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海一中是京市數一數二的重點高中,每年這裏都會接收一批從燕湖大學來的實習老師。
連漪就是那年其中一個。
京海一中教師有專門的教師制服,帶有教師銘牌的白襯衫,黑色半裙,小高跟鞋。
在那兒是獨樹一幟。
連漪到學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學生的轟動。
她的頭發挽成一個別致的低發髻,脖頸修長,皮膚白皙,說話也不急不緩溫溫柔柔,教師制服穿在她身上絲毫不顯得古板,一堂課下來高一(三)班沸騰了。
學校來了一個燕湖大學美女老師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棟樓。
很多學生為了一睹老師真顏還跑到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辦公室老師哪不知道他們那點小心思,吼兩句,把門一關,不一會湊熱鬧的學生就都散了。
沈思晏是高二數學課代表,數學老師就和那位傳說中的“美女老師”在同一辦公室。他去交作業的時候,班上同學紛紛叮囑他去看一下那個女老師好不好看。
人的歡喜并不相通,他們讨論得興致勃勃,沈思晏只覺得無聊。
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連漪也正在辦公室批改一份作業,眉頭微微皺着,握着筆的手在試卷上頓了頓,打上勾或者圈。
看累了便放下筆,擰開保溫杯喝一口水。
沈思晏只在入門的時候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數學老師還在低着頭仔細清點作業數量,沈思晏無所事事地站在旁側等他清點完。
鼻尖嗅到淡淡的幽香,她輕言細語和旁人說話的聲音突然傳進他耳朵裏,好像是學生做錯了什麽題目,她也不惱,和顏悅色地低聲給人解答,幹淨柔和。
如同香水過敏反應,他的心跳突然開始擂動,像是鼓槌落在Snare Drum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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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擰起眉頭,緊抿住了唇。
數學老師清點完作業問他:“怎麽只有三十六本,還有四本呢?”
沈思晏看了他一眼,回答:“還有四本您課上改完了。”
“哦,回去上課吧。”老師擺擺手。
沈思晏走出辦公室時,餘光又瞥到了連漪,她低着頭,幾縷鬓發垂落,修長的手指指着課本和一旁俯身傾聽的學生講話,她在給學生念書上的英語句子,“The miracle appears in bad luck……”
她說的是純正的英音,帶着舊貴族的矜持。
沈思晏那時只是一個小小的別班的學生,和連漪沒有任何聯系,是以她擡頭看他一眼也沒有。
他從辦公室回去,像載譽而歸的英雄,班上一向不多說話的同學竟然都圍上來了,興奮地問他:“你看到了嗎?那個女老師長得怎麽樣?真的好看嗎?”
沈思晏突生煩悶,他立定住,冷淡道:“不知道,沒仔細看。”
說完便回了位置。
“嗐,”班上同學一下散開了,“問他還不如自己去看呢。”
沈思晏在班上的人際關系并不算好,他一向獨來獨往,也并不與人溝通,如果有人找他幫忙,他也會直接拒絕。
冷漠,孤僻,另類是班上最不讨喜的那種人。
這個年齡的少年多少有點中二病,沈思晏那時唯一想的就是要成為赫赫有名的數學家,攻克無數數學難題,為此他偏科很嚴重,政史地全面放棄,英語和語文也是水過,只埋頭鑽研數學,就是班上一個怪人。
怪人就會受到排擠。
沈思晏不在乎被排擠。
從小到大主動接近他的人幾乎都帶着某種目的,有的惡意有的善意,更多的是趨于利益,過早地認清人的真面目,覺得人和人之間也不過就是這麽一回事。
所以他很孤僻,習慣于拒絕別人。
但也有無法拒絕的時候。
從高一下學期開始沈思晏就被學校裏的小混混盯上了,最開始是問他“借”錢,接着是問他“要”錢,日益猖獗後開始要他“交”錢。
能用錢解決的麻煩事也不算麻煩,幾十來塊錢,給了就給了,一直到高二開學後的不久——
高中老師很累,除了每天排滿的課,還有晚自習,連漪作為英語老師,英語晚自習的時候是要在班上守着的,一直到九點下課。
下了課也還有學生上來問題目,連漪走出教室的時候已經近十點了,在辦公室收拾了一會,等到教學樓裏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她才準備下樓回去。
她們實習老師都統一安排在學校外的公寓住,從學校走過去大約十來分鐘,也不算遠。
走過一條小巷時連漪聽到了巷子裏的悶哼聲,她起初沒注意,往前走了幾步,聽到有尖銳的男聲在喊:“把錢拿出來。”
連漪頓住了腳步。
悶哼聲沒有停,還有拳腳相加的聲音。
深更半夜,她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這個時候最明智的是明哲保身,走遠了再報警也好。
她這樣想着,腳步卻沒有挪動,她身上還穿着那身制服,提醒她為人師表的職責,聽着巷子裏的叫罵聲,終于她嘆了口氣,還是把手機拿出來,撥打了110,随後才打開手機燈光小心翼翼地朝裏走去。
燈光一照,四五個男生身上京海一中的校服顯眼無比,那幾個男生也看到了她身上的教師制服,多半還是有點怕老師,都停下了動作。
連漪看到他們身上那身校服,心裏猛然冒起了一陣火氣,大聲道:“你們在幹什麽!我已經報警了!”
