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坦白
“程醫生,我兒子怎麽樣了?”
程奕下意識看一眼被蘇母緊緊抓住的右手臂,冷漠的神色略微有些松動,他能感覺到這個中年婦女心頭正在承受的緊張,因為她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就連他也不得不為之動容。
本來到嘴邊的話沒有說出來,程奕只是淡道,“請放心,病人生命體征正常,手術也很順利,麻醉藥效過後很快就能清醒過來。”
“好!太好了!謝謝程醫生!”蘇母連聲道謝,轉而坐到病床邊,小心拉起蘇于溪的手,輕輕握住。
程奕轉身,在走過蘇父身邊的時候擡頭看了他一眼,對他點了點頭,蘇父會過意來,先是瞥見蘇母并沒有注意他們,這才輕聲跟在程奕後面走出了病房。蘇爺爺和蘇樂看見這情形,心裏不約而同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等蘇父再回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有些難看,雖然刻意掩飾着,但蘇樂還是看出了父親看向蘇于溪眼神裏濃濃的心疼。“小樂,你先跟爺爺回去吧,你明天還得上學,我和你媽在這兒看着就行了。”
蘇樂強忍住想哭的沖動,挨近蘇爺爺挽住他的胳膊,蘇爺爺擡手拍拍孫女的手背,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你們倆輪換着照顧小溪兒,醫院裏還有護士呢,別都累垮了!”
等到蘇爺爺和蘇樂都走了,蘇父打開病床旁的大衣櫃,裏面有一張陪護用的折疊床,蘇父将床打開,好在這是間單人病房,病床旁的空間比較寬敞,蘇父将床和床鋪簡單整理好,轉而對蘇母道,“你休息吧,我看會兒。”
蘇母呆呆瞅着蘇于溪發愣,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蘇父又走近些拍了拍她肩膀。蘇母身子輕輕一顫,突然擡頭看向他,“醫生跟你說了什麽?”
蘇父一愣,就看見蘇母雙眼眼眶微微泛紅,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告訴她,知子莫如母,他不必試圖隐瞞她任何事。
“秀琴……”蘇父為難地看一眼病床上的蘇于溪,少年正沉靜地熟睡着,白淨的面龐神态安然,蘇父不忍地別過頭,對蘇母低聲道,“過來說吧。”
蘇父将蘇母領到病房門口的角落。
病房的窗戶外,冬夜的寒風還在凜冽地吹着,高大漆黑的樹影劇烈搖晃,倒映在窗玻璃上,宛如魑魅妖魔,張牙舞爪意圖撲向房間裏孤零零的病床。
病床上,少年雙眼仍舊緊閉着,只有隐藏在被子裏的左手緊緊攥起,悄無聲息洩露了一切。
蘇于溪幾乎是在難以言喻的煎熬裏度過這一整夜,第二天天才微微亮蘇父就走了,他還需要上班,可是蘇于溪仍舊不敢睜開眼,因為蘇母請了假,幾乎寸步不離守在他床前,直到又過了一個白日,蘇母才終于被勸回了家,蘇樂放學先暫時替她看着,她得回去準備晚飯。
雖然買一份晚飯很容易,但是蘇母堅持認為蘇于溪現在身體不好,必須吃點有營養又安全的食物,她必須親自動手才能放心。若在前兩天,蘇于溪對于蘇母這份心意必定是感慨萬千,可是現在,他覺得他根本消受不起。
蘇樂正在床邊剝香蕉,忽然她聽見一聲極輕微的嘆息,擡頭一看原來蘇于溪已經醒了,睜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哥?”
她試探地喚了一聲,蘇于溪偏過頭來看見她,先是勾了勾唇,卻在即将形成一個笑容的時候突然僵住,萬分苦澀的樣子。
蘇樂心裏咯噔一下,難道他知道什麽了?轉念一想又不可能,父母肯定不會舍得讓蘇于溪難過,再說連她也不知道昨天那程醫生到底跟父親說了什麽話。
“哥你醒了,餓不餓?咱先喝點水吧?媽媽回家做飯去了,一會兒就給你帶好吃的來。”
“……”蘇于溪沉默,他能說什麽呢?
