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國落魄大小姐X留洋小姑
“要接我回南溪去?”阮霁雲剛進家門,便看見大廳裏的江父,以及顯然是精心收拾過的大伯母一行人,後者正沖她燦爛地笑着。
這天大清早,大伯母就帶着阮霁晴拜訪了江父。為能順利成行,大伯母提前一日動身,先去城西阮霁晴的婆家歇了一晚,打聽到周三早上阮霁雲都會跟那洋老師出門寫生,這才趁着她走後登門。
她今次有目标,故而行事也難得大方一回,從鄉下帶來一筐螃蟹和鮮藕作為禮物,口中的話也說得極盡熱絡。
“雲娘在您家養得這樣好,誰提起來不贊嘆江老爺您一句宅心仁厚!”大伯母邊說邊用衣角擦眼睛,“只是我們雖然小門小戶,出嫁這回事斷不想委屈姑娘,江老爺您既然提起婚事,那我這做長輩的就厚顏提了。”
江父原本也是只打算知會阮家一聲,江致宇學校那邊耽擱不起,已經坐船往法蘭西去了,雲娘如今也還在上高中,他的意思是兩家把庚帖過了,婚禮待江致宇回來時再補辦。
但大伯母哪肯等這夜長夢多的情況,聞言立即說:“倒也不必那麽麻煩,我們這回就是想把雲娘接回去,她出了孝還未曾祭拜過我那三叔,正好把這件事告祭一番。咱們兩家素來親近,等過完禮,我再把人給您好好地送回來便是!”
江父略微沉吟一下,大伯母說的這番話倒是合情合理,如今許多人家定親時,都是他們這般情況,男女或有一方不在本地,就由兩家長輩議定日期,直接花轎擡進門先。
阮霁雲在他家住了三年,他也一直是當女兒養着的,這樣走個過場,全了禮節也好。想到這裏他點頭道:“是這麽個道理,只不過......我女兒培風這兩天恰好不在,替她大哥上南京工廠去了,不如等她回來送雲娘?”
得知江培風這個禍害頭子不在家,大伯母心裏更是放松,大包大攬地一揮手:“江小姐是婆家小姑子,哪有她送嫁的道理!這不我特意帶了我家晴娘來,她們小姐倆一處長大,關系再親近不過,親家老爺,您只管放一百個心吧!”
這便有了阮霁雲進門時的一幕,為了怕中途再出幺蛾子,大伯母還說了一籮筐話,無非是雲娘小姑娘臉皮薄,只說是先回鄉祭祖,待路上再慢慢與她分說出嫁章程。
江父是個大男人,對着即将成為兒媳婦的阮霁雲自然不便多言,只吩咐大伯母好生照顧着,又取了一封謝銀,大伯母推辭再三,這才別別扭扭地快速揣進衣兜。
對于上次得罪大伯母的事情,阮霁雲心中也有些遲疑,但大伯母看見她,一幅心無芥蒂的模樣,只口口聲聲告訴她老家祠堂重修了,阮三叔的墓地這幾年都是他們家勤勉照顧着,雲娘如今也該當回家看看父親。
這番話正戳中阮霁雲心事,自打出孝後,她還未來得及去父親墳前祭掃,加上大伯母一派大包大攬姿态,她略加思索,便答應随他們一同回鄉小住。
留過午飯,江父吩咐司機開車送他們回鄉,又趁大伯母未留意,将幾塊銀元塞到阮霁雲手中:“給你買點心吃。”
阮霁雲哭笑不得:“大伯父他們還能缺了我這口吃的不成。”
江父笑眯眯地說:“我是知道你的,胃口全讓培風給養刁了,那邊不比家裏,你別委屈自己,總歸過幾日便回來了。”
說話間,司機已經把車開到門口,阮霁雲沒法再推辭,只好匆匆把錢放進口袋裏,跟着大伯母她們上了車。
大伯母來時,坐的是同鄉采買的牛車,那牛車既要堆貨又要放雜物,一路颠得人直散架,這回坐上江家小轎車,不免啧啧稱羨道:“江家真是闊氣,雲娘你算是落進福窩裏了,這小汽車你常坐嗎?”
阮霁雲說:“出門有時會坐,不過上學時我騎自行車,老師說我體質弱,騎車更能鍛煉身體。”
“啧......要說這洋人的思路就是跟咱不一樣,騎車多累人,要是我,肯定天天坐小汽車。”大伯母向往地感嘆一句,“也不知我什麽時候能享到這樣的福氣。”
對這句話,阮霁雲選擇了無視,大伯母的親生女兒還坐在旁邊呢。她默默低着頭,心裏不覺又想起江培風,她第一次去南京廠裏,也不知順利與否。
這幅神游天外的模樣,又讓大伯母內心譏諷,木呆呆的一個女娃娃,真不知是哪裏修來的福氣。
這福氣若予了她的晴娘該多好!
一路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天,天色還未擦黑,南溪鎮便已近在眼前,司機謝絕了大伯母的熱情,只把她們穩穩當當送到家門口便要往回趕,怕走夜路容易出事,大伯母挽留再三,只好遺憾地讓他先走了。
還想着明天天亮了,能不能坐着小轎車再在鄉裏風光一回呢......
