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世界的記憶 (1)
【一百一十一】
“我有一個理想,”費佳緊緊抱住太宰的肩膀,“如果可以,我希望人類只有不停進取的文明,沒有無休止的争鬥。”
太宰輕笑着閉上眼睛,“我懂,你很努力了。”
“為了這個計劃,犧牲了多少人,放掉多少權力,耗費多少錢財都無所謂,”費佳在太宰的耳邊呢喃着,“這個世界苦難深重,這是你我都看到的,我們的靈魂也因此哭泣。”
太宰點點頭,用額頭抵住費佳的側臉,呼吸着屬于西伯利亞的清冷氣息。
“在戰争結束之後用佐佐城信子投石問路,摸清楚死魂靈的底細,發現公職機關特務課的漏洞,利用組合組織的錯誤讓他們內部分裂,回收錢財,通過天人五衰和特務課的情報網聯絡到澀澤龍彥,獲取情報和技術……”太宰輕聲道出費佳的一切準備,“有了情報,金錢,再殺死你的首領,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就可以毫無阻礙地制造你想要的世界。”
費佳揉了揉太宰毛茸茸的後腦勺,這些都瞞不過他的參謀官。
他看一眼太宰身上的衣服就知道是在模仿誰,是想和誰去分享這苦難的人生,去做什麽樣的人……這都是費佳不能涉及的過往,這些過往和執念組成了現在的太宰,費佳很喜歡。
“我也會接受記憶的注射,承擔那些過往和人類文明,”費佳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消除人間的争鬥,帶來幸福,我就是為此而生。”
死屋之鼠的大廳裏,是首領費奧多爾的畫像,除此之外他們都沒有其他的神明。
“那些記憶也包含許多歷史上的名人,”費佳抿着嘴唇,“真是個像魔法一樣偉大的計劃,人類的未來都不需要再上學了,直接研究就好,文明傳遞的效率會高出太多!”
太宰眨眨眼睛。
“可我不想遇見一個閱人無數的你。”
費奧多爾是太宰的本能和因果,也是致命的吸引力,是生理上的渴望和救贖,太宰始終無法去感知的生命是愛倫坡和科技賦予的,而費佳也是人造的産物,兩個人都沒有源頭,也不知終結為何物,人類文明唯獨把太宰和費佳丢在一邊,現在他們卻要背負人類的因果。
如果歲月靜好,太宰渴望用死亡去感知生命,可他這一生從埃德加家族輾轉到威尼斯,追着織田作在黑手黨紮根,又從西點軍校到武裝偵探社,執行任務卧底天人五衰……
命運的大手推着太宰,因為畏懼得到,畏懼生命本身,他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了人類的命運和未來,從未想過自己,從未依靠同伴,從未擁有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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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他想要的第一樣東西,竟然是深陷泥沼的同類那點真心。
“我就在這裏。” 費奧多爾的神情淡漠而孤獨。
很快,費奧多爾就會擁有無數人類的記憶和過往。
他們有限的情感要如何與人們濃烈的生離死別相對抗?太宰的這點孤獨不過是過路的一場濕潤的雨,費奧多爾懂了以後,自然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他們之間掰碎了揉細了,竟然也找不出什麽拿得出手的回憶,費奧多爾就要放下了。
那點模模糊糊的,不帶任何陣營,權力,智慧,未來……那點有限的不舍,不甘心,竟然就到此為止。
“我還想和你在一張很大的床上抱着毛絨玩具一起講故事,一起去看青森的蘋果樹開出漂亮的花,一起去結了冰的貝加爾湖上垂釣……”太宰笑了笑,“我就只能想到這些了。”
“我也是,想和你一起做這些,” 費奧多爾深深呼吸着太宰身上清甜的蘋果香氣,“我也不懂這些事的意義,不過是想這麽做。”
在即将到來的未來面前遲遲不敢推開命運之門,用這一點時間證明屬于費奧多爾和太宰的部分。
【一百一十二】
黑色燕尾服戴着禮帽的青年把桌子上的銀質餐具都摔到大理石的地板上,甜品架在地上滾了七八圈,上好的甜點都掉了一層酥皮,滴落在地上的糖霜和果醬映襯出陽光,揉碎童話故事一樣的殘忍。
“西格瑪,你竟然敢抗命?”果戈裏渾身冒着虛汗,“你不準——”
銀發青年徑直倒了下去。
寶石權杖滾出去很遠,剛剛和西格瑪的纏鬥中果戈裏将其一分為二,死魂靈首領的權杖中一半是槍支,一半是利刃,但是他中毒嚴重反應遲鈍,死鬥的這半小時,僅僅在西格瑪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傷痕。
“果戈裏先生,請你留在莫斯科,”西格瑪輕巧地躲開了銀光利刃,“你教過我,要為了大局考慮,現在費奧多爾先生要為了他的某個計劃犧牲天人五衰的基業,我怎麽能坐視不理?”