蘇樂卻以為他是身體不舒服又不好意思跟她說,“哥你等一下,我去叫護士阿姨過來!”
蘇于溪正要拉住她,蘇樂行動迅速,已經先一步小跑出了病房。過了幾分鐘,兩名護士就進來了,跟着一起進來的還有一位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身形高大的醫生。
“哥,這是程醫生,你的主治醫生。”
蘇于溪聞言看向程奕,禮貌地點了點頭。程奕這是第一次見他清醒的樣子,少年眉目如畫,有着令人一眼忘俗的精致面龐,可能是年紀尚小,再加上病重,裹在寬大病號服裏的他看起來有種不辨性別的羸弱感。
“覺得不舒服?”
程奕不覺放緩了語氣,聲音透過口罩傳遞出來,低沉卻十分好聽。
蘇于溪下意識就要搖頭,他覺得他身體并沒什麽不适,可是一看醫生護士那陣勢,還有一邊睜大眼睛關切看向自己的蘇樂,蘇于溪只好認命地點了點頭,來都來了,他總不好再将人都轟出去。
“我看看。”
程奕伸來一只手,蘇于溪起先沒察覺,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胸前已然一涼,一個金屬圓餅已經通過程奕的手貼上他心口的位置。條件反射地,蘇于溪幾乎是立刻挺直脊背,正襟危坐。
一旁的護士見狀,抿嘴笑道,“放松,別緊張,只是例行檢查而已。”
程奕聞言眉梢上揚,似有若無瞥了蘇于溪一眼。因為他現在戴着醫用口罩,大半臉都被遮住了,蘇于溪只能看見他那雙眼睛。由于兩人此時距離很近,蘇于溪幾乎能清晰地看清他眼睛的形狀和顏色,漂亮的修長眼,雙眼皮,漆黑的瞳孔裏隐約可見一抹深棕色的流彩……
腦中幾乎是毫無防備地,猛然撞進一個人來,蘇于溪面色倏忽劇變,驀地竄上一片慘白,他立刻下意識往後縮了縮,這個動作也成功地拉遠了他與程奕的距離。
聽診器脫離了依托,空蕩蕩懸停在半空。
不知是否錯覺,蘇樂覺得周遭突然凝聚起一股可疑的低氣壓,她狠狠打了個哆嗦,卻又覺得莫名其妙。
程奕皺眉,握着聽診器的手僵了僵,兩秒鐘後果斷收回。将聽診器放回上衣口袋,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旁邊的護士見勢不好,連忙跟上去。程奕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下,後面跟着的兩個小護士差點沒剎住車直接撞到他身上。
“你們留下,給他看看。”
說完再不回頭,推門離去,留下兩個小護士面面相觑。她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來大牌到讓人咬牙切齒的程大醫師,居然在被惹惱以後還能仍舊保留醫生的天性,破天荒為病人着想起來?
難道是因為這個病人的心髒病着實太嚴重,還是熟人托關系進來的,所以程大醫師到底擔心砸了自己的招牌?似乎這個解釋十分合理,兩名小護士滿意地重新回到病床跟前,對蘇于溪進行了仔細檢查。
蘇于溪強迫自己定下心神,直到護士都走了,蘇樂再看蘇于溪,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哥,那個程醫生是不是特別讨厭?要不是爺爺非說他醫術高超,我才不願意讓他給你看病呢,一副自大狂的樣子!”
蘇于溪這才回過神來,先前他還沒注意,那個醫生,他也姓程?
“……他叫什麽名字?”
