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VIP]
一月一過, 二月便是春節,連漪原定是要回國過年的,但一點意外打破了她的計劃。
倒不是她發生了意外, 而是許年。
許年體檢查出來食道癌, 黃豆大小的腫瘤就在他食管上, 雖然從病理情況來看腫瘤還在早期,是最好動手術摘除的時間段, 可畢竟不是個小病,許年食不下咽好幾天才勉強接受現實。
他不知道和誰說, 不敢告訴家人,怕父母着急, 也不敢告訴朋友,怕朋友走漏風聲,和同事說了,也只能得到一句上帝保佑你,至于其他國外的朋友,如非是關系密切, 也沒有告訴的必要, 想來想去,他能說的人竟然只有一個和他同在英國的連漪了。
他內心有諸多的舉棋不定, 向她詢問意見,到底要不要将這件事告訴家裏人。
成年人比起病,其實更擔心的是自己病了以後家人怎麽辦,自己身上的擔子又怎麽辦?他無妻無子, 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了。
他打電話過來時語調已盡力平穩, 連漪還是聽出了他聲音裏的不安與忐忑。
“你自己呢?有什麽想法嗎?”連漪冷靜地問他。
這是她的優點, 也是許年能和她說這件事的原因, 她理性、沉靜,不會情緒化,感情用事,許年就怕告訴了對方還要反過去安慰對方。
因為連漪的反問,許年遲疑了會,還是将自己家庭的狀況告訴了連漪。
他擔心父母是有原因的,他父親做過心髒手術,常年心絞痛,坐不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他母親則有高血壓和冠心病,他平常在家裏對他們可謂是百依百順的,況且家裏就他一個兒子,要是知道他得了這個病,不知道得急成什麽樣,但要是不說,瞞着,他這個病可是要做手術的,一旦在手術臺上出了點什麽事,那得後悔一輩子……
如果連漪再小一點,可能會告訴許年,‘畢竟這麽大的事,還是得告訴父母’,可她也快要踏入三十這道坎了,她完全懂許年的感受,因為如果是她病了,她也會和許年同樣猶豫。
“我僅說我的看法,我不替你做決定。”她想了許久,如此開口,然後道:“如果是我,大概是不會告訴他們的,告訴他們,反而讓他們一起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沒必要,況且即便告訴了他們,也沒有任何用處,病還是病,手術臺還是要上,手術風險也不會降低,倒不如手術之後,一切良好,再慢慢地和他們說。”
“當然,”她話鋒一轉,“你要是想告訴父母也肯定是有理由的,就像你說的,萬一發生點什麽意外……算了,不說這種話了。”
許年沉默地聽她說了一番理由,良久,他道:“你說的有道理,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樣的,只是我拿不準我這樣的決定會不會同樣傷害他們,如今看來,你我都是一樣的想法,既然這都是人之常情,那也不能算我這個做兒子的自私了……唉!”
不安,愧疚,對未知的憂慮,都在這一聲嘆息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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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人是什麽樣,連漪是見過的,她父親病到晚期的時候,已經是瘦骨嶙峋,化療階段更是開始自言自語,行為異常,很是駭人。
有時候想想,覺得人這輩子挺沒意思的,再高的成就,再顯赫的身份,一死,就成了土,成了空氣,成了宇宙裏最渺小的一粒塵埃。
既然如此,人為什麽還要活着,并且還要積極努力地活着呢?
她自問自答。
因為人這輩子真的太短了,活也就活那麽幾十年,享福也好受苦也好,也就那麽幾十年,可死卻是死得永永遠遠,不活得好一點,活得精彩一點,怎麽對得起在宇宙飄蕩億萬年才得到的一趟人間游幸運門票呢?
俗話說,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不如活得好一點,活得滿足理想一點。
要是中道崩殂了呢,那也只能自認倒黴,要說有多倒黴呢,也不見得,無非是又回到最初始最本真的狀态——回歸成宇宙間的一粒塵埃。
在她的心靈毒雞湯灌溉下,許年的緊張都消弭了許多,臉上這才開始有了一點笑。
因為許年的事,連漪沒有回國過年,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許年上手術臺,連漪在手術室外等着,中途許年的前女友還來過一趟,那是個性格風風火火的意大利姑娘,噼裏啪啦地用意大利語說了一大堆,連漪耐着性子讓她用英語再說一遍,她便又噼裏啪啦地用英語重述一遍,總結一下就是問“裏面的人會不會死”。
這還是在手術室門口呢,連漪無語片刻,回答:他當然不會死。
得到答複,意大利女孩釋然地說了一句“上帝保佑他”,便安安心心地走了。
上帝會不會保佑他連漪不知道,連漪身為朋友,幫不到其他忙,只能告訴他,你安安心心上手術臺,手術臺外的事我給你照看着。
許年的手機交給了她,他的父母打來電話,連漪沒有接,隔了好一會,她才以許年的口吻發消息回複他們,“我在外面出差,不方便接電話,待會聯系你們。”
連漪的手機也一晚未停,祝福信息收到微信卡頓,伯父伯母還有她媽都打了電話來關心她,連漪一一回複了,又說宿舍今天網絡太差,不好接視頻,以此将他們搪塞過去。
值得一提的是,挂了伯父伯母電話不久,連城又單獨打來了一個電話給她,聽聲音還是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給她打的。
連漪以為他是來要大紅包的,發了幾個紅包給他,連城收錢速度快,嘴上也沒歇着,先趕緊謝謝姐,又問她:“姐,你現在在哪啊?”
