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結局
【一百一十九】
“如果說這就是你曾經的人生……”費佳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裏有無盡的溫柔和悲傷,“簡直是太精彩了。”
太宰的幼年被愛倫坡利用,小小年紀獨當一面卻看清世界的風雲變化,不惜犧牲安娜老師和自己的性命也要操控未來,再把記憶留在最終的實驗庫裏。
安娜把未來托付給了太宰和行人,和無數個在歷史長河中被一筆帶過的人一樣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夜,只有歐亨利小姐還記得她的樣子,記得那場孤獨瘋狂的紅色夢境。
按照太宰對他自己的了解,十幾年後的太宰一定會以這樣疲憊又驕傲的姿态來到費奧多爾的面前。
來到這個擁有太宰的血液、內髒的人面前。
費奧多爾帶着太宰六歲時的全部期待和心願,即使被孤獨和絕望浸透全身,即使狠心背叛唯一的摯友果戈裏,即使是莫斯科到橫濱血流成河,費奧多爾也未曾有過任何憐憫,痛苦的旅途也從未停下腳步。
這個和太宰糾纏一生的費奧多爾,就像十一月的涅瓦河,安穩、冰涼,就連結冰也是靜默無聲,他的罪孽從不需要洗清,就已經成了莫斯科黑手黨歷史洪流的一部分。
在費奧多爾新生的肌理和骨骼中,無時無刻都在祈求世界的文明和繁榮,祈求人間尚有善良和溫柔,為此像一個布道的傳教士一樣四處奔走,一遍遍聆聽那些被重複無數次的苦難。
貧民窟的人們因為資本的力量無法翻身,底層人們因為沒有知識和未來無路可退,費奧多爾決定犧牲一小部分人徹底改變人類基因和記憶,文明的傳遞能改變所有苦難者的命運。
莫斯科天人五衰情報處的大廳懸挂着費奧多爾的畫像,每個沉默的瞻禮日費奧多爾都會沉默地俯瞰城市,為了人間,他必須成為神明。
沒有任何人知道神明在想什麽,費奧多爾早已失去生而為人的認知,固執地催眠自己适應這份孤獨,祈禱自己迎來一個不再絕望的結局。
這是一個何等自由的世界,費奧多爾甚至會嫉妒現在的自己。原來太宰從未消失在費奧多爾的生命中,一直引導着、祝福着、詛咒着,為共同的未來付出了全部的代價,最終被幸運女神的眷顧。
“你也一樣,”太宰撫摸着費佳精致的側臉,“費佳在我計算好的未來,沿着我的旅途一步步走過來,何等精彩的一生。”
費奧多爾抹了一把臉,他徹底敗給了太宰。
既然十四年前的太宰就開始計劃今天發生的一切,并不斷的把血液輸送給尚在培養液中身體虛弱的費佳。太宰一定早在十四年前就清楚了費佳的全部基因序列,想要置他于死地易如反掌,即使是費奧多爾逃到天涯海角,太宰總會有辦法讓糧食和水變成費奧多爾的過敏原,讓他受盡折磨虛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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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卻在此刻茫然失措,六歲的自己一顆赤子之心天地可鑒,僅僅為了愛倫坡可以自由地寫作,就在野心膨脹之下織了這樣一張網。費奧多爾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太宰就對等地背負上了多少因果,他們長達十四年的人生博弈沒有分出勝負,變成了兩個孤獨的罪人。
“如果死亡是懲罰,我們竟要一起承受,”費奧多爾舉起槍,“如果死亡是救贖,我們和無辜的人竟然也能擁有。”
“死亡不是救贖,”太宰笑着搖頭,“還有多少可以注射的記憶,你我都是罪人,也是為了世界獻祭的迷途羔羊,如果說神明需要犧牲孤苦無依的人們才能推動文明的發展,這樣的神明,人間不要也罷。”
六歲的太宰不會料到,他的布局裏犧牲了一個不求回報施以援手的織田作,從此大阪成了傷心之地。
六歲的太宰不會料到,他的籌謀裏葬送了孤膽英雄的兩載春秋和江河萬裏,匆匆分離故事就此停筆。