“可我也教過你明哲保身……”果戈裏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個為了什麽計劃現在連神威都拒不聯絡的費奧多爾,一旦開始行動,所有人都會死在裏面……誰都可以,唯獨你不行!”
天人五衰作為百年傳承的家族,見證了沙俄時代開始的風雲變幻興衰榮辱,無處不在的情報網絡把消息從首領神威所在的橫濱傳達到莫斯科。
那消息是由一塊來自于南非的名貴鑽石傳遞,最高等級的情報價值連城,閱讀後燒毀不留痕跡,隐秘處刻着兩條情報:
1.天人五衰的繼承人意外離世
2.費奧多爾失去聯絡,疑似叛逃
這些情報和一直在為果戈裏傳遞消息的某個少女不謀而合,在費奧多爾前往橫濱參與橫濱和組合組織的鬥争之前,果戈裏就曾經和這位少女在暗中進行過一些情報上的往來。
雖然西格瑪因為計算人心的經驗不足,被費奧多爾發現了端倪。費奧多爾卻完全并沒有對他們和他們的組織進行絞殺和迫害,這完全不符合他這位摯友的性格,那次用心髒形狀的和果子點心試探神經緊繃的西格瑪,果戈裏分明看到了那雙清澈眼睛裏看到了壓抑着的殘忍和殺意。
兩個同僚又如何,費奧多爾為了他的計劃甚至毫不在意死屋之鼠,天人五衰,莫斯科,不在意生命和死亡。
正如那個少女卻說,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是與生俱來的神明。
一個是費奧多爾,對人類的情感和思想不屑一顧,一心追求文明和幸福,可步步籌謀之下,人心都向他生長。
另一個是太宰治,對人間的死亡和別離無所畏懼,追求生而為人的意義,可放縱世間情愛,死神也為他傾倒。
他怎能看着單純無知的西格瑪去和已經叛變的費奧多爾為敵?
果戈裏因為出衆的才能而被各個組織暗害,被關押在天人五衰總部四年之久,失去全部的自由和親眼見證世界的能力。誰會不愛這樣的死魂靈首領?百分百能安插特工進入所有組織的才華,就像是懷抱着槍支的嬰兒坐在鬧市中央。
恃才傲物的代價就是成為籠中鳥,可是西格瑪不一樣,他還沒有長大,他是果戈裏看着世界的眼睛,是他銀白色的月光和純潔的希望。
太幹淨的東西不應該存在于天人五衰,果戈裏盡他所能的教會了西格瑪如何殺戮,如何孤注一擲的戰鬥中幸存。
可是這位優秀的老師,沒有教會他珍惜,沒有教會他幸福,沒有教會他面對果戈裏的心。
“明明沒有人比我更适合了……”西格瑪掰着手指想,“果戈裏先生是擔心沒人保護你麽?你留在莫斯科不會有事的,整個天人五衰都會聽從你的調遣。”
西格瑪說的沒錯,沒有人比他更合适,這個三年前從培養液裏走出來的新生兒,一定會非常熟悉那些人體實驗室的準确分布。
“你就是不能去!”果戈裏把剩下的半截手杖投擲過去,堪堪切斷了西格瑪的一縷發絲。
三歲的孩子茫然的看着果戈裏,不知道他為什麽生氣,而且執行任務的理由充足,行動排名第一位,權衡計算之下,天人五衰根本沒有比西格瑪更優秀的狙擊手和特工。
“我是因為個人的情感不想你去……”果戈裏心裏一驚,他知道西格瑪這個失落的表情,就是在質疑自己的能力,希望得到認可又小心翼翼,三歲的孩子只以為自己要被抛下了。
“情感?”西格瑪眨眨眼睛,“生氣我去執行任務不帶好吃的回家麽?”
