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之全蝕
【一百零八】
福地櫻癡筆直地站立在在武裝偵探社的大本營前,清晨的朝陽沐浴在整個人的身上,隐隐透露出危險凝重的氣息,真正從生死場走過來的人,無需任何武器,硝煙和血腥味就訴說着他的過往。這個老人的生活應該與朝陽格格不入,他的姿态更像是某個等待授銜的戰地英雄。
劍拔弩張氣氛的另一頭是武裝偵探社的社長福澤谕吉,他把被眼前男人打傷的國木田和與謝野護在自己身後,同時也阻止幾個孩子做出無意義的沖鋒。
“你回來了,”福澤谕吉緊緊握住刀,“公職機關特務課一大堆等着你簽字的文件,怎麽有時間跑到偵探社來做這種無意義挑釁?我的孩子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大可直接告訴我,我來管教他們就是了,亂步是我帶大的孩子,他不會和你走的。”
與謝野醫生的一只眼睛已經充血,她用盡全力平複因為被掐住脖頸而近乎于停滞的呼吸,新鮮的空氣灌進肺部,來不及說話就引起了劇烈的咳嗽。
趴在地上的她,固執地把手伸向那個睡在地上的男孩子,像幾年前的亂步先生拉住自己那樣。她發誓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的亂步先生,不會和這位兄長一樣的少年分離,所以福地櫻癡也好,死神也罷,任何人都不能把她的親人從身邊帶走。
“把哥哥還給我……”與謝野晶子眼前血紅一片,她不需要福澤谕吉的保護,個人安危和亂步先生的生命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麽。
福地櫻癡冷漠的抽刀揮向一身血污狼狽的與謝野晶子,即使是刀背也足夠讓她氣血上湧動彈不得。
“可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去了?”福地櫻癡把昏睡着的亂步用大衣仔細包好,“我的行人過來找你們,我那樣耳聰目明又意氣風發的行人,好好的孩子突然就沒了,你們到底做了什麽?多少陰謀詭計都難不倒的聰明孩子就這麽沒了?”
福澤谕吉無法回答,他的心裏像是有翻江倒海的浪花拍打着針紮似的疼痛。
绫辻行人的确是被他唯一一次動心的人殺死,橫濱的秘密盤根錯節,為了不把鮮血淋漓的真相□□裸展示給普通人看,為了不失去權利,總要用一個英雄去堵住破舊的城牆,而生者卻要把英雄最後的傷疤揭下來,看一看英雄是否和普通人一樣擁有旖旎香豔的傳說,證明他也有普通人的凡心。
“是我母親做的。”
辻村深月一身黑色西裝宛如喪服,她的臉上不見悲傷的神色,在黑色和服的泉鏡花陪伴下一步步走向福地櫻癡。
“绫辻老師已故去,”辻村深月平靜道,“福地局長,請您節哀,放開江戶川先生,他不能替代绫辻老師。”
國木田一把拉住辻村深月。
也只有這個被過度保護的單純女生會相信福地櫻癡是真的難過到痛徹心扉,國木田見多了陰謀詭計,早就知道在權力鬥争中有限的一點真心根本不可能影響大局,國木田不曾知曉的過去,也許福地櫻癡是作為行人老師的父親百般呵護,但這絕不是帶走亂步先生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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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發生在太宰剛剛離開以後的半個小時,身受重傷的中島敦和宮澤賢治剛剛回歸,偵探社衆人忙不疊的清除病毒源,這個老人卻單槍匹馬殺進實驗室的核心,在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的時間,直奔江戶川亂步而去。
所有的警衛無一例外被這位戰場上超一流的快槍手擊中,福地櫻癡不可能是單純的尋愁覓恨,他就是為了亂步先生。
太宰不在,亂步先生還處于被吸走大量免疫細胞的短暫昏迷狀态,福地櫻癡這樣的人過來找麻煩,他們其實無能為力。
“福地先生……”福澤谕吉收起了刀,“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收養了行人,可是行人确實沒有提起過你,如果你還有心,為什麽不來看看你的孩子?他對注定沒有結果的愛情付出一切最後丢了性命,作為父親為何不規勸?為人父母,即使是被兒女怨恨也要為他們籌謀,你我都是在戰争中失去一切的人,難道要讓行人和亂步再受苦麽?”