六歲的太宰不會料到,他的期待裏毀滅了特務科的未來和偵探社的幸福圓滿,死亡和苦痛久久盤桓。
“把記憶傳承下去,我們就一起走吧。” 費奧多爾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濡濕溫柔,兩把□□一把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一把指向太宰的眉心。
威尼斯的海風一如太宰當年在底特律落下棋子時的濕潤甘甜,兩人就此收手相擁離去未嘗不可,史書上不會為此留下只言片語,天人五衰的第二把交椅和參謀官的香豔往事也會被葬送。
沒有人知道曾經有個參謀官殘忍到想要犧牲平民換取哥哥的平安,也不會有人記得死屋之鼠首領的基因和生命都被自家參謀官挾持,即使是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們依然抵死糾纏。
“開槍吧。”太宰終于如釋重負地微笑,像是在絞刑架上接受橫濱的審判。
這一生,太宰沒臉回去見織田作留下的五個孩子,沒勇氣陪着中也恢複森鷗外在時黑手黨的榮光,沒能力去對國木田承諾安穩的未來。
這人間本就沒有太宰治和費奧多爾的一席之地。
那兩把□□各剩一發子彈,太宰對那槍支的型號再熟悉不過,□□的□□玩法绫辻行人教過自己,他們都會被一槍斃命。
俄羅斯□□,即在□□的六孔彈夾裏安置一枚子彈,通過轉動□□随機停下的方式決定,被槍擊者會有六分之一的概率被子彈命中死亡,但是優秀的黑手黨成員可以控制彈夾停住的位置。比如西點軍校天才行人老師的絕技,能輕易做到控制□□停住的位置,分毫不差。
太宰知道這樣的技術在黑手黨中也許十分常見,即使費奧多爾開槍射殺了太宰,這個房間只剩下死屋之鼠首領一人逃出生天,太宰也備好了幾包足以讓費佳感染致死的病菌,他們必須同生共死。
作為行人老師的學生、中也和國木田的搭檔、偵探社雙璧之一,太宰都絕不能對費奧多爾手下留情。
他的費佳更不會真的和他殉情,計劃走到這一步,費奧多爾已經不再是那個在人間孤獨的孩子,而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冷漠神明。
“砰——”
如太宰所料,兩個□□只發出了一聲槍響。
黑洞洞的槍口穩穩地對準太宰,青煙上纏繞着一縷溫熱,費奧多爾已經做好了準備,去面對餘生百年的孤獨。
【一百二十】
面容精致的瓷娃娃少年縮成一團,他從來沒有這麽痛過。西格瑪只能聽到自己的氣管發出嘶嘶的響聲,周圍的景象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太宰先生的驚呼也漸漸遠去。
少年扯出來一個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費奧多爾先生不舍得打太宰的臉,天人五衰第一特工的能力不是假的,也只有西格瑪能做到在費奧多爾的槍下救出太宰。
救人真麻煩,又累又困,西格瑪只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他做了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果戈裏先生會給他烤餅幹、給他講故事、讓兔子玩偶陪他睡覺。
但是西格瑪什麽誇獎都得不到了,是他親口告訴果戈裏自己要離開他,再也不回死魂靈,以後更優秀更漂亮更懂事的孩子會取代西格瑪,他再也沒有跟在他身後一米之遙的資格。
“果戈裏先生……”西格瑪看着眼前的白色幻影,“我是不是很厲害……我救了太宰先生,以後他們兩個打架,別的還得慢慢學……”
漂亮的情侶款運動服上開了一個洞,無論如何也堵不住噴湧而出的鮮血。
少年只能祈求下一個人會替他保護果戈裏,替他給果戈裏一直希望的自由,替他學會愛,替他陪着果戈裏先生慢慢走下去……
