大魚，他就想着将它們散養在池塘裏。
本來是件好事，卻沒料到蘇于溪在池塘邊看魚的時候，因為突發心髒病暈倒，整個人直接栽進了水裏，冬天的水冰寒刺骨，蘇于溪送醫院的時候都快沒氣兒了，關鍵是頭部還受了外傷，醫院好幾次下達病危通知書，但是蘇于溪在重症監護室掙紮了一個星期，幾次心跳停擺，最後竟然還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只不過雖然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但是蘇于溪卻一直昏迷不醒，醫生說可能與頭部受傷有關系，後來蘇于溪的父母擔心醫護人員照顧不周，就将蘇于溪接回家裏來休養，為此他母親還專門請了長假。再然後，就是過了一個多月，蘇于溪終于醒過來，卻莫名其妙換了一個人的事。
蘇于溪沉默地聽完這些來龍去脈，将故事裏的主角和他自己進行比較，試圖發現除了名字與長相，他們在經歷上可能存在的某些相似的聯系。
比如，兩個人都是落水這件事。
蘇于溪直覺這裏面就隐藏有什麽玄機，于是他想了想問道，“你能帶我去看看那個池塘麽？就是你爺爺家的那個。”
蘇樂聞言，像是聽見了什麽可怕的事情，連忙擺手，“不不！你還是饒了我吧，我媽說了，不能讓你再靠近那地方，你可是她的寶貝疙瘩，絕對不行！”
“可是……這或許是能讓你哥哥回來的方法呢？”
“……你不會是想又跳一次水吧？”
“……”
“……”
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幾分鐘之後，蘇樂終于折服得一塌糊塗，怪只怪蘇于溪“堅毅”的眼神實在太過有殺傷力，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簡直就是“萌萌噠”。蘇樂毫無抵抗力繳槍卸甲，舉雙手搖小白旗。
“i服了you！不過這件事比較難辦，因為咱們短時間內肯定不會再去爺爺家了，我還是未成年人，不可能在我媽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帶着你出遠門，咱們還是得從長計議，放心吧，我肯定會幫你的。”
蘇于溪雖然有點着急，但他清楚地明白一個事實，就是眼下跟他一條戰線的也只有蘇樂了，所以他很理智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從長計議”。
“好了，我也算答應你的要求了，既然目前這種情況咱們都不能改變什麽，我倒有個想法你願不願意聽一聽？”
回應依舊是順從的點頭，蘇樂發現這個哥哥雖然是冒牌的，但是比以前倔脾氣的那個好哄多了，而且少了點精神上的病态，顯然更萌更可愛，不錯！
“一會兒爸媽就要來了，我已經把你的事跟他們提了醒，因為你頭上受過傷，前幾天又有點反常，所以他們現在都以為你是失憶了，連自己都不記得的那種失憶，這樣正好你也不用再擔心會在他們面前露餡兒了。只有一點，千萬不要在他們面前提起以前的事，不管我哥哥的還是你自己的，索性都不要提了，免得他們傷心。”
蘇于溪能感覺到，蘇樂想保護父母的強烈願望，而她說的也的确是現在最合适的解決辦法，但是有一點蘇于溪不大明白。
“為什麽你不介意？你不是應該恨我麽？”
蘇樂不解，“為什麽我要恨你？”
蘇于溪垂下眼，低聲道，“因為我頂替了你哥哥的位置，這樣也算欺騙了你父母吧。”
蘇樂先是有些驚訝，繼而忍不住笑了，“你這人倒真是實在，如果你一直冒充我哥哥最後被發現，也許我還會生氣，但現在明明是咱倆串通一氣啊！”
聽她說串通一氣，蘇于溪也不由彎起了唇角。
蘇樂接着說，“其實不怕你笑話，我們家重男輕女，比起我，他們都更喜歡我哥哥。”
“啊？”蘇于溪皺眉。
蘇樂擔心他一根筋想岔了，又解釋說，“其實也不算重男輕女，只是我哥哥身體不好，家裏人總要多關心他一些的，其實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還有我爺爺，都是特別特別好的，但就是因為他們太重視我哥哥，所以我總擔心萬一……”
蘇樂說着，眼眶微微有些泛紅，“我擔心他們受不了，當時我哥出事，我媽整個人都跟崩潰了一樣……所以你能出現，我總覺得是你延續了我哥哥的生命，不管你是誰，只要在他們眼裏，我哥哥還活着就行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蘇于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蘇樂，他只得伸出手拍了拍女孩略微顫抖的肩膀。
