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尖銳的鋼針直挺挺紮過小腿,穿透筋骨,緊接着是刺骨的疼痛。
連漪是被小腿抽筋痛醒的,來不及回想剛剛可怖的夢境,她蜷縮着握緊了小腿,繃直了腳背,額頭上一下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好一會,感到小腿不那麽疼了,她才撒開手,大汗淋漓地喘氣。
她緩慢地屈起小腿,還有些許的酸脹,她保持着這個姿勢不敢動了。
窗外天光已大亮,過了好一會連漪才撐起上半身,摸過床頭鬧鐘看時間,不早不晚,剛過七點半。
抽筋比鬧鐘還來得準時。
一晚的噩夢讓她身心疲憊,連漪捶捶額角,渾渾噩噩地下床,赤腳踩在毛毯上,走到卧室門口踏在冰涼的地板上才想起回頭去穿上鞋。
工作五年,連漪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哪怕是在她父親的彌留之際,她也是下了班以後才去醫院見他最後一面。
這一面見或不見都沒有太大幹系,因為直到死前他也沒有和她說過一次真話。
以前父親是壓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壓力,壓得她只敢埋頭一刻不停地往前跑,後來父親走了,她像深海的魚突然被擱置到了淺水區,驟然失去壓力,反而開始水土不服。
于是她買了現在這套房子,不大,七十五平方,首付一百六十萬,月供一萬四。只要她還活着能喘氣,就得兢兢業業去上班。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軌。
相較很多同齡人,連漪能在京市有兩套房,有車,有薪資算高的收入,已經是過得很好了,不必再有什麽追求了,但連漪不行。
将頭發紮上,連漪擡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她看起來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但過去清亮的眼神卻被疲憊覆蓋,她接起一捧水撲在臉上才清醒一點,不得不承認自己狀态已經大不如前了。
過去畫個眉毛塗個口紅就能精神奕奕地去上班,現在眼神裏的憔悴已經沒法再用化妝品遮掩。
出門前,連漪換上高跟鞋,噴上淡淡的香水,看到櫃上倒扣着的相框,手頓了頓,她擡手将相框翻轉過來。
相框上的男人眉頭有一個川字,嘴角下拉,面容嚴肅不茍言笑。連漪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又将相框面向牆壁,倒扣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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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上鑰匙,出門上班。
京市的天很少是碧藍如洗的,大多數時候都是霧蒙蒙的,沉沉地壓在頭頂上,早起的人們無精打采,麻木地順着人流走下地鐵口。
八點半是早高峰,人挨着人擠進地鐵裏,人很多,卻沒什麽聲音,各自沉默着低頭看手機,連漪戴上耳機聽今天的國際新聞。
肩膀被碰了一下,她沒在意。
“連漪…老師。”青年的聲音溫和。
她驀地回頭,對上了一雙彎起的眼睛。
昨晚那個男孩竟然又遇到了。
連漪頓了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她微笑道:“早上好,思晏。”
“早上好。”他直起身,揚起笑容。
盡管已經沒有旁的旖旎心思,但連漪不得不承認他的确是長得很好看的男孩子,逾越的想法只有一秒鐘,連漪很快拉起職業笑容,道:“吃早餐了嗎?”
“沒有,你呢?”
“沒有,我打算吃咖啡和面包。”
沈思晏想了想:“是國貿中心下面那家嗎?”
那是公司樓下的一家烤面包房,每天清晨小麥面包的味道都肆意張揚,勾引着附近CBD來來往往的上班族們。
每天早上吃一口滾熱的烤面包,是連漪研二從英國做交換生回來後保留的習慣。
她回答:“是的。”
“我能和老師一起去嗎?”沈思晏聲音輕而緩,他和人說話時眼睛和人對視,謙遜而又禮貌。
“當然可以。”連漪微笑。
出地鐵站的時間點已經不早了,面包房外排起了隊,在等待的間隙連漪問沈思晏:“你現在在公司是做什麽呀?”