西格瑪摸慣了武器,早就知道費奧多爾在俄羅斯□□這個游戲上從未失手,如果太宰能活下去壓制費奧多爾,讓果戈裏先生有機會重獲自由,這條命就是值得的。
只是不知道下一個孩子聽不聽話,會不會惹果戈裏先生生氣,長得是不是比自己好看,能不能明白我愛你……西格瑪不甘心,三年的時光甚至來不及道別。
他僅存的清醒意識,看到了普希金先生義無反顧地沖向罪魁禍首的魏爾倫,誰敢恥笑飛蛾撲火的普通人?誰又能輕視窮極一生的平凡命運。
西格瑪幸福地微笑着,他圓滿的一生,直到最後,天地都在為他唱着搖籃曲。
記憶傳承實驗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在魏爾倫壓倒性的戰力面前,任何人都不能阻擋,岡察洛夫優雅地擋在費奧多爾的身前,任何人都別想阻止神明降下恩澤。
即使太宰和費奧多爾同歸于盡也無法挽回,費奧多爾本人已經把計劃傳給了整個死屋之鼠,費奧多爾死後還有岡察洛夫,江山自有後來人,獨自背負一切的太宰終究比不過一個城市的信仰。
記憶要想傳承下去,就必須篩選掉不合格的大腦。堅強如澀澤龍彥也無法承受漫長時間的永生,無法承受未來的孤獨和文明的傳承。這場浩劫之後一切情感都将不複存在,只剩下空虛的文明和永不消逝的天地。
時間差不多了,按照計劃會有人結束一切。
他再沒有能做的事了。
“太宰先生!”中島敦順着西格瑪打破的玻璃牆沖進實驗室,遠遠的還能聽到坂口安吾的呼喊聲。
約定了一直在一起的夢野久作正在直升機上微笑,太宰有些恍惚,十四年的光陰過去,童年的玩伴不改分毫,記憶在頭腦中複蘇,太宰微笑着伸出手,徑直走向沒有防護的高塔邊緣。
幼年的太宰親手引導了一個草菅人命的神明,他血債累累,自然無法面對國木田正直的目光,無法向中也解釋自己犯了多大的錯,無法回到那個把他當做孩子的橫濱,天下之大,竟然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大可以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無數的因果壓在心頭,記憶裏的真相竟然比想象中還要殘忍。
太宰明明知道這些文明和記憶何等珍貴,漫長的歷史上,有的人用盡一生只能維持溫飽,有的人腰纏萬貫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家庭,有的人貧寒一生卻心系天下,有的人只把仇恨當作信仰……時間能留下的一定不是功名利祿,不是金錢權勢,而是能背負上本不屬于自己的因果的勇氣。
用道德之心審判人類的過往,本就是錯的。
太宰沒輸也沒贏,因為人生不是棋局,不可颠覆不可大意。他害死了無數人,又眼睜睜看着西格瑪為救自己挺身而出,潮水一樣的記憶沖撞着大腦,太宰已經無力思考。
腎上腺素的作用褪去,太宰的眼裏漆黑一片,他茫然地看着昔日夥伴們沖進實驗室。中島敦一行人見太宰沒有受傷,沒有人顧得上一個只是被吓壞了的人,包括見崎鳴在內的人都投入了救援和戰鬥。
現在的他究竟是人類,是神明,還是本就不屬于人間?
帶着大量陌生的記憶,甚至還來不及思考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麽就被留在人間,太宰的頭腦就要炸掉,如果織田作還活着,太宰尚且有理由為了一個人去颠覆世界,這份仿佛是新生兒才有的恐懼席卷全身,讓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失去了活力。
生命的盡頭就是死亡,太宰竟然想不出生命的反義詞,連這個詞都是孤獨的。
“太宰,太宰!”中也拍着他的臉頰,“別想了,快把那些事忘掉,我們回家。”
忘掉?太宰茫然地看着中也。
不可以,不可以,唯獨這份對世界的愧疚和對自己的恨意不可以交出去,誰都別想拿走,誰也不給,只有這是屬于太宰治的。
沉睡着的愛倫坡被夥伴們擡走,這位失去記憶的埃德加未來家主曾有過一個可愛弟弟,成了家族永遠的秘密。
