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太宰的遠行時代(十七歲篇)
西點軍校內部傳言,情人節當天,有位富家纨绔子弟把绫辻行人從講臺上硬拽下來,而那位鬼見愁的天才行人老師竟然敢怒不敢言。
特工指導教師绫辻行人,身高一米七九,身材纖細修長容貌俊秀脫俗,氣質冰冷徹骨,為人處世不近人情,用眼神就可以秒殺一個連隊。
據可靠消息說,行人老師的性取向是人偶,不知惹得多少想送情人節巧克力的癡男怨女暗自垂淚。
傳言越傳越離譜,甚至有目擊者稱,那抱走行人老師的纨绔子弟身高兩米,行人老師在這位纨绔子弟的懷裏像個幼小可憐無助的小鳥。
更恐怖的傳言還在後面——造謠霸道總裁擄走特工感情故事,毀行人老師形象的學生被罰跑五十公裏,理由是身為未來特工做不到精準描述他人外貌,畢不了業死在學校也活該。
【一】
傳聞中孔武有力的纨绔子弟愛倫坡正盡力把自己縮成沙發上的一小團,愛倫坡有求于绫辻行人又不想和他說話,只得把正在上課的行人拖出來,一起去绫辻宅邸背對背發短信聊天。
互相發了幾條寒暄的短信,随後就是表情包顏文字大決鬥,即将輸掉的行人終于忍無可忍。
“我說,坡先生也該治治這社交恐懼症了,”绫辻行人用煙鬥戳着自家摯友,“哪家未來家主成天像個鹌鹑一樣縮着?”
“吾輩才不是鹌鹑……”愛倫坡撇撇嘴,“吾輩坐飛機來的,經濟艙人可多了,他們還和吾輩搭話,吾輩都快起疹子了!”
“脫敏藥在桌子上,自己拿,”绫辻行人嘆了口氣,“話說坡先生來找我有什麽事啊?”
愛倫坡兩手一拍,恍然大悟道:“差點忘了!吾輩最疼愛的弟弟太宰治傾慕西點軍校已久,非常渴求做一名優秀特工。太宰在家跪着求吾輩把他送過來學習,就讓他當行人的關門弟子吧。”
“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绫辻行人忍不住笑出聲,“但是坡先生我們可說好了,太笨的孩子,我們西點軍校不收。”
愛倫坡早知道他的摯友絕不會放過這個占便宜的機會,可有求于人只得低聲下氣,愛倫坡從門後拖出來一個大行李箱,輸入密碼打開。
一個十六七歲的蒼白少年蜷縮在行李箱裏,因為身體極端不适連五官都皺成一團,睡夢中輕聲咳着喘着,單薄到令人心痛。
“呀!太宰怎麽這樣了,吾輩塞進去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愛倫坡手忙腳亂地把少年抱出來,“行人你快看看他,吾輩的弟弟是不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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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湊過去仔細檢查之後長出一口氣,輕聲道:“你弟弟只是營養不良,我只問坡先生一個問題,他真是心甘情願來西點軍校學習的?”
回應行人的只有愛倫坡尴尬的咳嗽聲。
打掃房間、煮柔軟的羹湯、給小傷員擦拭身體……安置這個身體孱弱的少年幾乎動用了绫辻行人全部照顧人的本事。
愛倫坡看着行人忙裏忙外,忍不住出聲道:“吾輩聽說行人有個死亡人偶見崎鳴,那女孩現在和你住在一起,為什麽不讓她來幫忙啊?”
绫辻行人眨了眨眼睛,語氣一本正經道:“坡先生在說什麽,見崎鳴是獨身姑娘,她們家的習俗是男女授受不親,我每天和見崎鳴接觸,對她名聲不好,我對外只說見崎是我的女仆。”
愛倫坡強行忍住紅茶嗆進肺裏的咳嗽,心道,當绫辻家的女仆就光彩了?
