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民國落魄大小姐X留洋小姑
次日一大早,阮霁雲就起身了。她見晴娘仍然睡得很沉,便沒有打擾她,而是輕手輕腳穿好衣服,拿上課本去院子裏讀書。
學洋文這件事,說起來還要感謝江培風。阮霁雲起初看着這些個蝌蚪似的洋文就頭暈眼花,舌頭也跟着打結,總覺得說出來音調怪怪的,如何也難以開口。江培風看出她的顧慮,主動同她分享學洋文的法子,其中一項便是每日開口誦讀。
“洋文這東西,其實就跟小朋友牙牙學語是一個道理。多張口說,自然也就習慣了,有種說法叫‘培養語感’,你看小嬰兒初學說話,是不是也模模糊糊的,說得多了,就順暢了。”
阮霁雲對江培風說的話很信服,除了最開始還有些生澀,三個月下來倒也磕磕絆絆能讀幾個長句子,這種晨讀習慣便跟随她保留下來。
她坐在院子角落的梧桐樹下,這裏離廂房距離較遠,因此倒也不會打擾衆人安寝,她正埋頭讀着書,忽然感覺有一道視線在看她。
阮霁雲擡起頭,一眼便看到縮在牆角默默觀察她的霁寧。
“寧妹妹,你早啊。”對這個小堂妹,阮霁雲心中有一絲憐憫。大伯母懷着霁寧時反應很大,滿心以為會再得個兒子,結果卻不想又是閨女,失望、加上生産時吃的苦頭,全都加諸到孩子身上。
如果說她尚且依靠父親的生活費,能勉強得大伯母幾分好臉色,那霁寧就徹底是個更可憐的小白菜,每日不僅要幹活,動辄還會挨上一頓打罵。
快十歲的孩子,看着卻瘦瘦小小,衣服也是撿哥哥姐姐剩下的,面口袋般在身上晃蕩。阮霁雲想到這,笑容又柔和幾分:“你在這裏做什麽?”
霁寧對這個給自己吃肉的堂姐印象很好,她細聲細氣說:“我燒水、煮粥,等大家起來就有熱水用、熱粥喝。”
“這些活兒都是你一個人幹?”阮霁雲微微蹙起眉,這才注意到阮霁寧手上有不少被柴禾劃破的傷口,她站起身,“我來幫你。”
阮霁寧搖搖頭,笑着說:“我做習慣了,堂姐,你這是在幹嘛?我聽你一直嘀嘀咕咕說話,可是又聽不懂。”
阮霁雲索性讓她坐到自己身邊,把課本拿給她看:“我在學法語,這是洋人說的話,等學會之後,就能跟他們交流了。”
霁寧怯生生看着書頁上的字跡,想伸手去摸一摸,又看到自己滿手髒污,只豔羨地輕聲說:“堂姐你可真了不起,我之前在鎮上見過一回洋人......紅眉毛綠眼睛,娘說他們吃小孩兒.......”
“洋人跟咱們是一樣的,他們不吃小孩兒。”阮霁雲笑起來,“只是因為文化不同,所以彼此覺得陌生罷了。對了,霁寧,你有沒有上學?”
小姑娘羞澀地低下頭:“族裏這兩年倒是修了學堂,但是...但是娘說女孩子不必浪費錢讀書,男孩日後要做官做生意,女孩只要勤快能幹就行。”
這番論調,阮霁雲也是知曉的,她見小姑娘眼巴巴盯着書本,那副模樣與自己當年也差不了多少。她想了想,取出紙筆,在上面寫下兩個人的名字。
“這是咱們兩個的名字,阮霁雲,阮霁寧,你看一看。”
雪白紙箋上,是筆跡清秀的幾個字,阮霁寧呆呆地望着那張紙,贊嘆道:“咱們兩個的名字,看着有些像,只是堂姐你是個仙女兒,而我.....用着和你這麽像的名字,太不配了。”
阮霁雲把那張紙疊好,塞到霁寧手中:“什麽配不配,你又不比別人差什麽。這幾日你有空只管來找我玩,我教你寫字。”
霁寧驚喜地瞪大眼睛,還未等她再說話,大伯母那尖銳的聲音就從後廚傳來:“寧娘!寧娘你個死丫頭,又躲哪兒偷懶去了?”
小姑娘被這聲音驚得跳起,她小心翼翼地把紙條藏到衣兜深處,這才戀戀不舍地朝後廚跑去。
阮霁雲看着她的背影,原本她或許也會跟霁寧這般,永遠懷抱着自卑心情,以為自己注定是低人一等的存在。但是,她深吸一口氣,她知道她可以改變,不是嗎?
......
吃過早飯,大伯母就張羅着要帶阮霁雲去給阮父祭掃,之前江父早已命管家準備了一批祭祀的香燭元寶等物,跟車一道送過來,如今便不用額外再買。只是阮霁雲發現,除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之外,阮孝賢也在祭掃之列。
“這幾年清明,你有孝沒回來,都是孝賢替他三叔磕頭燒紙。”大伯母驕傲地說,“孝賢同他三叔多親近吶......”