“做一個項目研發。”沈思晏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到這個,他的眼睛又彎了起來,他好像很愛笑,說話時總挂着笑容。
他補充道:“是做一款智能燈具,有投影效果,只要在後臺錄入人像照片就能出現人影效果。”
連漪想象了一下,問:“類似于投影儀嗎?”
“嗯……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照明效果比投影儀好,瓦數和普通臺燈是一樣的,目前投影也只是模仿人影,通過後臺生成,能将人影還原百分之□□十,此外人影不是一成不變的,我們利用AI技術,讓它能捕捉和模仿人的動作進行正常的走、跑、跳、坐等基本動作。”
他說的很詳細,連漪感興趣道:“聽起來很有意思,已經上市了嗎?”
“暫時還沒有推廣上市,目前還在實驗研發階段。”
聽他說到這,連漪突然想起來問他:“你現在在學什麽專業呀?”
“計算機。”沈思晏說。
連漪感慨道:“真厲害啊。”
公司頭發最少的就是搞軟件開發和維護的那群人,連漪掃了一眼他的頭頂,看沈思晏發量,應該還能熬個十來年。
沈思晏笑了笑,手插着兜很随意地自我調侃道:“厲害什麽呢?我以前還想當數學家,結果主線沒打通,支線打通了,成了程序猿。”
他這樣的吐槽連漪也感同身受,跟着笑道:“都一樣,剛上大學的時候我還想過當外交翻譯官,現在卻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英語老師。”
她聳了下肩:“理想和現實總有差距。”
“理想和現實……”沈思晏重複了一遍,微笑着,後半句卻沒有說了。
輪到他們了,連漪問他:“你想點什麽?”
“和你一樣,可以嗎?”
“可以,”連漪看向服務員道:“兩份Croissant和兩杯拿鐵,打包。”
連漪打開支付碼掃碼付款,一氣呵成,付完後她笑着和沈思晏道:“難得見面,我請客。”
沈思晏眉微皺了一下,很快又笑起來,“那我能回請一次午餐嗎?”
他的語氣親和但不冒犯,連漪從人群中退出來,将袋子遞給他,笑道:“不用了。”
沈思晏停下腳步,認真道:“那如果是以學生的身份呢?”
“嗯?”連漪詫異地看着他。
“我是說……”沈思晏努力想一個合适的措辭,“謝師宴?”
連漪被他這鄭重其事的三個字逗樂了,不再拒絕,只是說:“我請你吧,你還是個學生呢,哪有學生請老師吃飯的?”
“老師。”沈思晏突然叫住她。
連漪回頭看,“嗯?”
沈思晏站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中心,說:“我不是十七歲的高中生了。”
陽光在他身上跳躍,連漪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否總是這樣深情地看着所有人,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但她控制的很好,只是微微一怔,便神情如常地道:“我知道啊,你今年都……二十一了吧?”
“我已經成年了,現在能請老師吃飯了嗎?”
連漪只微微思量了一下,笑道:“好。”
在聽到她說好的時候,他的心裏放起了煙花,連着眼睛都亮了,剛剛的執拗勁沒了,抿住唇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着。
連漪彎眼舉舉咖啡杯,“走吧,上班可快遲到了。”
她好像很喜歡黑色的裙子,沈思晏走在她身後,發現她昨天穿的是細帶的連衣裙,今天是白色長袖的黑色連衣裙,細跟的小高跟鞋踩在腳底下,腳踝小巧透亮,走路時如風,帶起裙擺。
趕這一趟電梯的人很多,連漪正靠後站,沈思晏低頭問她:“老師是在幾樓?”
“十五樓。”連漪說。
沈思晏身量高,不用人讓,伸手便摁下了15和28兩個鍵。
同趟電梯的有連漪的同事,看到了她,特地擠到裏面來,打招呼道:“連老師,早上好啊。”
連漪在同事靠過來的時候臉上就已揚起了笑,她颔首笑道:“早上好。”
她的親切沒有讓同事感到寬慰,同事發愁地嘆了口氣說:“也就是你昨天走得早,我就晚那麽十分鐘,剛準備走主管就說要開會,早知道我昨天就早點打卡走人了。”
連漪側頭問:“你下午不是還要去接女兒放學嗎?”