“吾輩的弟弟就交給行人了,”愛倫坡放下茶杯,“這孩子特別特別可愛,可惜最近有點心理問題。事情不大,太宰所在的港口黑手黨覆滅,他的搭檔和徒弟、同伴都犧牲了。吾輩弟弟最近不吃不喝也不睡,吾輩沒辦法了,叛逆期的孩子還得交給行人老師,吾輩告退。”
金發娃娃臉的少年特工勾起嘴角,他一邊微笑着為昏睡中的太宰打理頭發,一邊開始百無聊賴地數數,數到三,愛倫坡應聲倒地。
“我泡的茶你也敢喝?”行人半蹲下用煙鬥挑起愛倫坡的下巴,“港口黑手黨覆滅後,你家的寶貝弟弟被你注射大量安眠藥和營養液塞進行李箱,為了避免我的追查,坡先生甚至還親自坐上客機,把太宰塞在遠洋船艙送到底特律。”
“坡先生大手筆,怕我不肯收留太宰,愣是在西點軍校附近的哈德森河畔搞出十幾場人工降雨,次次下雨都是在飛機即将起飛的時候,”绫辻行人倚靠在沙發上,“情人節還引過來那麽多我的追求者,搞得我不得不一大早就去教室報到,明知道我早起低血壓低血糖,還趁人之危把我從教室擄走,愛倫坡,我該說不愧是你。”
“行人過獎,”愛倫坡裝作被紅茶裏的安眠藥放倒,語氣間滿是困倦,“亂步先生,後續交給你了。”
一個黑發的東方少年從門口沖出來,□□的槍口指向绫辻行人。
西點軍校的天才特工輕松避開□□的攻擊,縱然江戶川亂步的槍法一流,也沒能阻止绫辻行人漂亮地利用各種掩體的閃避和進攻。
行人把煙鬥扔向高處,雙手插兜飛身躍起,三個側身避開□□,披在身上的外套劃出一個美好的圓圈,那優雅的身姿好像是某種華爾茲舞步。足尖點地的同時,伸出手臂做出謝幕的姿态,接住煙鬥華麗行禮鞠躬。
亂步對西點軍校天才的優雅身姿驚豔到,就這樣無法防備,被行人輕輕抓住了手腕。
“看來傻子偵探的戀人也是傻子,”行人輕松奪過□□,“江戶川偵探,得罪了!”
行人對着亂步攻擊的手刀還未劈下,突然感受到身後極強的氣流。只有超一流的體術大師才能做到無聲無息接近西點軍校的天才,行人閃身躲避,卻發現自己的動作突然變得沉重不堪。
“绫辻偵探對不起了,”亂步拿起愛倫坡喝過的茶杯抿了一口,“你在紅茶裏下了致人昏睡的藥物打算放倒愛倫坡,但是你購買的藥物從進貨渠道那裏就被另一個人換掉了,這個人你絕對很喜歡。現在愛倫坡沒什麽事,真正的藥物是充斥在這個房間裏的氣體,攝入麻醉劑過量的也是绫辻偵探。”
行人眼看着愛倫坡從地上爬起來,心道中計了,兩個傻子偵探他絕對有把握應付。可是绫辻行人的體術,完全處于特工裏的下游,這是不争的事實。
亂步剛剛故意讓绫辻行人跳躍奔跑,在劇烈運動下,行人已經吸入大量麻醉氣體,在手腳沉重的狀态下和一流的體術大師對陣絕無勝算。
更何況這個體術大師是绫辻行人的老師京極夏彥。
京極老師的拳頭已經毫不留情地揮過來,為了避免誤傷太宰,纏鬥中的兩人只能轉移至外廳。在京極夏彥的攻勢下,行人的優雅儀态已然不複,他很快喘着粗氣節節敗退。
可是呼吸越急促,吸入的麻醉氣體就越多,強撐着身體的行人已經搖搖晃晃,最終體力不支倒在京極夏彥的面前。
“你們三個……”绫辻行人淩亂的金發下眼神凜冽,“混蛋……”
京極夏彥輕笑着把軟倒在地的行人扶起,愛倫坡和亂步默契地沒有選擇觀戰,绫辻行人在京極夏彥面前服軟也不算丢人。
“節日快樂,”京極夏彥把體型小了好幾號的行人抱在懷裏,“Did you miss me?”