那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也沒想把事情鬧大,罵罵咧咧了幾句最後散了。
等他們跑遠了,連漪才看到地上還躺着一個,她走上前去想認認人。
是個男孩子,大字型張開四肢躺在地上,閉着眼睛,激烈呼吸下胸肺部上下起伏。
連漪生怕他怎麽了,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猛地一擡手,抓住了連漪的手腕。
驟然睜開的眼睛裏的戾氣讓連漪一怔,連漪扯了扯的手指道:“同學,我是老師。”
男生微微顫抖着松開手臂,眼神裏沒有恐懼,只有冷意,連漪看到他額頭青紫,嘴角還滲着血,反倒吓了一大跳,扶起他,安慰道:“沒事沒事,別怕了。”
連漪報了警,警察很快趕了過來。
男生腿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到了,撐着地走不動路,警察在四處巡視找剛剛那幫人,連漪半攙半摟地把男生扶進警車裏。
在派出所登記信息的時候,一路不答話的男生才在信息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沈思晏。
“沈思晏。”連漪念了一遍,她問他:“你是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
沈思晏沉默了一會:“高二(一)班,老師梁文青。”
沈思晏被叫去做口供了,連漪在廳裏先打了電話給學校政教處。
那邊是漫長的撥號音,她是頭一回碰到這種事,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急需來個人接攤子,只好不停捋着自己頭發,在大廳裏握着手機反複徘徊。
電話終于通了,聽說了事情經過政教處的主任叮囑她趕緊帶學生去做傷情鑒定,他們則通知班主任到醫院去彙合。
思晏還不滿十八周歲,報警要告知監護人情況,警察又打了他父母的電話,沈思晏父母雖然也着急,但都說在國外,一時半刻趕不回來。
于是接下來的事只好繼續落在連漪身上。
二十分鐘後,沈思晏錄完口供被扶出來了,與此同時,他臉上的傷看起來更嚴重了。
派出所的意思也是讓他們先去醫院檢查做鑒定,再把報告拿回來,他們去查路口監控,要是案情嚴重,可能就要立案了。
連漪還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事,滿心茫然,但學生在身邊,她就是心裏七上八下也得擺出穩妥的樣子。
沈思晏半邊臉都腫了起來,抽了幾張紙擦血,尤為可怖,連漪叫了計程車将沈思晏帶去醫院做檢查,又打電話給學校告知醫院位置。
一路馬不停蹄,挂急診,繳費,做全身檢查。
走出派出所後沈思晏就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腿腳一拐一拐也沒有吭過一聲,連漪問他話他也不回答,要不是聽他說過話連漪都要以為這男孩是個啞巴了。