果戈裏搖搖頭。
“我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果戈裏銀色的發絲鋪散開來,像是月色一樣的冷清孤獨,“喜歡到沒有人能替代你……”
“我也喜歡果戈裏先生,”西格瑪的眼睛恢複了神采,“不要生氣了,我一定把最好吃的點心帶給果戈裏先生,不生氣了好不好?”
三歲孩子哪裏懂果戈裏眼裏的悲傷和憐愛,他蹲下來坦坦蕩蕩看着那雙銳利的金色眼睛。
接着被拉進果戈裏的懷抱。
“我愛你,”果戈裏親了親西格瑪精致的臉頰,“是這種愛,你懂麽?”
西格瑪一臉茫然,“不懂,但我可以學。”
銀發發出青年低沉的嘶吼聲,他把西格瑪狠狠揉進懷裏,他的西格瑪就要不顧一切的奔赴戰場,果戈裏想着自己嚴厲的教導,竟然悔不當初。
“果戈裏先生你別哭呀!”西格瑪慌了神,“我學,我一定學會,不讓先生失望……”
死魂靈的首領已經悲痛到無法出聲,他仿佛也成了死去的空缺,成了死神的奴仆,嗓子和心髒撕裂着,靈魂劇痛到無法呼吸,除了拼命的抱住西格瑪什麽都做不到。
什麽世界,毀滅吧,重生吧,弄得一團亂,沒關系的。
只要果戈裏還能随心所欲的擁抱心愛之人,縱然身處牢籠,鳥兒依然自由。
可是果戈裏留不住,他現在已經心知肚明後知後覺,是那位少女聯絡了西格瑪,要他阻止一切保護天人五衰。
天人五衰只會傳位于純種的貴族血統,那位少女也許是組織繼承人候選,最終漁翁得利的公主,在天人五衰總部下毒,利用西格瑪的單純,留下果戈裏作為天人五衰的核心。
籠中鳥呆坐在地上。
他聽到他的自由正在低語,“西格瑪學不會,不懂什麽是愛,如果西格瑪沒回來,果戈裏先生會有更好的學生,一定要教他……”
知更鳥失去的自由,是玫瑰刺穿了咽喉。
【一百一十三】
橫濱空中花園最美麗的高塔上,費佳牽着太宰的手一步步走進那個放置實驗品的大廳。
舒适的床鋪一字排開,和太宰九分相似的青年側躺着用力拉住亂步的手,美麗到攝人心魄的眼睛裏再也看不見任何幹擾的人和事物,愛倫坡和愛情聚少離多,此刻更像是要彌補畢生沒有看到的戀人,眼睛都不舍得眨。
太宰只需要一眼就知道,愛倫坡已經很虛弱,他條件反射的想要逃離,卻還是忍不住想要詢問亂步先生的現狀。
正常人面對兄長應該輕松一點,安撫愛倫坡說他們一定可以活着離開,或者是對愛倫坡給他買的新衣服表示感謝,還有應該祝福兄長和亂步先生幸福下去……
可是太宰低着頭,穿着嶄新的沙色外套,衣帶被他扯到皺皺巴巴,能言善辯的少年此刻變得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太宰,”愛倫坡沒有給他的弟弟分過去一個眼神,“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何苦為難自己,不知道說什麽就不要說,你是參謀官,是二十歲的大孩子,有必要說話就走過來,沒有必要就不要上前,的确是埃德加家族給了你過去,但是我也告訴過你,不需要回來。”
太宰嗯了一聲,愛倫坡從未覺得自己是他的器官備用庫,也不覺得自己是他粗制劣造的仿品,可太宰依舊是疏離和茫然。
“離開我,”愛倫坡的聲音依舊是低沉而軟糯,“選擇飛向天空奔向大海,就不要回望出發的地方。”