情人節的話語可謂耳鬓厮磨,行人渾身無力像斷了線的木偶,眼睜睜地看着京極先生一寸寸靠近。
突然,京極感覺到脖頸一涼,是行人唇瓣間含着刀片貼住京極的動脈。小特工的嘴角不住流血,像極了妖冶而殘忍的死亡之花。
“我沒輸……”行人憑着意志在死死支撐,眼角淚水劃過。
若是敵人,在剛剛那一回合已經被行人成功偷襲,動脈噴血而死。可绫辻行人在京極夏彥面前總是會慌了手腳,靈活的四肢被體術大師死死扣住,嘴裏的刀片也被丢在地上,尖酸刻薄的話語還未出口就被堵在嘴裏。
“唔……”
愛倫坡和亂步裝作沒有聽見外廳奇怪的聲音,待到他們終于小心翼翼地探出頭,針管和衣服上被撕碎的布條丢了一地,行人躺在京極夏彥的懷裏睡得香甜。
“行人還是這副樣子可愛,”京極夏彥換了一個哄孩子的姿勢,“那太宰以後就是行人的第二個學生了?”
“吾輩非常贊同……”愛倫坡舉起手,“太宰能交給行人真是太好了!”
說話間,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仆旁若無人地走進來打掃,工作全程對愛倫坡幾人看也不看,甚至還淡定地拿起椅子上的小毛毯蓋在行人的身上。女仆放下清掃工具後,又詢問京極夏彥的衣服需不需要她幫忙縫補。
“啊……你就是見崎鳴?”京極夏彥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小女仆身份并非是學生這麽簡單。
“是的,京極老師有需要請吩咐,”見崎鳴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您有什麽喜歡的口味,我來準備午飯。”
看到這一幕,亂步瞪大了眼睛。見崎鳴俨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女主人姿态,與之相比,心浮氣躁的京極夏彥倒像是個外客,年過半百的老人把小特工緊緊抱在懷裏生怕被人搶走,一副幼稚園孩子的做派。
“我很喜歡行人,”京極夏彥心懷惡意道,“非常非常喜歡。”
“我也非常喜歡恩師,”見崎鳴把上等抹茶的曲奇餅放在京極夏彥面前,“京極老師午飯想吃什麽?”
愛倫坡死死捂住亂步的嘴防止他的少年偵探起哄,見崎鳴稚嫩的臉上寫滿了淡定。
所謂修羅場,認真就輸了。
睡在床上的太宰眉頭緊鎖,他這才意識到,生病之後再也沒有森先生似有若無的關心,一切都離去了。
【二】
哈德森河西岸的天空與大地像是要交融成一片令人心碎的灰藍,隔着疏疏的草木,能看到西點軍校巴克納爾訓練營,冰冷穩重的建築風格一如西點軍校的校風,一切以學習責任和擔當為重。
風吹起绫辻行人金色的發,午後陽光一樣明媚的少年特工面容皎白冷俊,背離光線的一刻,臉上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見,給人一種溫柔靜美的錯覺,任憑時間流逝,總會留下來這樣冰冷驚豔的藝術品。
“你繼續跳啊,”行人在太宰面前單膝跪地,“這麽笨的學生在河裏淹死更好,你多少次入水,我就多少次把你撈起來,直到你的衣服被河水泡到破爛,再痛苦地死去。對了,說不定愛倫坡還會過來趴在你屍體上哭呢,場面一定很精彩!”
十六七歲的少年趴在地上顫抖,遠處的烏鴉受驚掠過,落下幾片黑色的羽毛。
兩個小時前,剛剛蘇醒的太宰悄悄拔掉針頭,眼神空洞地離開绫辻公館,背着所有人尋了哈德森河流域最美的雲淚湖徑直跳下去。
橫濱已經平穩,逝者不能複生,如果能和中也一起冰封下去,也是兌現了搭檔厮守餘生的承諾。
太宰沉入水裏的時候,沒想到會被這位名義上的特工老師發現。绫辻行人把太宰反複打撈出來再丢進湖裏十幾次,不出半個小時,太宰已經被折磨得近乎昏厥,連眼睛都睜不開。
魔鬼……绫辻行人絕對是西點軍校的魔鬼,太宰被行人拎着後頸的衣服,在心裏把埃德加家族從頭問候到尾。落在绫辻行人的手裏,太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弄死我吧……”太宰的眼裏已經沒有焦距。
“呦,還挺有骨氣,”行人老師單手把太宰拎起來,捧起那張蒼白憔悴的小臉,“不愧是安娜老師口中能掌控未來的孩子,有意思。”
渾身濕透的太宰被拎回宅邸的時候才恢複了一點意識,視線扭曲着,下一秒迎接他的就是一個巨大的浴缸。
太宰還有點茫然,他在寒風中凍了太久,已經分不清周圍的水是冷是熱,只是本能地躲避行人老師幫他扯衣服的手。
眼神空洞的少年已經陷入精神上的極端疲憊,任何刺激都不能讓他做出反應。靜靜坐在浴缸邊上,幫太宰給頭發過水的行人老師并未在意,只是這小黑貓掙紮的力氣太大,一不小心把绫辻行人也摔進了浴缸。
“真是的……”行人扯過來毛巾給自己擦臉,“我就不應該做這種仆人幹的活,讓女仆給你洗好了。”
太宰的表情終于松動。
“絕對不行!”