福澤谕吉捏了把汗,他在賭眼前的戰友究竟是不是如太宰和亂步所說的身份成謎,如果福地櫻癡真的對行人有過收養行為,那就坐實了亂步的回憶。
亂步的回憶裏,有個金發碧眼的漂亮孩子在西歐救了他,随後那個孩子被某個高大的,和威尼斯組織有關的黑衣男人抱走。
若那個孩子就是绫辻行人,若那個黑衣男人正是福地櫻癡……
【一百零九】
太陽漸漸升起,沉睡的亂步在大衣的包裹下似乎有些熱到出汗,從厚重的毛呢中伸出來半條胳膊,福澤谕吉條件反射就要撲上去護着。
這是他呵護了許多年的孩子,多年來一直是不谙世事,福地櫻癡見狀只有譏笑,一代銀狼劍客,帶孩子竟然成了生活習慣。
亂步突然動了動身體,這個側位蜷起來的睡姿可以把耳朵貼在地上,對自身是一個類似于胎兒形态的保護,福地櫻癡微笑着試探亂步的呼吸和心跳,确認他是真的睡着了。
公職機關特務課的福地局長何等聰明,從一開始就未曾提到過一字一句的收養绫辻行人,也不提绫辻行人的幼年,可他壓抑不住自己的心,看到亂步自然而然的睡姿,還是愣住了。
側躺蜷縮的姿勢是绫辻行人特有的睡姿,他的多年好友愛倫坡曾經抱怨過行人睡覺的床,簡直是一個行李箱大小就足夠,巨大雙人被子裏縮成一小團,經常是憋的小臉通紅,還是無法矯正。
就是福地櫻癡溫情的一眼,徹底暴露了他的身份。
“把你的孩子賠給我,”福地櫻癡冷冷道,“你我就一筆勾銷,我自然不會虧待亂步。”
福澤谕吉強忍住心裏的痛苦,把亂步留給了福地櫻癡,帶着社員們返回偵探社大本營,國木田和與謝野的傷不能再拖了。
“亂步先生——”與謝野晶子的尖叫聲嘶力竭,她拼命的朝着亂步的方向掙紮。
“哥哥……”與謝野晶子終于哭喊累了,仿佛還是那個失去一切的小女孩,亂步是她的救贖和溫暖,是她的心之所向。
中島敦捂住嘴,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告知與謝野醫生,澀澤龍彥才是她兄長,記憶中哥哥這個身份的美好回憶,現在由另一個男孩子守護着,一切都沒有失去。與謝野晶子像澀澤龍彥期待的那樣好好活着,有畢生追求奮鬥終身的事業,有心愛的人,可以一起相知相伴到人生的盡頭,活得淋漓盡致毫無遺憾。
衆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們不敢相信福澤谕吉真的會為了偵探社的存續,為了回避風險,為了逃離戰鬥和犧牲而交出亂步先生。
“大家,聽我說,”福澤谕吉沉聲道,“這是我和亂步的安排,為了試探福地櫻癡的真實身份,并且亂步要探究他們的最終行動,抱歉現在才告訴大家。”
社員們屏住呼吸,與謝野晶子更是腿一軟直接暈過去。
亂步相信福地櫻癡是個絕對聰明的人,如果他對绫辻行人存有除了下屬之外的其他情感,并且見過幼年的行人,那就一定是威尼斯組織的高級幹部。
為了模仿绫辻行人的小動作,亂步從得知特務課對行人呵護備至而心存疑慮的第一天就開始苦練睡姿。行人從小生活充滿動蕩,耳朵貼在地上是為了及時聆聽危險,蜷起身子是為了自我保護,熟睡之人的心音和裝睡完全不同,福地櫻癡并不容易試探,亂步許多日沒有睡好過。
亂步告訴福澤谕吉,绫辻行人骨子裏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孩子,好到會不計前嫌的保護傷害過自己的人,如此正直的人格和溫柔內心的孩子,即使是鋼鐵的內心也會被深深觸動。
也許在亂步不知道的過去,小小的行人曾經拉過福地櫻癡的手,若是命運的軌道不曾偏離,行人也該和亂步一樣擁有純真無邪的笑容。
“現在通過赫爾曼先生在佛羅倫薩的消息等多方面證實,天人五衰費奧多爾在莫斯科的行動時間,與福地櫻癡現身在橫濱前的準備時間完全一致,”福澤谕吉握着拳頭,“以天人五衰首領神威就是福地櫻癡作為最壞的局面,開始行動!”