“是啊,我昨天只好讓我老公去接了。”同事抱怨着。
連漪凝眉,和她說:“你下次就直接和主管說要去接孩子放學,會讓你走的。”
“真的啊?我這才入職半個月,天天開會真受不了……對了,連老師,還沒恭喜你,聽說你要訂婚了,是真的嗎?”
話題猝不及防轉到了自己身上,連漪臉上的神色一僵,很快她笑了下,沒否認也沒承認。
電梯語音提醒:“十五樓到了。”
連漪正要走,想起來一直沒說話的沈思晏,便回頭沖他點了下頭:“我先走了。”
“老師再見。”他微笑着。
電梯門徐徐合上了,那一句“訂婚”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頭,他留心聽着,卻什麽都沒聽出來,電梯緩緩上升,他臉上的笑容卻落了下去。
随之落下的,還有一顆激烈跳動的心。
——
琅華燈飾的執行總裁一早就接到總公司秘書辦的電話,說董事會的太子爺要下來在研發部門做實習生,他心頭一跳,覺得離譜。
太子爺來當實習生?拿的言情小說劇本嗎?
随後他以為琢磨過味來了,太子爺下來搞研發,這是試水呢?還是拿琅華當跳板呢?
聽說總公司董事會争鬥可一直不算太平,難道是太子爺想上臺了,打算從基層還是培養勢力了?
他七七八八想了一堆有的沒的,但還是很依照要求辦事,在公司決不提太子爺身份,只把太子爺當普通員工。
既然是普通員工那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周宇康和人事已經打點好了,新人按實習生合同流程走,當天面試當天上崗。
不過他還是愁,太子爺要下來搞研發,搞研發就得要團隊,這個團隊他是給還是不給?給又該怎麽給?他自己還人手不夠,研發部天天和讨債鬼一樣找他要錢要人呢!
好在他考慮的這些問題在見到這尊大佛後迎刃而解了。和想象有很大出入,這位太子爺沒有一點纨绔氣質,性格低調內斂得和公司任意一個實習生都沒差。
甚至聽完他的顧慮,沈思晏主動提出前一個月跟着公司已有的立項團隊實習,之後則帶人進公司組自己的團隊。
關上門講話,周宇康對他提的意見并無意見,甚至覺得太子爺出人意料的善解人意,連連說“好”,只要不找他要錢要人,都好。
況且這位太子爺也哪都好,就是面冷了一點,話少一點,低氣壓沉得他以為這人剛失戀就來上工了。
富二代麽,多多少少有點怪癖,只要不是下來作威作福的,倒也可以接受。
——
連漪公司的企業文化可能就是開會,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九點半上班,十點部門又開早會。
教學部主管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聽說之前是在南方某985大學做行政的,後來因為在校外辦考研培訓班被辭退了,之後便來了他們公司,好像和領導有些親戚關系,很受器重,來公司半年就把之前的主管頂走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不知道是不是在大學開會開多了的毛病,來公司後更是天天組織開會,早晨彙報工作計劃,下午彙報工作成果,民不聊生,部門整日都是哀聲載道。
連漪是其中最淡定的,從研一進公司到畢業轉正,再到今天,她來公司五年了,作為英語組組長,她熬走的主管都有三任了。
在所有學科組長中連漪是年紀最輕的,當然,這也和他們英語組教師普遍比較年輕有關。
主管能抓着下面的新老師和助教使勁折騰,但對各科組長還是客氣的,私企不比學校,在這能做到組長,靠的都是業績,真撂攤子走人,老板就得急眼。
進公司後連漪在辦公室換了鞋,将頭發挽上,戴上眼鏡,泡杯果茶,踩着點走進會議室坐下。
數學、英語、政治三科,二十來位老師在會議室坐下,每個人身上都是低氣壓。
主管尤若不知,開始組織一天的工作彙報。
他們公司有個制度,叫做排評,可以評領導也可以評同事,半年評一次,評分最低的就得吃挂落。可能不僅得挨批還得降薪,最慘可能要被辭退。
連漪記得第一任主管就是因為教師評分太低被降職,最後自己辭職走人的。
職場很殘酷,優勝劣汰每天重複都在上演。
這任主管什麽時候會走?連漪并不在意。