“你這種無父無母的孩子我得見多了,”行人老師的表情依舊冷漠,“讓你留在這裏,也只是我一時糊塗想養個寵物罷了,別以為自己是前參謀官就得意忘形,不是誰都有資格做我绫辻行人的學生。”
“我的确無父無母……”太宰依舊眼神空洞,“孤兒就該受绫辻先生的捉弄?”
“绫辻先生,您明知道我根本就不算一個完整的人類,你們都是自然出生的,我只認識一個不算父親不算兄長的愛倫坡。先生對我已經是仁至義盡,所以說無論您怎麽做都無所謂。在倫理道德上,先生不僅沒有殺人,還對太宰治這個人提供了無償的救助、醫療、居住場所,”太宰扯出一個微笑,“愛倫坡實際上并沒有對我監護、撫養和教育的義務。我只是一個克隆人,您不必看在他的情面上幫我,現在科學技術手段如此高超,可以把我的全部內髒都冰凍起來,愛倫坡如果有需要就都随他使用。”
绫辻行人歪了歪頭輕輕一笑,太宰這才發現這位老師相貌稚嫩清秀,看起來也不過是個高中生。隔着橙色鏡片,行人的眼瞳顏色不明但清澈見底,幹淨得像晴空也像晚霞。
“還有力氣擡杠,自己洗吧,”行人老師垂着眼睛,“洗完來餐廳吃飯。”
太宰心裏一堵,只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行人老師完全不在乎他說了什麽,只是把他當成一個任性的小孩,甚至也全然不在乎愛倫坡,把他們當做可以忽視的底層。
“我不吃!”太宰氣得把浴缸裏的橡皮鴨子扔出去,“堂堂西點軍校的教師,管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做什麽?”
聽到動靜沖下來的京極夏彥,打開門看到坐在浴缸裏賭氣的自家行人和那個長相酷似愛倫坡的孩子。
“绫辻,換好衣服陪我出去逛街,”京極夏彥也十分默契地無視了太宰,“昨天你的死亡人偶幫我做個縫補,把我衣服上所有的地方都打上了補丁,直接毀了我的情人節計劃。”
“怎麽,京極老師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要去敬老院找個老伴?”绫辻行人把太宰從浴缸拎出來,“太宰請自便,我出門了。”
太宰換好行人老師準備的幹爽衣服已是頭昏腦脹,從橫濱的戰場死裏逃生不足半月,中也的手貼在臉頰上濡濕溫熱的觸感仿佛還在,那個意氣風發的孤膽英雄總是會用清朗的聲音喚他的名字,太宰,太宰……
可是那聲音沒來得及告別,沒再叫一叫他的名字,只是掙紮着說出太宰聽不懂的兩個字。
“喜歡……”
【三】
最深的噩夢裏,大地都是熱的,陰沉沉的天空上濃墨重彩的黑雲,遠遠的火炮炸開,像是猩紅色的雲層落地,貼近耳邊的槍鳴聲和彈藥交疊處一朵朵盛大煙火。太宰早就計算到,敵人志在必得,港口黑手黨已經沒有存續的可能。
人們在他的身邊拿走各類武器,臨走的時候也不忘記囑咐一句,“太宰先生一定要在這裏,別亂跑。”
太宰不會亂跑,太宰是參謀官,是主将,亂軍中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每個人都懂,所以太宰有條不紊地把任務布置下去,把手下從自己身邊分散來,尚有一線生機。
還好芥川銀已經去往他鄉得到保護,紅葉大姐在被護送離開橫濱後又折返回來,泉鏡花也好芥川龍之介也好……都沒有活下來的打算。
港口黑手黨的參謀官,絕不會接受女孩們心安理得的保護,絕不會在首領生死未蔔的時候選擇獨活。
十六歲的太宰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尋找到那位溫柔的救命恩人,兜兜轉轉蹉跎歲月,只能去彼岸等他百年。
清唱着那首溫情的胧月夜,太宰旁若無人地站起身,筆直而優雅地面對由槍林彈雨組成的聚光燈,他這一生應該盛大謝幕了。
在太宰的計算裏,中也會在最外圍突襲,而此時的火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中也可以在這樣的一分鐘時差內擁有一線生機,他的搭檔一定做得到。
