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民國落魄大小姐X留洋小姑
江父這番話倒不是心血來潮,如今上海立于遠東潮流中心,新式男女早已摒棄傳統服裝,開始流行西式穿戴,一時間洋貨盛行,商機也跟着浮現。
國産面料比起西洋布料,質量并不差,只是因為款式是仿洋裝,所以總有些低人一頭般的意味,江父眼光老辣,一眼看出阮霁雲這款設計的精妙之處——漢洋結合,的确更符合國人身形條件,說不定能有市場。
他想到這裏,剛要繼續開口,江培風卻先一步替阮霁雲答道:“爸爸,與其光是買下設計圖樣,不如直接做件樣衣放在櫥窗展示,那效果就更一目了然啦。”
她笑眯眯挽住江父的胳膊:“我看你上次從美術學院那位老師那兒買設計稿,就是直接做成樣衣的......”
江父對兒女素來寬容,聞言笑道:“數你最會替你阮姐姐打算,那就依你說做件樣衣!”
江培風這才滿意,這幾年來,她在和阮霁雲接觸中發現,其實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只不過因為長期受到親戚打壓,以及對自己女性身份的自卑,才會表現出天然的怯懦。
如果能夠有件事,讓她體會到自己的價值,那麽也許阮霁雲就能重拾信心。而眼下制衣鋪這件事,無疑就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他們商量得有模有樣,一旁阮霁雲內心卻充滿不安,她遲疑地說:“我就是随手畫的......哪裏就值得專門花費去做樣衣,萬一賣不出去,那我豈不是忙沒幫上,還連累伯父虧本。”
見她又開始自我打擊,江培風立即鼓勵道:“怎麽就賣不出去?剛才那對母女不還訂了一套嗎?阮姐姐不可妄自菲薄,我看這裙子準能賣得火!”
她目光中滿是誠摯,阮霁雲被她望着,也不覺露出笑容:“我哪有培風你說的這樣厲害。”
“怎樣都沒關系,這畢竟是雲娘你頭一次設計,咱們這就做件樣衣。”江父一錘定音,“我看莫太太母女就很喜歡這件衣服,說明你做得确實不錯。”
阮霁雲被誇得臉紅紅地低下頭,而江培風還在添油加醋:“等賣出去了,爸爸你記得要給阮姐姐提成。”
“哪裏還能提這些事!”阮霁雲被她唬得差點沒跳起來,“我不要錢的.....如果能略微幫上江伯父,我就非常知足了。”
江父卻樂呵呵沖她點頭:“培風說得對,雲娘,若真賣得好,那你就是幫我大忙了,拿錢那是必須的。”
待這件事議定後,便由江父做東,帶着兒女和阮霁雲去國際飯店,吃了一頓豐盛西餐。
之後一段時間,阮霁雲便忙于教會女校的升學考試,她已經随江培風在家自修過初中內容,如今孝期已過,江父也勉勵她願意的話可以去學校讀書,開拓視野。
江家一子一女,都是從小在新式學堂讀書,如今江致宇正在準備申請留學事宜,江培風與阮霁雲則打算先就讀教會高中。
“教會學校有法語課程,阮姐姐如果對服裝設計有興趣,法國是世界時裝之都,咱們到時就都去瞧瞧。”江培風替她規劃道,“巴黎的時裝學院可是舉世聞名的。”
阮霁雲一邊聽着她的話,一邊筆下不停默寫單詞,自從開始讀書認字以來,這幾年間,她陸陸續續把江培風書櫃裏那些書看了個大概,也逐漸讀出一些新認知。
那些書有許多是從國外翻譯而來,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女性可以著書立傳,将自己的思想傳遞出來;原來還有許多地方,女性不光是為了結婚生子存在,而是追求一種名為“獨立意志”的東西。
對于“獨立”,阮霁雲其實還是很懵懂的,她只是了解到,女性并不比男性低人一等,那些在她原本認知中“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實都有人在做,并且,也沒有因此就十惡不赦。
她此刻覺得,原來讀書是一件這麽好的事情,它讓人足不出戶,也可以了解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原本陌生又遙遠的地方,都好像變得沒有那麽遙不可及。
若是幾年前,她絕對不敢相信,自己不但讀了書,還學會洋文,要知道她幾位伯父家的堂兄弟,也都花過大價錢去學堂,她模糊記得,他們認字速度,還沒自己來得快呢!