不幸中的萬幸,雖然傷勢看起來慘烈,但都只是皮外傷,唯一麻煩的是沈思晏小腿腿骨輕微骨折,傷情鑒定是輕傷。
已經是半夜接近十二點了,但醫院急診室的人仍舊不少,排隊等打石膏的間隙,連漪讓沈思晏在凳子上坐下,拿出醫生開的外傷的藥,撕開棉簽,扭開藥瓶,沾了藥水先給沈思晏塗在還不那麽嚴重的傷口上。
沈思晏開始還躲,連漪有些惱了,摁住他的臉輕聲喝道:“別動。”
沈思晏僵了一下,終于保持了木頭人的姿勢。
先是額頭的腫包,可能是疼麻了,連漪給他上藥的時候沈思晏沒有喊一句疼。
連漪又用棉簽沾上碘酒藥水,再給他塗在眼尾,沈思晏往後躲了一下。
“這裏疼啊?”連漪用手指給他抹掉傷口旁邊的污漬,小心翼翼地将棉簽塗在他傷口上。
沈思晏雙手握成拳頭,垂着眼睛盯着地面。
直到連漪給他輕輕吹了兩下,沈思晏驀地擡起眼睛看向了她,連漪猛不丁地被他一盯,愣了愣,以為他疼,放緩了語氣溫聲說:“就一下,不疼了。”
她将棉簽又點在沈思晏嘴角下,破裂的嘴唇不好塗藥水,她将膠狀的軟膏擠在手指上,輕輕地給他抹在傷口上。
軟膏是冰冰涼的,不疼,她的手指按在他嘴角,輕輕地一下一下抹着藥。
沈思晏看得懂人的眼神,有些人滿嘴禮義廉恥,眼裏卻只有貪欲,有些人看似憐貓憫狗,眼裏卻只有一片淡漠。
他去看她的眼睛,她蹙着眉,眼裏只有那小小的一片傷,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身上還有其他地方有傷口嗎?”連漪蹲下身問他。
沈思晏不說話。
連漪也能理解他一些了,要是女生可能就放聲大哭了,但男生內斂一些,受了傷也不好意思說。
她朝沈思晏攤開手心,“手給我看看。”
沈思晏拳頭緊了緊,又松開,放在自己腿上。
連漪低頭将他手上的傷口也一一塗上藥。
她放下棉簽,要将沈思晏的袖口往上卷,沈思晏往後躲了一下,低聲道:“我自己來。”
連漪放下手,看他自己把兩邊袖子卷上去。
她握起他手臂仔細看了看,确認他手臂上有衣服護着沒有受傷,才讓他放下袖子。
傷口都解決好了,連漪擡頭看了眼科室,裏面的人還沒出來。
她把棉簽扔進垃圾桶,将外傷藥都放在一邊,坐下來,問沈思晏:“打架是怎麽回事,能和我說說嗎?”
連漪本以為他不會回答,保持一貫的沉默,沈思晏卻出乎意料的開了口,平靜地說:“他們想要錢,我不想給了。”
“不想給了?”連漪抓住了這句話,“你以前給過?”
沈思晏抿了下唇,點點頭。
連漪眉頭擰了起來,問他:“你和你老師說過這個事嗎?”
沈思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裏有什麽,連漪沒有看出來,她只看到沈思晏搖頭。
“所以以前他們要錢你就給了?”連漪聲音都微微提了起來。
“是。”他回答。
他異常平淡的反應讓連漪感到一陣無力,她疲憊地靠在座椅上,輕嘆了口氣:“你這樣是不對的,知道嗎?”
沈思晏抿着唇沒有說話。
連漪不自覺加重了語氣,但并不算嚴厲,只是篤定地告訴他:“他們是敲詐勒索,是違法的,知道嗎?你給錢不是息事寧人,而是養虎為患,一開始要幾十,然後要幾百,以後可能就要幾千幾萬了,你能拿出那麽多錢滿足他們的胃口嗎?”