“哥哥,亂步哥哥……”太宰苦笑着,十四年前也好,未來也罷,他們将會重新開始,沒有人會記得愛倫坡曾經是一位心懷歉疚的哥哥,沒有人會記得亂步被堅強努力的靈魂吸引。
他掙脫了中也的手,微笑着從最高處一躍而下。
神明,請讓我墜落,請讓一個背負了太多心願的流星回歸大地。
後來,岡察洛夫一口咬定,太宰是在與魏爾倫糾纏的混亂中走失,沒有人注意到他和費奧多爾去了哪裏。
威尼斯組織土崩瓦解,連同記憶傳承計劃一起消失在了那個神秘的黃昏。在威尼斯長長的海岸線,游客曾看到過兩個身材清瘦的少年牽着手走過,身影漸漸遠去,慢慢消失在黎明之前。
天空和大海相擁慶賀,威尼斯有白雲舒卷的春光,有隔夜的音符,有松節油的芳香,一切都像費奧多爾的美夢。
記憶傳承是一個偉大的奇跡,太宰和費佳終究還是選擇了一起分擔歷史上的所有記憶。和大量被注射的記憶比起來,他們這一生的回憶太過于寡淡,曾經無法分離的命運也變得索然無味。
夕顏花從未見過第二天的黎明,他們也從不知世界過去和未來的規律。
而他們是世上唯一的同類,他們血脈相連,他們終将重逢。
莫斯科天人五衰的總部金碧輝煌一如往昔,上一任首領确認死亡,西格瑪被證實胸口中彈無生還可能,縱然天地變色,向日葵依舊怒放。
費奧多爾在莫斯科的勢力被徹底清洗,果戈裏終于可以踏出總部大樓,作為掌握最大權力的天人五衰第二把交椅。
陽光安靜地灑下來,落在歐亨利小姐的油畫上,果戈裏回望了一眼,外面的世界有他四年都得不到的自由,卻沒有他的心之所向。
高檔的皮靴還沒有踏上外面的土地,果戈裏就一個轉身返回了總部,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整頓天人五衰,比如……用一生等貪玩的西格瑪回家。
只要有想愛的人,籠子關不住幸福,果戈裏就是自由的飛鳥。
普希金單膝跪地效忠莫斯科,願意在複仇之後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信仰,守護鄉村田野的笑聲。
被菲茨傑拉德護送的愛倫坡紅着臉把自己寫的偵探小說遞給亂步,這個天真又聰明的少年,是他一生都會追随的寶藏。
京極夏彥每天去陪绫辻行人聊天,總聽到一個白發老頭子念叨他的親生兒子,金發娃娃臉一雙森林色的眼睛,生來驕矜卻不知為何愛上了一個老人,快樂的日子不過兩年就丢了性命。
賢治咬着炒面面包,順便給五個孩子也買了嘗嘗。可是在偵探社養傷的漂亮男生總是盯着他手裏的食物,嘴饞到什麽都想嘗一口。聽說是怕他家果戈裏先生打他才一直賴着不走,好在賢治不和三歲孩子一般見識。
見崎鳴得知恩師去世的消息沉默許久,辻村深月幹脆把她接回自己家同住,她們得相互扶持活得更久一點,世上才有人思念绫辻行人。
安德烈紀德接手了威尼斯組織曾經的地盤,有了新的參謀官夢野久作,新的mimic組織朝氣蓬勃。
蒙哥馬利拿着組合組織的經費,在橫濱重新修建了孤兒院,她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打理着自己的小王國,每一個孩子都不再孤單。
莫斯科的歐亨利小姐輕輕落筆,她已經記不得安娜小姐的模樣,逝去的不會回來,未完成的畫像丢進壁爐裏,火舌黑灰像極了安娜的紅裙,仿佛她還在莫斯科的鐵軌上起舞。
中也重振港口黑手黨,他所在的地方就是規則和力量。
慢慢的,整個橫濱都在漸漸遺忘某個人,中也需要每天記錄這些思念,才能留下最重要之人的影子,這一定是太宰在用藥物抹去所有人的記憶,他的搭檔一向如此。
贖罪也好,痛苦也罷,太宰又一次躲到不為人知的角落。
中也會等,橫濱會等,等他願意回家的那天。
永遠年輕、永遠朝氣蓬勃的橫濱約定好,若是太宰希望橫濱忘記英雄,他們也都把太宰當作勳章塵封在心底。
不知過了多久,一身清爽的沙色外套頭發亂蓬蓬的清秀少年終于敲開偵探社的大門。
“大家好——我是太宰治,年二十歲,請多多指教!”
國木田紅了眼眶,壓抑着胸口的熱氣道:“我是國木田,新人有什麽不懂的,就來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