想到這裏,她不禁莞爾一笑。
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那條由她設計的洋裝裙,正迅速風靡整個上海的中學女生圈子。
莫如吟帶着幾位同學,熟門熟路踏進江家制衣鋪,她嘴角那顆小米痣被笑容映襯,更顯出幾分少女嬌俏,夥計上前打招呼,莫如吟帶着小小驕傲說道:“我們要看風華裙。”
風華裙,正是阮霁雲設計的那款連衣裙的名字,這名字還是江父問起時,她忽然想到的。
風華正茂的風,也是江培風的風。一款青春正盛、含苞待放的衣裙,理應擁有這個與它相配的好名字。
幾個少女早已看好心儀的布料顏色,此時見夥計拿出樣衣,更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情。這條裙子的領口設計,剛好能掩蓋少女發育未足的身形,而腰部收緊,又恰恰凸顯纖腰曲線,比那些洋裙更多出幾分含蓄之美。
莫如吟憑借這條款式新穎的裙子,在同學中出盡風頭,小姑娘也不藏私,大大方方把購買地址分享給自己的好閨蜜們。
而閨蜜們自然也有自己的姐妹親眷,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有不少好奇的女客踏進江氏制衣大門。
此時正值六月天,許多學校模仿西洋習慣開起畢業舞會,風華裙的美名就這樣随着一場場舞會,吸引了不少錢包吃緊又想買條洋裙的女孩。
江父也未能預料到這條裙子的風靡程度如此之高,等到月底盤賬時,他看着賬本上那明顯高出往日一截的訂貨量,捋着胡須微微笑了。
他早逝的阮老弟就是個經商好料子,只可惜家中親戚太過拖累,硬生生敗壞家業,如今阮霁雲也算是繼承了父親的才華,逐漸顯出能力。
這天回家時,他主動将一包銀洋遞給阮霁雲:“光是這個月,你那條風華裙定出去足足七十條,按照提成比例,該分你三十五塊,我做主再湊個彩頭,總共給你四十塊。”
這個數字大大出乎阮霁雲預料,她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就是随手畫的!不能拿這麽多......”
她推辭得真心實意,江父也沒急着逼她,而是寬和地擺手示意她坐下:“就知道你要這樣說.....雲娘,我是個生意人,在商言商,你的确對店鋪起了幫助,所以這份錢也是你應得的。”
他親自将紙包往阮霁雲那頭推了推:“這世界上最值錢的,往往就是想法。你父親既然将你托付于我,那我就托大,替你做主了。”
說起來,對于江父這個人,阮霁雲素來是很敬畏的。他雖然同樣長于舊式家庭,人卻有股世家子難得的闖勁,十多年時間就把生意做大。對自己這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抱着尊重态度,這讓阮霁雲非常感激。
想到這她下定決心,說道:“那我就謝謝江伯父好意,只是這錢我不能收......您別急,我這輩子前十六年都過得糊塗,直到跟着培風讀了書,才有了前所未見的些許見識。不怕伯父您笑話,這錢.....我想求您替我請個老師,我想學畫畫。”
“這有什麽難的!”江父更是贊許,“你有上進心,我自然會幫你。老師的事情交給我,至于錢,你原樣拿去——學畫要買的材料可不便宜。”
阮霁雲推辭再三,終于還是收下了那筆錢。江父是絕不同意自家孩子教育金還要自掏腰包的,沒過幾日,親自幫阮霁雲找了個法國老師,據說還是個落魄貴族家的小姐,每周上門教授繪畫課程。
江家兄妹則是買了禮物作為慶祝,江致宇買的是一套進口顏料和畫筆,而江培風則準備了畫架畫紙,那座畫架是依照阮霁雲身高專門打造,邊角處細細镂刻着雲朵圖案,一看就花了心思。
這些體貼心意,阮霁雲都一一記在心中,因為畫材都被江家兄妹包圓了,那筆錢自然又沒能花得出去,她思忖再三,終于想出一個好主意。
農歷七月初七,是江氏兄妹的生日,這對兄妹相差四歲,卻剛好同一天生辰。因為是小生日,倒也沒有大肆慶祝。由江父出面在杏花樓定了席面,只待晚上放學後阖家吃頓團圓飯。
阮霁雲與江培風口味出奇一致,尤其愛吃甜食。杏花樓的桂花糕和蓮蓉餅做得聞名滬上,席間自然少不了這些精致點心。
如今的阮霁雲同幾年前比起來,已經大有長進。自從進入教會學校讀書後,又接觸到許多和自己同齡的少女,這些女孩大都來自風氣開放平等的家庭,言談間自信十足。俗話說近朱者赤,與同齡人交往日久,阮霁雲也漸漸擺脫那股畏縮自卑,變得開朗起來。
江培風習慣性地替她夾了個腐皮卷,雖然阮霁雲比自己大一歲,江培風靈魂裏還是覺得,小白花是需要呵護的,而這種投喂行為自然也就保留了下來。
阮霁雲鼓着腮吃得很香,等上茶時分,這才從身後将早已準備好的紙盒拿出來。
“前段時間,江伯父給我發了提成的錢......”她垂下眼睫,“我想來想去,就借花獻佛,準備了禮物慶賀培風與江大哥生辰吧。”
她邊說邊将禮物遞給二人,給江培風的是一個極大的禮盒,打開來就覺得滿室生輝,竟是一件天藍色緞面的裙子。
“這是我設計的那件風華裙.....”阮霁雲還是一說話便忍不住有些臉紅,“我請鋪子裏的師傅選了最貴的料子,又鑲了這些南洋珠的紐扣......”
那件裙子做工精細,領口和裙擺處還點綴着富麗的蕾絲,最引人注目莫過于那排金色南洋珍珠鑲嵌的紐扣,珠光飽滿,顆顆都是精挑細選,一看便價值不菲。
江培風自幼見慣好東西,此刻也忍不住動容地撫摸着那件裙子:“這珍珠可不便宜.....阮姐姐,你怕是把錢全都用在這件裙子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