阮霁雲看着堂弟這幾年越發圓胖的身形,抿唇沒再多說,一行人拿着東西往山上走去。
阮父下葬的地方正是阮家祖墳的向陽處,雖說墳茔不算十分氣派,好在磚石地階俱是幹淨的,大伯父得意道:“四時三節,我們都勤來祭掃,雲娘你且放心吧。”
阮霁雲看着碑文上的字跡,又想起阮父多年來雖然奔波忙于生意,兩父女相處時間不多,但每次父親回來,必然是對自己噓寒問暖。她幼年喪母,對父親十分依賴,想到此,眼淚便盈滿眼眶。
“父親,我在江家過得很好。我還學了讀書認字,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她跪在墳前默默祝禱一回,“您在天上要好好看着我,看我走到更遠的地方去。”
她久未歸鄉,在墳前逗留時間自然也就長了些,大伯父與幾個鄰人站在遠處抽煙閑談,倒是沒覺得久候,而一旁被大伯母強壓着跪拜的阮孝賢就有些不耐煩了。
他本來就長得胖,在石磚上跪久了便覺得渾身酸痛,加上夏季日頭大,熱辣辣曬得脖頸刺癢,他不耐煩地撓了半天,幹脆想站起來去陰處乘涼。
大伯母見兒子起身,連忙按住他,好聲好氣哄道:“小祖宗啊,這會兒可不能躲懶,你姐姐還在祭拜呢。”
阮孝賢抱怨道:“不是說就來祭掃一遍麽,她怎麽半天都折騰不完啊。娘,我累了,我要去歇着。”
大伯母皺眉:“快好了,你再跪會兒。”邊說邊觑着阮霁雲那頭的動靜,見她未曾留意這邊,幹脆按着兒子肩膀,強迫不讓他起身。
而阮霁雲此時也祭拜完畢,只剩下将元寶紙錢這些燒化即可,見她起身,大伯母趕忙沖孝賢使眼色,示意他去提火桶來。
那火桶是用鐵皮圍着火籠,這樣燒紙錢時就不會被風吹得四散亂飄,阮孝賢跪得雙腿有些發麻,老大不情願地提着火桶,重重朝墳前一扔,不想就有一蓬灰灑出來,正落到墓碑上。
“诶呀!是不是出汗滑了手?”大伯母見阮霁雲面色不虞,立刻朝阮孝賢身上打了一下,“多大個人了,還總是毛裏毛糙的!快來同你三叔燒紙......”
阮霁雲不聲不響掏出手絹,細細擦着那點煙灰,她雖然一句話未說,眼神中的漠然已經落在阮孝賢眼中,他素來驕橫慣了,家中姐妹沒一個敢這樣冷臉待他,此刻心裏的不滿也跟着浮上來。
“不就是一點灰嘛,搞得跟多大事似的。”他嘴裏輕聲嘟囔着,抓起一把紙錢丢入火桶。
阮霁雲頭也不回地教訓道:“墓中是你長輩,你若是這般态度,不如不要來。”
“不來便不來!你當我有多情願不成?”阮孝賢被她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頓時反駁道,“我還不是可憐你,你居然對我這樣說話......”
他作勢要起身,滿心以為阮霁雲會挽留,不想阮霁雲早就将他這點憊懶模樣看在眼中,只是冷冷地說:“我不用你可憐,這是我親生父親,你的親三叔,他在世時待你有多好,你應該還記得。今天我們來祭拜他,你先是不耐煩久跪,又把灰灑在墓碑上,你覺得這樣做對嗎?”
阮孝賢把頭扭到一側不看她:“你居然敢教訓我?雲娘,你好大膽子!等我過繼給三叔,你日後出嫁若有事求到娘家,我可什麽都不會幫你!”
他這句話裏透露的意思,令阮霁雲一時也愣了神:“你在胡說什麽東西?什麽過繼,我又為何要求你?”
大伯母聽兒子兜頭把實話全掏出來,驚得滿頭冒汗,揪着他衣袖罵道:“混說些什麽!你三叔素來最疼你,你替他當孝子那是應當的,快別跟姐姐頂嘴故意氣她了!”
說完她趕緊又來安撫阮霁雲:“雲娘,他小孩子心性,你做姐姐的莫與他一般見識......快把紙錢捎給三叔,咱們便回吧。”
她支支吾吾的态度越發讓阮霁雲心生疑窦,然而此時他們這邊動靜不小,那幾位鄰人也将目光投過來,大伯父匆匆走到墓前:“好好的掃墓,鬧起來讓鄉親看見像什麽?”
在父親墓前吵架到底不像樣子,阮霁雲也只得暫且壓下疑問,但她不願再讓阮孝賢插手,親自一張張将元寶祭品燒化。看她滿臉寒意的模樣,阮孝賢更是不高興,沖她哼了一聲,幹脆站到遠處,任憑大伯母如何勸也不再上前。
一時間祭品燒完了,日頭也升到頭頂,大伯父舒了口氣,猶自毫無知覺般說:“眼下祭拜完了,不如趁現在就去宗祠,把孝賢寫到老三名下吧?”
大伯母沖丈夫拼命搖頭,而阮霁雲此刻還有什麽不懂的,她譏诮地看了二人一眼,怒道:“你們居然還想着讓孝賢過繼給我父親?伯父伯母,這事情我絕不能同意!”
大伯父只當她還是往日那般柔弱性格,不想阮霁雲居然這般回嘴,當下冷笑道:“這事兒我早與族長議定了!不同意?阮家哪有你一個丫頭說話的份兒?”
他這時也有些急切,邊對着大伯母做眼色:“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把雲娘帶回去?”
見他們此刻終于漏了心跡,原來這些惺惺作态的示好,依然還是帶着這般目的,阮霁雲心中陡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