“誰?”蘇樂沒反應過來。
蘇于溪尴尬地輕咳了一聲,“那個程醫生。”
蘇樂想了想,不确定道,“聽爺爺說過,好像是叫什麽程奕的,嗯,應該沒記錯吧。”
蘇于溪暗暗松了口氣,不管是什麽名字,總之不是那三個字就好,末了又覺可笑,即便是那三個字又如何?這個時代早已經變了,他這樣疑神疑鬼實在是庸人自擾,蘇于溪無奈地搖了搖頭。
“哥,你很介意程醫生?不然我跟爸媽說說,咱換個醫生,不讓他給看了,我覺得他也看不出什麽來。”蘇樂一想起父親昨天被叫過去回來之後的那表情,就憤憤不平,說什麽醫術高超,看不好蘇于溪的病那也是白搭。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
倒不是對程奕有多麽膈應,現在通過蘇樂的話,蘇于溪只聯想到一件事,他這一天一夜一直糾結于心的事。這副身體的病很嚴重,比他所料想的還要嚴重太多,昨晚蘇家父母的對話雖然刻意壓低,但同在一個房間,他又清醒着,所以那些內容他幾乎一字不落全聽進去了。
“秀琴,程醫生剛剛告訴我,小溪的病怕是難治了。”
“什麽叫難治?以前那麽多醫生說過相同的話,不也是一樣過來了!難道……程醫生還說了什麽?”
“這……”
“你倒是說啊!我是孩子他媽,我有權利知道!”
“哎!罷了!程醫生說,小溪恐怕……最多活不過二十五歲。”
“什……麽?”
“程醫生還說,現在這種保守治療,只是白費……白費功夫,也不能抱太大希望,不如讓小溪在家好好靜養……”
“……他這話什麽意思?是他說的白費功夫,還是你這當爹的心疼錢?小溪的病不治了是不是?再多錢也抵不上我一個兒子!”
“秀琴你——我也是小溪的親爸,人家醫生是好心提醒我們,怕我們走彎路,你怎麽這麽……哎!你光想着小溪,還有小樂呢?她現在讀高中,眼看還要上大學,我是家裏的頂梁柱,我得為你們三個的未來着想,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
“秀琴,我話說得是有些重了,小溪的病肯定要治,但不能像現在這麽盲目地治,程醫生是爸的學生,也只有他才跟我們說這些,雖然難聽,但都是大實話……”
“什麽大實話?就算小溪活不過二十五歲,就算他馬上就要死了,他也是我兒子!我哪怕拼上我下半輩子,我也一定要救他!什麽走彎路?路那麽多我就不信走不出一條來!你什麽也不要再說了,不就是醫藥費嗎?我自己想辦法。小溪還睡着,你先休息吧,我再待會兒。”
“秀琴……”
“求你別說了……”
然後就是低低的嗚咽聲,隐忍地,卻仿佛一聲一聲重重敲擊在蘇于溪心尖上,令他本就不健全的心髒痛苦得仿佛即将爆裂一般。
在這一刻,蘇于溪終于明白,這幾天令他裹足不前的究竟是什麽了,那是某種害怕失去的恐懼。
他明明不是這副身體的主人,明明不屬于這個家庭,這些人所給予他的關心和希冀,明明都不是給他本人的,他不過是頂替着一個陌生的身份,貪婪地竊取了一份原本不屬于他的幸福。
這行為說穿了是多麽的不道德,蘇于溪無數次感到愧疚,可他又忍不住僥幸地以為,等他找到回去的辦法,他就能令一切重返既定的軌跡,他就能無愧于心。
卻沒想到,這種刻意的逃避,終究還是被嚴酷的事實給生生打破。
老天爺真正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他即将沉溺于虛幻中難以自拔的時候,殘忍地告訴他,栖鳳國早已滅亡。而他蘇于溪,對這個世界而言,根本就是一個本該死去五百年的人!
他沒有資格眷戀現世的一切,尤其在聽到蘇家父母的談話後,那種排山倒海的羞愧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一次他是徹底動搖了。
這個世界的這副身體還能活幾年?五年?三年?抑或是更短?可如此短暫的生命,如此寶貴的時間,卻被他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無端占據了這麽久。
只消這樣想一想,蘇于溪就無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無法像從前那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居然曾經試圖“假扮”這副身體的主人,融入這個家庭,如今想來真是可恥之極。
就算不是他自願的,但他到底是縱容這一切發生了不是麽?他甚至沒有多麽努力要去改變什麽,就私自放任自己取代了另一個人。
這件事聽起來很邪乎,像他這樣的孤魂野鬼,若在栖鳳國,恐怕是要被當做妖邪之物處死的,不知現在這個國家,是否也有這樣的忌諱?