可是為什麽本該離開的中也突然沖過來給了太宰一個帶着戰場腥氣的擁抱,像是要把太宰整個血肉都揉進懷裏,中也背着的防彈設備依然抵擋不住沖擊,身體晃了晃,扯出來一個意氣風發的微笑。
喜歡。
為什麽是喜歡,太宰百思不得其解,中也從未對太宰說過喜歡,他們是互相信任的生死搭檔,是可以并肩而立的戰友,是橫濱的雙黑和未來。
中也無數次說過最讨厭太宰,讨厭到不想看見他,可為什麽又要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為什麽用那樣溫柔的眼神說喜歡……
這裏不是橫濱,是太宰和中也都曾向往過的西點軍校。
而太宰現在就孤身一人留在美國哈德森河畔的绫辻公館,世界的風雲變化和這裏息息相關。幸存下來的太宰在這未來特工搖籃的學校裏,十六年的人生像是做了一場夢。現在夢醒了,太宰成為了天才特工绫辻行人的學生。
這夢太過于殘忍,如果可能,太宰希望命運能把他的搭檔、他的徒弟、他的首領都還給港口黑手黨。
太宰曾讓芥川兄妹在穩定富庶的生活和追随黑手黨的兩個選擇之中自行決定,身為兄長的芥川龍之介毅然跟着太宰的腳步尋找生命的力量。自己作為老師,除了動蕩什麽都沒有帶給自己的學生。
芥川……請你回來,請帶着漆黑的恨意向我複仇,請把刀子插進我的心髒,請帶着妹妹幸福下去,請活下去,再忘了我……
又一個夢境戛然而止。
“醒了?”樣貌穿着邋遢的老人探了探太宰的額頭,“你終于燒退了。”
太宰張了張嘴想要道謝,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完全不成句子,認出坐在床邊的人是出現在绫辻宅邸那位京極老師,面帶愧意地接受了遞到嘴邊的蜂蜜水。
“是行人家的女仆發現你在餐廳暈過去,煮好的湯羹也一口沒動,”京極老師嘆了口氣,“一個小孩子心事怎麽那麽重。”
入口的蜂蜜水清甜異常,太宰一時竟然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肝髒受損的病人味覺苦澀,這樣單純的享受已經是闊別多年。
“好喝吧?”京極老師托着太宰的後腦勺又喂了幾口,“行人守着個砂鍋熬了三個小時,是是專門給你準備的。”
太宰把頭偏過去,即使是看在愛倫坡的情面上,绫辻行人也不必對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這樣用心,太宰本就無意歸順绫辻行人,也沒有什麽利用價值。
“绫辻老師用心良苦。”
京極夏彥拍了拍太宰鬧別扭的小臉,笑道:“看樣子你也領教了行人的牙尖嘴利,生氣就大膽說出來,那家夥一定能聽進去的。”
太宰沒有搭話,绫辻老師已經為他做了很多,太宰絕不能忘恩負義地污蔑一個好人,但這場高燒也是一大早就被绫辻行人丢在哈德森河裏反複折騰而起,太宰也不能違心對其處事方式誇贊。
“行人說了什麽話,你要學會往好的方面想,”京極夏彥捂着嘴笑,“稍微理解他一下,行人一直沒能遇見可以和他好好說話的人。”
如果話題繼續下去,就會變成西點軍校天才绫辻行人的黑歷史專場,而這并不是太宰想要的。
“他會收留你,并不因為你是港口黑手黨首席參謀官太宰治……”京極老師轉過身去,“行人還幫助過一位殘疾姑娘,就是你的師姐見崎鳴,他覺得那姑娘很值得尊敬,和你一樣。”
太宰眨眨眼睛,他聽說有這樣一個女孩,只是一直未曾見過。
覺得對方值得尊敬才會施以援手,绫辻行人這樣的處事風格,太宰還是不能理解。
“見崎鳴是死亡人偶,也是绫辻宅邸的女仆,你不會見到她的,那姑娘性格內向怕羞,就連行人也和她說不上幾句話,”京極老師嘆了口氣,“你能和行人多聊聊也是好的。”
“我還沒決定留下來,”太宰的眼神依然空洞,“請不要把我當做绫辻宅邸的一員,我留下來對绫辻老師沒有好處,港口黑手黨的勢力已經土崩瓦解,在西點軍校面前,我作為參謀官的能力相形見绌……”
京極夏彥的眼裏閃過一絲精光。
“太宰很懂得計算得失,”京極夏彥冷笑道,“可惜行人只是很喜歡你這孩子而已,你倒是把賬算得清。”
“……喜歡?”