無需多言,他們的生死都在費奧多爾的手中,陣營和權力都毫無意義,下一秒兄弟之間也許只能留下一個人,可他們依然無話可說。
另外的幾張床上,一身疲憊的京極夏彥被換了一身幹爽的睡衣靜靜睡着,他身邊的一張床上堆滿了明豔驕矜的郁金香,正是行人笑起來該有的樣子。
安德烈紀德被換上了費奧多爾訂制的軍裝,強大的意志力讓他沒有就此昏睡過去,反而泰然自若的看着天花板,仿佛只是行軍途中的休息。
另一張床上放了一朵庭芥蘭,太宰一眼就認出來是送給織田作的小禮物。
“雖然少了幾個人,但是人類中最強悍的大腦幾乎都在這裏了,”費奧多爾嘟着嘴,“如果他們幾個都活着就好了,記憶傳承的速度會更快。”
“你說最強的頭腦?”太宰輕笑出聲,“你有我還不夠麽?”
費奧多爾深深地看着太宰,八歲那年的記憶中兩個人就這樣十指相扣相互支撐。
他說,要建立一個全新的,只有文明和幸福的世界。
而太宰看到了。
費奧多爾在這一刻感受到的幸福中,太宰會是不可缺少的一環。
下一秒太宰被麻醉針狠狠刺中,足夠放倒一頭大象的藥物注射進太宰的血管,然而費奧多爾的親吻可謂抵死纏綿。
“歡迎來到平和,溫柔,幸福的世界,” 費奧多爾揉着太宰蜷曲的發梢,“然後成為神創造的世界的第一個祭品。”
太宰吃力地仰起頭,視線逐漸模糊的盡頭,是費佳天真無邪的微笑。
“天人五衰的參謀官所能付出信任的只有手裏的槍,付出情感只為了身後的同僚,付出信仰只為了自己的心,沒有一絲一毫的敬意留給神明……”
太宰閉上眼睛,耳邊是威尼斯和煦的風,潺潺水聲,透過雲層的溫熱陽光,和姑娘們傳唱着的,踏過海洋的愛情。
【一百一十四】
太宰在半夢半醒之間,仿佛是回到了懵懵懂懂的幼兒時代。
四周是溫熱的羊水,從裹挾着松節油氣味的黑影,到慢慢清晰起來的蜷曲發梢和深邃眉眼,沐浴在液體中折射出的陽光裏,他看到了溫柔含情的嘴角。
“中也……”
他想要抓住這份人間真實,抓住那盞在黑暗中跳動的燭火,那一點點跳動的光應該是中也的模樣,那個人應該是他,只有他才會有如此舉世無雙的意氣風發。
兩年分離的光陰讓太宰幾乎可以确定,中也從他出生時就在他不離不棄的夢境裏。
哪怕他在鶴見川仰望東京灣上的璀璨稠密星空,在烏拉爾山踩踏過碧玉采石場厚重潔白的積雪,在密西西比河領略過碧波逐月藍天傾頹的柔情,甚至在底特律城感受過工業崛起又衰亡的變革……
走過千山萬水看過人情冷暖,太宰也仍然覺得,人生最關鍵的抉擇時刻就是要見一見中也,在不知道的地方見一面就好……
“你醒了,”中世紀貴族一樣打扮的青年俯下身去試探太宰的額頭,“體溫稍微降下來一些,還是再睡會兒吧。”
“中也……”太宰迷迷糊糊去抓眼前人的胳膊,他只記得費奧多爾把許多頂尖的頭腦聚集在一起,在費佳輕柔的歌聲中,太宰不知不覺就失去了意識。
“我不是中也,”魏爾倫輕笑出聲,“我是中也的……中也的哥哥魏爾倫,你又把我們認錯了。”
“又?”太宰皺着眉頭也記不起來他究竟有沒有見過魏爾倫,只是人生重要的關頭沒能去和中也說點什麽,又是一場遺憾。
“睡吧,可愛的孩子。”魏爾倫俯下身,在太宰毛茸茸的額發上印下一個禮節性的親吻。
太宰的渾身血液沖向頭頂,他熟悉這個親吻,像是一種刻在靈魂裏的安撫,讓他不再恐懼,可以思考和看到陽光。