而翹首期盼的阮家人早圍坐在堂屋裏,大伯父還是那副老神在在模樣,見幾個人進了屋,只吩咐道:“快來吃飯吧!”
阮霁雲擡眼一看,桌上除了幾樣腌菜和豆腐,居中擺着個大海碗,裏面是一大碗炖得油乎乎的肘子,幾個堂弟堂妹眼裏放着光,牢牢盯着那碗肘子。
待飯菜擺好,阮大伯先動筷子,一群人便争先恐後向中間海碗戳去,這其中又屬堂弟孝賢搶得最兇。
“一群餓死鬼投胎!”大伯母回到家中,又恢複了主場氣勢,她用筷子頭敲落小女兒的手,先笑着給阮霁雲夾了一小塊肉,“讓你們雲娘姐姐先吃。”
緊接着,又撿出一塊連皮帶肉的大塊肘子,塞進阮孝賢碗裏,她自己則嘬了嘬筷子尖上的油星,喝道:“都快吃飯,晚了天黑又要點燈費油!”
對這種炖得油光锃亮的肘子,阮霁雲是有些吃不消。江伯父的擔心一點沒錯,她的胃口确實被養得刁了不少,此時捧着碗裏的菜,又看看左手邊眼巴巴的小妹,夾起那塊肘子遞過去:“妹妹吃吧。”
阮霁寧兩眼放光看着那塊肉,飛快地塞進嘴裏,鼓着腮幫子幾乎嚼都沒嚼就往肚子裏吞,大伯母阻止未及,伸手朝女兒後背拍了一巴掌:“诶唷!她一個小丫頭,吃什麽肉喲!”
而阮霁寧早已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沖阮霁雲露出一個感激的笑。
大伯父咳嗽一聲:“難得高興,別說這些快點吃飯吧。”
待一家人吃好飯,天色也正好黑透了。自從阮父去世後,三房的幾間屋子也并到大房一處,空屋子很是富餘。大伯母卻笑着說:“回來得太急,晴娘那屋子還沒收拾,要不今天你們姐倆一處,都在雲娘房裏睡吧?”
她話到這份上,阮霁雲即便不情願,也不能将堂姐趕到院子裏去睡,只得默默同意。
而這一睡,更讓她心裏有些別扭,阮霁晴絲毫不見外,進屋就翻着她帶回來的雪花膏和香水,一邊上手試用,一邊問:“雲娘你這難不成是法國香水?這一小瓶得不少錢吧?”
阮霁雲看了看那瓶香水,說:“我不知道,這個是培風送我的。”
“就江家那大小姐?”想起當初在百貨公司的事情,阮霁晴對江培風仍有些心有餘悸,“她對你倒是真好,不過也難怪,畢竟你馬上就是她嫂子了,以後在家裏她得看你臉色行事。”
“大姐,你渾說什麽呢。”阮霁雲心一跳,“什麽嫂子不嫂子的,讓人聽見這像什麽話。”
阮霁晴笑嘻嘻道:“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麽,咱兩家原本有婚約,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你歲數也不小了,遲早得進門。”
她自顧自說着:“你來日當了江家大少奶奶,可別忘了我。”
對于婚約這件事,阮霁雲起初并沒有太多感受,然而現在她去學校讀書,接觸的年輕的女同學們偶爾也會談及婚姻事務,她們說“戀愛自由”才是當今潮流,包辦婚姻這些,是應該要被摒棄的封建糟粕。
戀愛自由是什麽,阮霁雲尚不清楚,但她也偶爾會想,若是一直能如現在這般多好。此時阮霁晴的話無疑給她敲了個警鐘,江家人之所以能收留她,主要還是因為,她是人家定好的兒媳婦。
她抿了抿唇,暫且丢開這段心思,默默打開特意帶回來的單詞本。自打樹立了要去法國留學的目标,她的功課又多出一項法語,此時借着油燈微光,争分奪秒學習起來。
而阮霁晴已經鑽進被窩裏,疲憊地打了個呵欠:“我娘素來心疼燈油,你可別看太晚。”
阮霁雲輕聲說:“明日我替她買一斤燈油便是,我這次回鄉本來就耽誤功課,必須趕上進度才行。”
阮霁晴見她一幅油鹽不進的模樣,幹脆翻了個白眼。
這會兒裝出這番做作模樣,等嫁過去之後,還不是要乖乖伺候婆家人,讀那麽多書,一點用處都沒有,還不如琢磨着早日給人江家生個兒子呢。
燈油發出黯淡的光,阮霁雲安安靜靜坐在一隅,将注意力集中到書本處,無聲地默誦着單詞。一個個字母在她眼前逐漸清晰,她的目光也随之越發堅定起來。
培風曾經說過,人只要專注眼前的事,進一寸也是一寸的成就,那麽她又何必庸人自擾,去顧慮那些尚未有影子的事情,只管先做好眼前這一寸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