又是喜歡,又是這種讓人聽不懂的話。
“你不了解行人,行人其實非常別扭,他會主動買衣服給你,說明他在表達歉疚,”京極夏彥的聲線低沉,“太宰,如果老夫猜得不錯,你已經在绫辻行人的某項計劃之中,這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太宰也變了臉色,淡淡道:“京極老師究竟是對绫辻老師關心過度,還是在引導绫辻老師的行動,這都和我無關。我想要什麽你們絲毫不清楚,可京極老師在想什麽真是一目了然,我拒絕作為你的眼線,拒絕監視绫辻行人。”
從一開始,京極夏彥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為太宰介紹绫辻行人的基本信息,這不符合特工最基本的保密要求。
除非绫辻行人早就認定太宰絕對不會背叛西點軍校,才放任京極夏彥前來試探,太宰身處黑手黨博弈中心多年,交易才會從一開始就講清楚底牌,而合作都需要反複試探和磨合。
而绫辻老師對太宰的态度十分淡然,和京極夏彥的刻意為之完全不同,很容易判斷出,京極和绫辻并不處在統一的陣營上。
一位是細心照料又冷言冷語的特工,一位是緊盯利益又和顏悅色的老人,太宰嘆了口氣,他早已不是個幼稚的孩子,并不會因為他人溫柔的态度就心生好感,也不會因為冷漠的言辭就傷心痛苦。
太宰治絕不會因為遭受了一點冷遇就背叛绫辻行人。
“果然是個好孩子,”京極夏彥依舊慈眉善目,“老夫最近倒是在白鯨實驗室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技術,可以抽取記憶,通過注射的方式放進其他人的大腦記憶區。”
京極夏彥一步步逼近,太宰死死盯着那個反射着月光的針頭。
太宰終究失算了,如果說京極夏彥不會對他造成實質上的傷害,愛倫坡就沒有理由動用埃德加家族的力量保護自己。
“這段記憶是行人的,他因為這段記憶,是那樣的讨厭這個世界,就交給他的學生保管吧。”
【四】
太宰仿佛做了一個夢。
夢裏,視角屬于一個很小的孩子,在槍炮聲中拉着一對青年夫婦在佛羅倫薩周邊的村鎮躲躲藏藏,他們應該就是绫辻行人的父母,長相出類拔萃,眼裏像是沉浸了一片清澈的原始森林。
然而這麽小的村鎮能躲到哪裏去,到處都在着火,距離最近的房梁轟然倒塌,孩子卻是冷靜的,他知道不遠處有個還沒有斷流的小河,穿過河流就能得救。
不幸的是,那個年輕女人中了槍,幾個穿着細菌防護服的士兵很快就追上來,原來這是殘忍的生化武器投放,所幸他們并未感染,士兵們是來帶走幸存者接受後續實驗的。
“你們打傷了我的媽媽!”孩子勇敢地高聲喊道,“這根本不是瘟疫,是你們把病毒投放在這裏,我們即使是幸存下來,也是生不如死。有我在,你們不會得逞的!”