能,只是他不想給了。
怕把她氣死,沈思晏仍舊沉默。
連漪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見他不發一言,也就跟着沉默了下來。
之前腦子裏繃着根弦,也沒覺得累,現在一坐下才覺得腿疼的厲害。
她穿一天高跟鞋已經累得不行了,只好悄悄脫了鞋後跟,彎腰捏了捏小腿。
沈思晏和她靠得很近,幾乎肩膀和肩膀挨着坐着,她一動,身上那幽幽的香水味又傳到了他鼻尖,他微微側了下頭,視線落在她膝上又飛快擡起。
終于打石膏的隊伍排到他們了,連漪将沈思晏攙進去,扶着他在床上坐下。
因為是閉合性骨折,連漪先給醫生看了CT和X光片,接着是骨折的複位,見多了疼得龇牙咧嘴進來的,醫生看着片還笑呵呵道:“小夥子很厲害啊。”
接着指揮一個護士還有連漪道:“這個複位啊,有點疼,得摁着點他。”
連漪知道的骨折複位都是電視裏那種,一拉一掰就歸位了的,想着應該不會太久。
一個護士摁住了沈思晏的另外一條腿,連漪負責摁住他的肩膀,她還安撫他道:“只有一下,很快就好了的。”
真正的骨折複位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一開始醫生是摸沈思晏骨頭,這時候動作還很輕,大概是摸到了,醫生開始用力地摁着骨折處進行整理,沈思晏額頭開始冒冷汗了,再接下去的……連漪已經不忍心看了。
沈思晏的痛呼聲壓嗓子裏,連漪非得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摁住他,不是他掙紮的力氣大,而是醫生複位的力度大,非得要她使勁全身力氣摁住,醫生才能借上力。
做完這一次骨折複原,連漪這輩子都不想進骨科了。
最後沈思晏頭發全濕了,連漪也出了一身的汗。
她拿過護士遞來的紙巾,沒有先給自己擦,而是蹲下身給沈思晏擦了流到眼睛上的汗,有些都已經分不出到底是汗還是眼淚了。
“沒事了,結束了。”
在他視線一片昏暗裏,他聽到有人一直在低聲和他說話,反反複複說了近十遍,他痛到渙散的意識緩緩集中回來,感受到了額角輕輕給他揩汗的手。
他側過頭,看到了連漪心疼的眼神。
對,就是心疼。
沈思晏雖然痛,依然理智,身體和意識像分裂成兩個部分,意識在冰冷地說:她在心疼什麽?
身體卻已先擡起了手,用微微發顫的手指先于他的意識替她抹掉了鬓角的汗。
連漪愣了一下,才想起來給自己擦汗。
沈思晏放下手,他的指腹因為緊緊扣着床邊已經泛白麻木了,但此刻知覺逐漸回到了他的身體上,他感受到了指腹那一點汗漬的濕潤。
他指腹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随後理智回籠,緊緊一攥,将那柔軟的感覺扼殺于虛無。
班主任姍姍來遲,連漪陪沈思晏石膏都快打完一半了。
磨了好幾個小時才等來人,連漪實在是沒了脾氣,接了班主任電話後就在科室門口等她,結果班主任到了門口只沖她一颔首,就匆匆沖進了治療室裏,剛和沈思晏打照面她就大吃一驚地喊道:“怎麽回事啊?啊?你在哪被打的?是在學校裏面嗎?”
她語氣裏的興師問罪太過強烈,連漪都擰起了眉。
在班主任面前沈思晏終于不是鋸嘴的葫蘆了,他啞着嗓子說:“在學校外面。”
班主任明顯松了一口氣。
“身上的傷嚴重嗎?”班主任這時才問到沈思晏身上的傷。
沈思晏看向連漪。
一路的片子是連漪拿的,和醫生交流也是連漪交流的,連漪出聲道:“額頭、臉上、手上都是傷,腿也骨折了。”
“是別人打的嗎?”班主任轉過身皺着眉頭問連漪。
連漪有點無語了,她半開玩笑地說:“總不能是他自己打的吧。”
“沈思晏,誰先動手的?”班主任扭頭問。
“他們。”沈思晏道。
“你動手了沒有?”班主任繼續追問。
沈思晏頓了一頓,說:“沒有。”
班主任“啧”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說:“怎麽就你攤上這破事?”
沈思晏不說話了。
滿室的安靜,只有醫生撕繃帶的聲音,連漪站不住了,朝他班主任道:“梁老師,方便出來說話嗎?”
沈思晏看着連漪帶着班主任走了出去。
給他打石膏的醫生聽了一耳朵,見人都出去了,問他:“剛剛是你班主任啊,說話這麽嗆。”
沈思晏“嗯”了一聲。
醫生又說:“那個是你姐姐吧,挺護着你的。”
“不是,”沈思晏低低地說:“也是老師。”
他擡起頭,視線從門口玻璃落在連漪的身影上。她的背挺得很直,哪怕已經很晚了也還是強打精神在這站着。
沈思晏隐約聽到班主任說“辛苦你了”“麻煩你了”“你回去休息吧”,他垂下了眼睛。
過了會連漪回來了,是來告別的,沈思晏輕輕點了下頭,連漪又交代了他幾句“記得把藥帶回去,按時服藥”便走了。
剩下班主任抱着手臂坐在旁邊看着他。
整個病房都冷了起來。
沈思晏扭頭看連漪離開的背影,大概是真的站累了,也不再強撐着,她扶着牆踢下高跟鞋,拎起高跟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