思考并不是聰明人的專長,偵探社衆人聚集在一起,既然雙璧已經有玉碎的覺悟,那就不會有任何人獨善其身。
美國洛杉矶,菲茨傑拉德看着經常被愛倫坡當成被子的外套發呆。
意大利威尼斯,連帽鬥篷的青年深深親吻着懷表中黑發少年的絕麗容顏。
中國格爾木,見崎鳴聽着護林員講述自己被某個老人救回的故事。
意大利佛羅倫薩,年邁的赫爾曼雙手合十祈求紀德可以平安歸來。
日本橫濱,太宰雙手插兜,看着他的俄羅斯長官一步步走下臺階,給了他一個冰涼的親吻。
“這是你留給我的刺繡?”費佳點了點太宰的鼻尖,“看來參謀官很熟悉死屋之鼠的标志嘛!”
太宰撫摸着費佳襯衫的一角,那個呲牙的小老鼠模樣俏皮可愛,柔聲道:“當然熟悉。”
“刺繡和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的棋局,”費佳意味深長的一笑,“太宰真是耗費了好大心血。”
意氣風發的參謀官不吭聲,沙色的外套襯出俊朗的少年意氣,幼年時光他并不記得,只是圍棋和刺繡都像是刻在靈魂裏的技藝,細細密密織進餘生。
察覺出費佳微笑的背後是在強調刺繡和棋藝這兩樣是貴族婚約者的必修課,太宰大庭廣衆之下沖過去咬傷了費佳的唇瓣。
【一百一十】
穿着連帽鬥篷的青年細長的手指撫摸過琴弦,輕輕彈一下松香的粉塵,抖落出整個威尼斯的清新與恬靜。
這是皇家花園附近的一處景致,沿着大理石質地的建築拾階而下,波光粼粼的運河自然而然蕩漾出一片金光,魏爾倫摘下帽兜,蜷曲的發梢在風中舒展開來,那深邃含情的眉眼惹得紮着亞麻色辮子的姑娘們不停向他投擲鮮花,可神情憂郁的青年只是撫摸着小提琴,乘坐着名為岡多拉的水城小艇,像是要随着水波和音樂緩緩蕩去。
魏爾倫坐在鮮花氣息尚未散盡的石板小路旁,心道這些女孩子沒見過蘭波,若是見了他,必然會驚叫到暈厥,他就是這樣墜入了少年眼底的深淵。
可是現在的魏爾倫只剩下一片空白,十四年前的戰場,是他把還在伏龍芝軍事學院的蘭波召回成為搭檔,也是他親手毀掉了自己和蘭波的未來。
手中的這把小提琴成為了魏爾倫餘生關于愛情和幸福僅存的回憶。
作為古羅馬最後一支貴族後裔,魏爾倫曾在多年前得到了家族傳承記憶的隐秘技術,通過抽取免疫細胞的注射方式得到大量記憶,原本在西歐地下勢力中占據極高位置的魏爾倫,竟然在戰争中滋生出了野心。
動蕩的年代裏,情報就是一切,魏爾倫無需刑訊逼供就可以得知他想要的全部真相,包括如何在戰争中獲取最大的利益,包括十幾年前的組合組織和埃德加家族暗中培養人形兵器作為儲備的秘密,包括天人五衰頻繁和進行人體基因研究的實驗室來往的情報……
可魏爾倫想要的不至于此。
無數人的記憶被壓縮在魏爾倫的頭腦中,他見證了太多人為了渺小的理想前赴後繼的犧牲,見證了太多人面對着荒誕虛無的結局自然奔赴戰場。
戰争是沒有意義的,西歐的平原并不厭惡日本的東京灣。
世上不該有争鬥,只應該有文明的傳承,只有絕對的力量才能帶來救贖,即使是被人們頭腦中所謂的“自由”攻擊也無所謂。
誰會指望一群幼童理解針筒背後的善意?他們只會哭泣,只會尖叫,像患得患失的瘋子一樣嚷嚷着護士是壞人,認為世界背叛了他們。