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太宰疲憊不堪的呼吸着,聞到了愛倫坡身上特有的木桐酒莊紅酒氣味,一定是他為了幫助自己和亂步判斷特地留下的記號。
亂步先生喜歡的粗點心碎屑還在指尖,糖霜是京都菊之屋特有的粗細顆粒混合,還能摸到京極老師掉落的一根白色發絲,連着新鮮的發根,一定是他有意拔下來留給自己。
太宰動了動身體,柔綿綿的床鋪像是躺在了一片雲朵上,被人貼心的放置了一些軟乎乎的玩偶,被子裏費佳特有的冰雪氣息讓太宰本能地深陷其中。
慢慢的,愛倫坡、亂步、京極老師要做的事都變得不再重要,自己的存在也變成了無所謂的東西,意識漸漸遠去,好好的睡一覺,一切都來得及……
就在這一瞬間,太宰感覺到了令他頭皮發麻的異樣。
他的胸口處只剩下皮質繩索的拉扯感,那個貼在白色條紋襯衫上的巴洛克領繩,只是那塊廉價又沉甸甸的黃銅和石榴子石胸針不見了!
繩子還在,這種領繩本就十分結實牢固,太宰在整理衣冠的時候特地用了不少可以牢固穩定的膠水,誰會刻意去弄掉這個可有可無的廉價領繩……
只剩下因為織田作的離世而深深憎恨着自己的安德烈紀德,這個胸針在織田作的随身物品中停留了那麽久,作為Mimic的雙雄之一,安德烈紀德見過織田作的東西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在骸塞的實驗室,太宰記得安德烈紀德對自己的到來平靜到沒有任何反應,卻在這種時候突然扯下來自己的領繩,原因只有一個,安德烈紀德對太宰的無視只是在隐忍。
因為安德烈紀德要暗示太宰一件事,那就是包括京極夏彥在內的所有人都是抱着魚死網破的心自願留在這裏,心甘情願的失去行動自由,太宰也必須作為天人五衰的參謀官順從費奧多爾,從而得知整個威尼斯計劃的核心。
安德烈紀德在費奧多爾面前的平靜是在刻意的表演,扯下領繩是在賭織田作在太宰心裏的地位,為了讓太宰保持清醒,拯救這個世界幾乎是注定的敗局。
一旦費奧多爾的計劃成功,人類文明的記憶将會大量注射在新生兒的大腦中,屆時,不堪重負的幼兒大量死亡,真正的文明會毀于一旦。
這是愛倫坡和亂步都懂的道理,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太宰身上,希望他能在博弈中成為贏家;京極夏彥卻不懂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他只想用這種方式保護行人留在世上的太宰治和見崎鳴;安德烈紀德的戰友已逝,找到與蘭波記憶有關的吉光片羽才是執念。
可是太宰在被費奧多爾在擁抱的時候注射了過量的安定類藥物,一般用來治療躁郁症,精神逐漸變得平靜下來,五感嚴重遲鈍到,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
這樣究竟有什麽不好?孩子們以後不再需要上學,自然就可以熟記人類文明五千年的歷史,與生俱來就可以感受到濃烈的情感,學會待人接物,擁有歷史積澱下來的美德……
若是他也能理解情感,兩年的時光就不會讓中也抱着遺憾陷入沉睡,不會讓國木田在猜疑中無可奈何地愛上佐佐城信子,更不會和費佳拼命撕扯最後除了“同類”仍然沒有任何詞語能定義這種關系。
是的,他們都不是人類,為什麽要為了人類而戰鬥?