但即便如此,他也已經下定決心。哪怕會被當做妖怪,他還是得跟人坦白,如果說曾經在栖鳳國落得被賜死的下場,就是因為他不願意說出事實,不願意做出任何争取,那麽現在他就要改變,這一次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這個對他而言其實毫無關系的家庭。
因為他曾反複考慮過,這具身體本來的靈魂也許也跟他一樣,流落在另外的某個地方,或者根本就徘徊在外,因為他的鸠占鵲巢而找不到歸宿……
一想到這種可能,他就無法平靜。
既然冥冥中有某種力量能将他帶到這裏,那必然也有辦法能讓他離開,他雖然自己無能為力,但也許說出來,就有人可以幫他辦到。
現在,他急需一個熟悉這個世界的人,知道真相後,那個人或許能以激進的辦法驅趕他,或者另一種可能,成為他的盟友,幫他尋找離開的辦法。
對于這件事,他已經想了一天一夜,他在權衡該跟誰說明一切。首先,蘇家父母是絕對不行的,他們正為蘇于溪的病情操心,他怕他們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其次,蘇爺爺年紀大了,他也不是合适的人選。那麽剩下的就只有……
蘇于溪看向病床邊正笑嘻嘻将香蕉遞給自己的蘇樂。
“給,吃根香蕉先墊吧墊吧,媽媽剛打電話問你想吃什麽,你都出神好一陣兒了,沒辦法我只能擅作主張,給你點了小雞炖蘑菇、清炒西蘭花和西紅柿蛋湯!”
蘇樂掰着手指數菜譜,擡頭看見蘇于溪盯着她瞧,眼神深得她看不明白,蘇樂先是疑惑,後來猛一拍腦門,“哎呀我怎麽忘了,哥哥你肯定還想吃燒茄子,快快,我這就給媽媽打電話!”
“你……”
蘇于溪猛然發現這都過去好幾天了,他居然還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只是聽過蘇家人叫她“小樂”,而不僅僅是女孩,她的父母、爺爺,他們的名字他一個都叫不出來。
這個認知讓蘇于溪更加難過,他早就有覺悟了不是麽?這一家子不管是誰,對他而言都只是陌生的過客,是本該屬于別人的親人。
強壓下心頭酸澀,蘇于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淡漠,“……對不起,我有件事想跟你說,這件事可能會讓你覺得匪夷所思,但我想請你相信,我下面要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可以麽?”
“好啊!”
蘇樂不明白蘇于溪為什麽突然這麽嚴肅,但她僅僅是小小疑惑了一下,望向蘇于溪的大眼睛裏始終笑意滿滿,顯然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親哥哥能說出什麽吓她一跳的話。
蘇于溪凝視她,雖然有些不忍心,但他卻不得不在這一家人中選擇她作為那個被迫的傾聽者。
蘇于溪深吸一口氣,繼續一字一頓說得清楚明白,“我不是你的哥哥,對不起,現在才告訴你,但是前幾天從你家裏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是你哥哥了……”
蘇樂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
蘇于溪停了一下,又接着道,“我是因為某種奇怪的原因,進到了你哥哥的身體裏,我叫蘇于溪,是……”
女孩聽到他前半句話後驚得睜大了眼睛,但在聽見“蘇于溪”三個字的時候,她猛地松口氣,趕緊出聲打斷他,“是啊,我哥哥就叫蘇于溪,蘇于溪就是你,哥你不要說這種奇怪的話吓我好不好……”
蘇于溪這下也明白過來,原來這身體的主人竟也叫“蘇于溪”?他們同名同姓,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只是不管這緣分是好是壞,對方的人生是福是禍,都與他無關。雖然長相一樣,名字也一樣,但他終究不是“他”,就不該享受“他”的親情,即使蘇于溪潛意識裏多麽想用這一身病痛和短暫的餘生換一個充滿溫情的家。