連漪過去工作很積極,這半年對公司的人事已經不那麽關注了。
這個行業的天花板她已經差不多能看到了,再往上晉升無非就是管理層。在這個市場競争激烈的行業,昨天還是龍頭老大的機構明天可能就是日薄西山,和公司共存亡顯然不明智。
她才二十六歲,人生前二十幾年卻一直過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上學,工作,談戀愛,憋着一股子想幹出格事的勁,回頭一看發現還是在圈子裏打轉轉。
過去的半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讓她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思考。大概是因為那個總是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的人,永遠都不會再管她了。
所以盡管這兒工資高,連漪并不打算在這開始耗日子。
教培機構薪資高,福利也多,工作任務卻是很重的。和有雙休的學校教師不同,周六周日是教培老師最忙碌的兩天,周一到周五也是備課、做教研、直播、做線上課程,加班都是家常便飯。
忙碌了一早上,再直起背,肩膀酸痛得不行,有人敲了敲辦公室門,連漪揉着肩膀道:“請進。”
助教推開門,探頭說:“連漪老師,外面有人在等你。”
連漪皺起眉頭,“是誰啊?”
何思敏擠眉弄眼,有點兒八卦地說:“不知道,是位高高瘦瘦,長得……也還很好看的先生。”
她這一描述連漪便想起來了。
她早上答應和沈思晏去吃午飯,一忙起來就把這事忘了,連漪捶捶額角,失笑道:“麻煩你招呼他一下,我馬上來。”
沈思晏在會客室坐了一會了,他起身站到落地窗口向下看,外面游人如織,絡繹不絕。
會客室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沈思晏回過身,看到的還是剛剛那個接待的女生。
她字正腔圓地道:“不好意思,連漪老師馬上過來,請你稍等一下。”
沈思晏回過身,眉目微斂,淡笑着點了一下頭。
小姑娘心裏直八卦,心想着這麽帥一個帥哥不知道和連老師是什麽關系。
應該不是男朋友,連老師的男朋友她們都見過的,既陽光又溫柔,每次來都會給她們帶零食,他看起來也不是學生,像是上班族……
“小何,不好意思今天約了人,不能和你一起去吃飯了。”
清亮溫柔的女聲從走廊傳過來。
何思敏是這個月才來公司的,往常中午連漪都會帶她一起吃飯,順便讓她認識一下周圍同事。
聞言何思敏立刻擺手道:“沒關系,我正好今天帶了飯過來,在微波爐裏熱熱就好了。”
“下午請你喝下午茶,你先吃飯去吧。”連漪輕輕拍了拍助教肩膀。
何思敏應一聲,從會客室退出去了。
連漪拉開門走進會客室,看到的就是站在落地窗前笑得陽光的青年。
小姑娘抱着飯盒走向休息室,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透過透明玻璃只見剛剛還冷淡的大帥哥正笑着和連漪老師說話,連眼睛都在熠熠閃光。
連漪老師溫柔又大方,連她一進公司都迷上這位頂頭上司了。
果然沒有人能對連漪老師這種美女有抵抗力啊。她在心裏悄悄感慨了一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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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日,主人第三次提筆寫排雷失敗,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我肚子裏這些寶貝都是她的萌點,一個雷都排不出,我看了看肚子裏的東西,告訴她,你男主太卑微了,你等着挨罵吧,她憤懑地說可惡,為什麽?
因為我雖然只是個存稿箱,但我見多了風雨,是個成熟的存稿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