太宰突然睜大了眼睛,他不甘心,不甘心還沒有理解生命的意義就到此為止。
他費力地擡起胳膊,這個尺寸過大的沙色外套讓他不得不把袖子卷起,這世上果然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
如果他是人類,那就一定要去感受死亡在生命中的重量,感受人類所有的文明,權力終将消失帶來的痛苦和絕望,感受基于這個消亡規則而建立起來的世界,再一次次用死亡去感知生命……他愛的,他珍惜的,他想要為之奮鬥終身的,一定會浮出水面。
他站起身,去迎接屬于這個時代的智者的最終選擇。
從水晶棺裏走出之後,太宰拼盡全力去推開那扇門——
“你醒了?”費佳轉了半個圈,柔和的風卷起黑色小鬥篷,仿佛天真無邪的貴族少年在大廳跳起華爾茲。
巨大的實驗室建在威尼斯的高處,七個椅子呈半圓形分布在大廳,每個人的頭上都佩戴着巨大的腦電波檢測儀,這似乎暗示了他們即将到來的命運。
愛倫坡、江戶川亂步、京極夏彥、安德烈紀德分別占據一個椅子,空着的那個上面放置了一束郁金香,那本該是绫辻行人,剩下的兩個椅子也許就是為太宰和費佳準備。
太宰十分清楚,他們都要作為實驗體而接受大量記憶的注射。
但是費佳突然笑起來,那張精致到令人屏住呼吸的小臉綻放出前所未有的殘忍。
“太宰,我要你先嘗試一下記憶注射,”費佳捧起所愛之人的下颌,“你一定會愛上這種感覺。”
裝着四個針管的托盤從一旁的實驗臺上被費佳的鬥篷牽動着打翻,一時間破碎的玻璃四處飛濺。
太宰難以置信地後退幾步,這四個人的記憶看樣子已經通過記憶抽取注射進了費佳的大腦,他終究是遲了一步。
四個人之前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你這個瘋子……”
【一百一十五】
“小西格瑪,你怎麽偷跑出來了?趕緊回去,被你家監護人看見要挨打的。”普希金在意大利特雷維索機場和西格瑪在洗手間裏拉扯。
“是果戈裏先生被我打了,”西格瑪死死抱住一個大理石柱硬賴着不走,“神威先生現在生死不明,我們在總部得到的消息也是費奧多爾先生叛逃,現在把那些關押果戈裏先生的壞人處死是最好的,我必須得來。”
普希金愣了一下道:“你全都告訴我了,就不怕我會出賣你?”