微微嘆了口氣,雖然女孩正殷切期待地望向他,蘇于溪還是近乎殘忍地說道,“真的對不起,雖然我與你哥哥同名,但我真的不是你哥哥。我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但我來自栖鳳國,是個……”
蘇于溪本想說自己是禦用的錦鯉師,但他忽然有些不願意承認這個身份,所以他及時改口,“是個普通的宮廷侍衛。”
看女孩震驚之餘仍舊一臉茫然,蘇于溪只好又補充道,“我因為犯錯被判處了鸩刑,可是我自己選擇投湖,我以為我會被淹死,落個一幹二淨,沒想到竟然陰差陽錯誤入了你哥哥的身體。”
半晌,女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她呆呆望向蘇于溪,過了好一會兒,沉默着站起身,似乎欲言又止。
蘇于溪坦然與她對視,直到女孩終于敗下陣來,“ohmygod!我……我知道了……好吧,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但、但是我還是需要冷靜一下,是的,我需要冷靜一下。”
說完逃也似地奔出病房。
蘇于溪看着她倉促的背影,知道這個事實對她而言恐怕打擊太大,還有她的家人……也許很快,他就會成為衆人眼中的邪物了被處死了吧,只是這副身體無辜,但願他們能想到辦法,讓他這個已死之人的魂魄,重新回到黃泉海,走上奈何橋吧。
似乎是因為對女孩說出了一切,蘇于溪覺得心裏異常輕松,先前一直盤踞在胸口的窒悶感也減輕了不少。
蘇于溪躺在床上,身體陷入被鋪得綿軟整齊的床鋪,蘇于溪知道,是蘇母擔心醫院的病床不舒适,特意從家裏帶過來一層褥子加上,才有了現在的效果。
蘇家父母待他真的很好,令他無所适從的好。可是很快,這樣的好就再也體會不到了吧?
蘇于溪唇角微微上揚,心裏感到許久不曾有過的輕松,他閉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這幾日短暫的回憶裏,蘇樂,蘇家父母,蘇爺爺,觀賞魚展覽,樓蘭的畫影,以及在展廳暈倒的最後一刻,腦海裏浮現的那道奇異的藍色亮光……
等等?
蘇于溪猛地睜開眼,卻發現眼前并沒什麽異常,他試探着又閉上,原本應該是漆黑一片的視野裏居然有一道藍光閃閃爍爍。只見那道光先是越來越強,邊界也越來越寬廣,繼而猛地一暗,正中隐約現出一個影子來。
蘇于溪心中不可抑制地一動,那影子的輪廓如此熟悉,幾乎令他難以置信,而直到二者的距離終于近到僅有一臂之遠,他心中的猜測才終于得到證實。
眼前的錦鯉,擁有流暢舒展的身軀,紅白相間的顏色,還有靠近右側背部那道一指長的淺粉色疤痕。
夜蝶?
蘇于溪試探着伸出手,卻只碰到一片空濛。夜蝶身體宛如浮在水中,腹鳍微微擺動,腮部正一開一合地均勻呼吸。
“我是在做夢吧?”
蘇于溪靜靜凝視夜蝶漆黑的眼珠,就像在看久別重逢的摯友。
“呵,你是來帶我回去的嗎?”
蘇于溪的手隔着空氣拂過夜蝶修長的紅色背鳍,指尖一片濕潤,仿佛有濃郁的水汽伴随着他這動作從四周彌漫而起,寧谧的氛圍逐漸遠去,耳邊開始充斥上水波汩汩流動的波瀾。
這感覺似曾相識,與他當初在栖鳳國跳下池塘時,一模一樣。
果然這樣做是對的,向蘇樂坦白之後,老天爺也終于認可他,讓夜蝶來帶他走了。
蘇于溪想着,心中忍不住泛起既酸苦又喜悅的情緒,但願一覺醒來,現在這身體的主人就會回來,他們一家人還能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而他,仍将是栖鳳國的那個蘇于溪,已經死去了的蘇于溪,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