聲音稚嫩嘶啞令人心痛,小小的绫辻行人已經意識到這是人種清洗計劃。
村子裏只有日耳曼血統的人得以幸存,其他的同胞都在顱內高壓的痛苦中死去。年幼的绫辻行人發現了村民大規模的死亡,緊急給附近城市的事件調查記者打電話,同時入侵了政府辦公廳的系統通知城市居民一同避難,祈求能夠引起其他勢力的關注。
幼小的孩子并沒有太大的力量,行人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得救希望近乎破滅。
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年幼的绫辻行人,他從小就夢想做個英雄,能為了大義赴死,行人毫無怨言。
那對青年夫婦卻在身後跪在地上求饒,他們稱行人和自己沒有關系,他們願意把行人交出去,只求留住自己一條性命。
這是何等可笑的一幕。
行人茫然失措。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父母是貪生怕死之徒,他一直最信任的人用厭惡的眼光看着他,行人的父母說,我們沒有這個孩子。
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在村子裏潑灑汽油,熊熊燃燒的大火裹挾着死亡,吞沒了绫辻行人的全部世界,他終究沒有救下任何一個人。
聰明的頭腦什麽都沒有改變,英雄眼睜睜的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你的父母背叛了你,快殺了他們。”防護服裏的聲音十分沉悶。
那人強行掰過行人的小手,按着他的手指扣動了扳機。
兩聲槍響後,世界陷入黑暗,夢醒了。
太宰幾乎無法承受這段記憶背後的絕望,靈魂撕裂的痛苦莫過于此,太宰無法想象幼年的行人老師是如何熬過來。
聰明的頭腦救不了任何人,只能明哲保身,太宰難以想象雲淡風輕的绫辻老師竟然有着這樣的過往,擁有這樣動蕩的人生,怎麽會不理解太宰治?同是無可奈何的幸存者,同樣驕傲的風骨,他們活着就好,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低頭。
那個天才特工依然堅守正義,依然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同樣是衆叛親離仍然不屈的心,太宰找不到未來的方向,卻總有人陪他一起堅強。
“京極老師,你的執念不過是行人老師黃金一樣的靈魂,”太宰睜開眼睛冷冷一笑,“我勸你只可守護,不要妄圖占有。”
在京極夏彥驚愕的目光下,太宰把裝有蜂蜜水的水壺狠狠砸向窗戶,薄施粉黛的微風投進來,月色為夜晚打上了最得體的妝。
太宰飛身跳出窗子,還未來得及落地,就有一個穿着老土外套的少年特工從一樓落地窗沖出來,華麗的轉了幾個圈,穩穩接住他的學生。
胸腔中的溫熱在湧動,太宰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自己蓬勃跳動的心髒,他不讨厭他的行人老師,他一點都不讨厭。
“我看你的智商比愛倫坡還低,”绫辻行人整理了一下發絲,“大半夜不睡覺鬧什麽,吵得我不得安生,明天記得擦了宅邸所有玻璃。”
依舊是冷言冷語,太宰卻注意到,他的行人老師指尖沾有一些花粉,隐隐約約的菖蒲香氣像極了橫濱的春日,明明是他鄉,卻連衣襟都是故土的氣息。
太宰後退了兩步,十六夜的明月下,何處沒有他的心鄉,只要天地仍在,太宰治就不需要為活着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喜歡……”
绫辻行人瞪大了眼睛,他眼前單薄的孩子呢喃着像是告白的話語。行人老師不知道太宰是吃錯了什麽藥還是餓了肚子,亦或是被京極夏彥吓出了毛病,總之不會是什麽好事。
“我好像明白了什麽是喜歡,”太宰深吸一口氣,“喜歡就是無理由的想要為一個人去做什麽,甚至只是一個無關生死的沖動,就這樣……”
“可能你我的智商不在同一個次元上,”绫辻行人歪着頭,“你說的這些,是幼兒園讀本上寫的麽?”
他們都是孤獨的。
太宰仰起臉。
“行人老師,以後請多多指教,我一直在尋找生命的意義,活着的理由,尋找救助我的那位恩人,尋找一個孤獨的同類……”
绫辻行人認真的聽着,就像郁金香對春天做出的承諾。
“請磨練我,請矯正我的品格,請讓我活到尋求答案的一天。”
微風吹起太宰的額發,露出一雙鳶色眼睛,明亮了雲淚湖波光粼粼的月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