“英國啊。”
“啧,你這不廢那個話嗎,我是說你在英國哪呢?”
連漪正在倫敦的一家醫院,她反問連城:“你說呢?”
“你肯定沒在宿舍。”
“哦?”連漪語氣不變,平靜道:“你怎麽知道的?”
連城支支吾吾了一會,想到了一個理由,立即說:“你要是在宿舍肯定會接視頻,你和誰在一塊呢?”
這句“你和誰在一塊”還帶上了點興師問罪的意味,連漪被他逗笑了,問他:“我在不在宿舍和你有關系嗎?”
“你是我姐,我是你弟,我必須關心你啊。”他理直氣壯。
連漪:“有事說事,沒事挂了。”
“哎哎哎!姐你別這樣啊,你就告訴我呗,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不然我這一晚上都得尋思你去哪了,這吃不好,睡不着,年都過得抑郁了,你說我明年不得倒大黴……”
連漪這張嘴就是能貧,一分的事他能給嘚啵嘚啵成十分。
見他說着說着開始咒上自己了,連漪揚聲道:“你打住!”
“你說說呗,我保證不告訴我爸媽,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但必須得是實話!”
連漪拿他沒辦法,最後只好捏着鼻梁道:“我在醫院。”
“醫……什麽?醫院?”
連漪聽成了“什麽醫院”,她道:“The Wellington Hospita,聽得懂嗎?”
“……”不學無術的連城老老實實,“聽不懂。”
連漪嘆氣,“我沒事,就一個朋友病了,我看着他呢,你也別瞎和你爸媽說啊。”
“你得是真沒事啊,不許騙我啊。”
“我要有事還能和你打電話嗎?”
“也是……不過今天待醫院也怪晦氣的,姐,你記得吃餃子啊。”
“好,不說了,挂了。”
“嗯,姐拜拜。”
挂了電話,連城立馬找到最近的通話錄音,分享給微信好友——沈思晏。
他是聽不懂,可是有人聽得懂啊。
他們聊天記錄上一段,是沈思晏說:“連漪不在劍橋,你知道她去哪了嗎?”
連城回複:“我靠,哥,你到英國了啊,等着,我馬上給你問問。”
這一問就問出來一段通話錄音,沈思晏說了聲“謝謝”,轉了一筆錢給連城,說是新年紅包。
連城沒有收這個錢,他說:“不用這麽謝,有你這麽喜歡我姐我就挺高興的,這個紅包先存着,等你當了名正言順的姐夫再收[呲牙]”
從劍橋到倫敦,車程是一個小時。
晚上十一點多,手術終于結束,許年被從手術室推出來,又一刻不停地被推進了ICU監護,護士說要觀察二十四小時才能推回病房。
聽意思手術還是成功的,連漪落下心,她在ICU門口又坐了會,訂了個酒店,見醫護人員都正常離開了,她也準備去休息了。
走到門口,當時一片寂靜,手機視頻聲音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連漪吓了一跳,從包裏翻出手機就按到了接通鍵,視頻亮了,從那邊露出兩張擠在一塊的臉,驚喜地看着視頻。
連漪慢了一拍,和視頻裏的兩雙眼睛對了個正着,聽到嘶氣聲,她舉起手機,心裏直呼救命,“……叔叔阿姨好。”
“這是誰啊。”視頻裏的男人說。
女人道:“連漪,是連漪啊,那個袁燕的女兒,也在英國的!”她的歡天喜地簡直難以抑制,道:“連漪啊,我家許年的手機怎麽在你那兒啊?”
“許年他有點事,那個阿姨,我等下叫他回電話給你,我先挂了啊。”
“別啊別啊,連漪,你和許年在一塊啊?哎唷,你看這,哎,怎麽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哎呀呀,叔叔阿姨都是很開明的人,你們在一起過年可以告訴我們的嘛!”
這誤會可大了。
連漪哭笑不得,“阿姨你誤會了,許年就是手機在我這……”
“對啊,他手機怎麽會在你那的嘛,他剛剛還說在外面出差呢!”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能就是這麽個意思,連漪臉都被冷風吹木了,沉默半天,在二老目光如炬地逼視下,她硬着頭皮圓謊,“對,我和許年在一塊,他說出差其實是來找我了,他剛出門忘帶手機了,我給他送手機去,對不起叔叔阿姨,我先挂了。”
“哎哎哎!”沒等許年媽再多問兩句,連漪趕緊挂了視頻。
她站的地方是醫院門口,唯恐再多說兩句就會露餡。
她沒想到自己撒謊都這麽信手拈來了,可見形勢逼人強。
挂了電話,她心跳還是砰砰的,她摸着胸口長嘆一口氣,呼出的熱氣在寒風中成了霧,她看着眼前的霧,心想,說了一個謊就要用一百個謊再去圓,撒謊的事她還真不能幹。
踏出醫院門,她在除夕夜踩着新積的雪去找她的落腳地。
醫院的大理石後,站出一個男人,他輕呵着氣,不發一言。
“Sir, I can't find the name you said.”護士站的護士起身對他說。
他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喃喃道:“謝謝,我可能不用了。”
“Sorry ,What did you say?”護士不解。
“Thank you,I found her, but it’s unnecessary.”
我找到她了,但是,不用了。
……
除夕夜,沈思晏二十二歲的生日。
從京市到英國十一個小時,從劍橋到倫敦一個小時。
倫敦大本鐘在零點整敲響了新年鐘聲,他目送她走入良夜。
倫敦也已新年了。
新年快樂,連漪。
沈思晏生日不快樂。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