西歐的家族早早就進行了有關基因的人體實驗,只是實驗控制不好免疫細胞的抽取,據說活下來的只有一個遠嫁去美國的女性實驗體,這不夠,這還不夠。
他親手制作了最完美的實驗體,讓他擁有美貌,擁有至高的頭腦和勇氣,再灌輸思想撫養他長大,在恰當的時機送去天人五衰換掉不适合的內髒,抽取掉記憶,他完不成的事,自然就會有人替他完成。
二十年前,用自己的基因制造出人形兵器中原中也。這不夠,他又強化了中也的頭腦,并親自送進培養液中慢慢長大,一切都如他所願變得美好。
可是十六年前,還是伏龍芝學院教員的蘭波幫助年幼的愛倫坡救回弟弟的一刻起,一切就已經失控了。
從這一刻,他時時刻刻都覺得蘭波在懷疑自己。
他用個人的情感質問作為搭檔的蘭波,是否願意為了他而一起奔向戰場終結争鬥。
站在講臺上的蘭波認真上完了最後一節課,當天穿上軍裝追随他來到了佛羅倫薩。
依舊是同樣的原因,魏爾倫眼看着蘭波願意為了他而放棄作為詩人的夢想,放棄深愛的家人,放棄事業,用餘生去承諾那個飄渺的未來。
魏爾倫卻害怕了,能放棄一切的人必然有着鋼鐵意志,肯為了執行任務付出一切的特工,沒有一個組織會收留。
這是他留在人間唯一的弱點,費奧多爾會去踐行人類文明的傳遞,中原中也會做他的好弟弟,埃德加家族也會扶持一位正統的繼承人作為魏爾倫的傀儡,偏偏在這個時候,蘭波幫助了埃德加家族私生子的愛倫坡。
魏爾倫只想要一個乖巧聽話的蘭波,一個絕無可能背叛的愛人,牽着他的手在人間走過短暫的一生,然後把他們執手的記憶傳承為佳話。
背叛只是一瞬間的念頭。
蘭波驚恐的看着他苦戀一生的搭檔,面目猙獰地把他重重摔在一個村莊的石頭上,緊急抽取記憶的手術甚至來不及做好消毒。
計劃裏,魏爾倫會帶走失去記憶的蘭波,兩人重新開始。
魏爾倫卻忽視了,作為特工的蘭波用最快的速度逃離,天上人間處處都尋不到他的身影。
已經失去希望的時間裏,魏爾倫聽說,失憶的蘭波帶走了他的中原中也,追捕過去的時候卻又沒了消息。
最後竟然是死魂靈的首領果戈裏在橫濱的戰地醫院發現了蘭波,曾經伏龍芝學院的天才特工死于昔日的手術後遺症,顱內感染嚴重,高燒不退,捏着一張魏爾倫當年未曾發現的紙條孤獨離世。
泛黃的紙條上寫着一句——我的愛人要我去戰場終止争鬥。
太美好的人都太單純,蘭波的執念不過一個魏爾倫罷了,失憶前追随愛情失憶後尋找愛情,這是一句無悔無愧就能帶過的一生。
伏龍芝的檔案不會記下蘭波生前受過多少苦,多少次不明原因的高燒和冷顫發抖,魏爾倫只能祈禱這樣的悲劇到此為止,那個受他影響的費奧多爾如今也長大成人,死屋之鼠家族的大廳懸挂着他本人的畫像,這個人造的俄羅斯少年已經有了自己的神明。
若是費奧多爾有了心中所愛,魏爾倫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下來,不必帶着兩個人的記憶畫地為牢。
時過境遷已經接近中年的魏爾倫看着瑪利亞教堂的圓頂的雪花石膏,螺旋形的尖塔高高聳立着,周圍是作為威尼斯三絕的碧水、藍天和色調明麗的大理石。
而今,千山萬水只剩下他一個人去欣賞,曾經厮守終生的諾言,只有這一把小提琴陪着他默默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