蘇樂感受到他的關心，抹了一把眼睛，轉過頭的時候眼眶周圍幹幹的，沒有任何痕跡，她對蘇于溪展顏一笑，“不瞞你說，這大半天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你呢，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你跟我哥哥同名字，說不定這也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呢？是不是？”
蘇于溪不忍心讓這個善良的女孩失望，點了點頭，“是的，也許就是老天爺安排好的。”
似乎連他自己在潛意識裏，也曾這樣幻想過呢。
蘇樂臉上最後一絲憂傷也被他這句溫柔的話語拂去，只剩下越發燦爛明媚的笑容，“那咱們可是說好了，我幫你找回去的辦法，你幫我代替我哥孝順我爸媽，只要你還在我哥哥的身體裏一天，你就是我蘇樂的親哥哥，你爸爸叫蘇睿良，你媽媽叫何秀琴，還有爺爺，他叫蘇國棟，他可喜歡你了，總是叫你小溪兒……”
蘇于溪正要點頭，告訴她他記住了，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進來兩個人。
“小樂，你又來打擾你哥休息，想不起來就算了，別勉強他記這麽多，一會兒又該頭暈了。”
蘇樂聽見母親的抱怨，暗暗松了口氣，還好他們來得晚，只聽到最後這兩句，估計以為她在幫蘇于溪恢複記憶吧。
“哪裏多了？就幾個名字而已，媽，你就會數落我，有時候我還真懷疑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你這孩子，不是親生的難道還是撿來的啊？”
“嘿嘿，我還以為是充話費送的呢！”
蘇樂起身親昵地攀住母親胳膊，蘇母無奈點了點她額頭，蘇樂一邊假裝喊疼一邊眯起眼沖蘇于溪扮鬼臉。
蘇于溪明白過來，雖然有些遲疑，但他還是輕輕喚道，“媽……爸……”
蘇樂心裏一咯噔，她剛才忘記提醒他一些細節，還好他夠機靈，知道依葫蘆畫瓢，學習自己對父母的稱呼方式，沒按古代叫什麽爹娘之類的，否則那可真要大跌眼鏡了。
蘇母聽見兒子這一聲輕輕的呼喚，兩個月來積蓄的緊張感仿佛終于潰堤。有多少年，他沒好好叫她一聲“媽”了？蘇母嗓子一緊，還沒答應出一聲“好”，成串的眼淚已經撲朔朔落下來。
蘇父面露責備，“兒子好端端的，你哭什麽？”
蘇母哽咽，想要解釋卻又發不出聲音，哭得黃河決口一般。
蘇樂本來想攬住母親好好安慰的，眼角餘光瞥見立在一旁垂着手不知所措的蘇于溪，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對着他就開始猛使眼色。
直到她眼睛都快抽筋了，第六感遲鈍的蘇于溪才終于從對蘇母的關注中回過神來，接收到她強烈的眼電波。
遲疑片刻，蘇于溪還是走上前，蘇樂立即讓開蘇母身邊的那個位置，一手背在身後，悄悄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蘇于溪雖然不懂這個手勢的含義，但從蘇樂的神情看來，是一萬個鼓勵加贊成的。蘇于溪于是放下心，代替蘇樂站到蘇母旁邊，遲疑着伸出左手臂，輕輕攬住了蘇母的肩膀。
蘇母先是一愣，止住了哭聲，怔怔看向一旁神色略顯踟蹰的兒子。蘇父顯然也吃了一驚，但他并沒有出聲，蘇樂在旁偷眼看，分明從父親強作淡定的眼神裏捕捉到一絲難得的寬慰。
“好了好了，快別哭了，盡讓兩個孩子看笑話，晚飯都快涼了。”蘇父說着将手裏的保溫桶放在桌上，皺着眉頭開始擺弄起碗筷來。
哼！裝模作樣的老爸，飯菜裝在保溫桶裏，又怎麽會涼？恐怕是在掩飾內心的小激動吧！
蘇樂心裏偷偷直樂，很為此次的意外收獲而驕傲，但更令她感到滿意的還是蘇于溪。
原來的蘇于溪因為疾病而怨天尤人，将一切看得灰暗，總是遷怒甚至越來越厭恨自己的父母，怨怪他們給了他一副不健康的身軀，所以他從來不曾、也更不可能對母親做出這樣溫情貼心的舉動。
蘇樂忽然有種感覺，這個冒牌的哥哥會給他們家帶來許許多多的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