一個是死魂靈首領的心腹,一個是死屋之鼠的手下,在威尼斯的機場推心置腹,無論怎麽看都不可能。
西格瑪眨眨眼睛道:“你之前也只是給費奧多爾先生打工,沒有任務的時候根本就是在莫斯科和威尼斯兩頭跑,只顧着忙自己的,而且費奧多爾先生總說你貪生怕死,現在突然在這個動蕩關頭去威尼斯,肯定是知道了什麽。”
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長出一口氣,西格瑪足夠聰明,加上有個人犧牲了全部精力只為了将他培養成才,這樣的貴族教育之下培養出一個聰明孩子理所應當。
“普希金先生,迫不得已的時候我可能為了果戈裏先生動手殺死你的首領,”西格瑪突然猶豫起來,“不過你也想開點,以後跟着死魂靈首領幹活,比報了仇活不下去要好很多,果戈裏先生會把你使喚到沒心思去想複仇之後的空虛。”
“這些話是果戈裏教你的?”普希金忍不住笑意,“我的小少爺,快回果戈裏身邊抱着布娃娃睡覺吧,這些平民和貴族老爺的事,你個不懂事的小東西少摻和。”
西格瑪氣得直跺腳,鼓着腮幫道:“誰說我是小少爺,我可懂事了!你是我的同事,明明一個處處攢錢給自己留後路,多餘的事一件不做的人,怎麽可能為了讨厭的貴族一次次出生入死?”
中年人這才仔細去看西格瑪精致到如人偶一樣瓷白的小臉,是了,三歲的孩子怎麽能懂貴族和平民有什麽分別,人性本善,西格瑪是在為了他以後粗陋不堪的人生打算,怕他拼盡全力最後一事無成,怕他複仇之後荒廢人生勉強度日……
“好孩子,我大哥的孩子也和你差不多大,”普希金一把抱住這個穿着休閑運動服的同事,“無論如何我也會讓你活下來,只要你有想見的人,那就應該好好的回去見他,這種思念的心情從來不是孤獨的。”
西格瑪拼命搖頭道:“你還有親人,他們在家裏等你,可是我沒臉回莫斯科,果戈裏先生教我的東西我都學不會。”
“那就有時間再學,”普希金不以為然,“你我都要活着回去,為了愛和被愛。”
“你也在說讓我聽不懂的話了,”西格瑪笑了笑,“首領福地櫻癡現在生死不明,竟然沒有選擇讓我們全員配合,難道他還有什麽別的打算?”
普希金看懂了三歲孩子眼裏的恐懼,他知道每一代黑手黨都會在家族分崩離析之際搞一場大清洗,造成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黑色星期五,東正教瞻禮日一結束,莫斯科血流成河。
“福地櫻癡也老了,”普希金笑了笑,“我不太懂那些貴族老爺的心,不過一位五十歲的父親失去了正當年少的獨生子,是活不下去的。”
“唉?”西格瑪掰着手指頭也沒想明白到底誰是他們天人五衰的大少爺,不過他知道,為了家族的未來,神情恍惚的福地櫻癡必須讓位。
那樣……果戈裏先生就成了新任首領唯一的參謀官,或者說能當上天人五衰家族的新首領,西格瑪突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西格瑪這個年紀只能知道他的精神飽受折磨又昂揚向上,他知道自己勇敢又難過。
“不過,天人五衰的家族繼承者必須是純血貴族,”普希金還是戳破了西格瑪眼裏的光,“我估摸着別的少爺公主這時候也該出山了。”
在教堂大廳琉璃雕花的彩窗下,莫斯科最大的黑手黨家族城頭變換大王旗,所有人都一臉茫然的接受天人五衰的新任教父上位。
福地櫻癡讓位的消息來得倉促又突然,沒有人願意相信一代首領會如此心甘情願地放棄權力,而二把手費奧多爾叛逃,那位沒有實際權力的第三把交椅果戈裏只得倉促出山臨時主持大局。
作為從沙俄時代就走過來的組織,天人五衰不知道承擔了多少黑暗,走過多少泥濘和血腥的荊棘之路,為了保持扛起百年興衰之人的信仰純正,首領的位置需要莫斯科最純正的貴族血脈,和不曾斷代的帝王教育。
血脈的認定随着技術的發展日漸完善,從神威時代開始,天人五衰就已經對外宣稱使用DNA技術認定貴族血脈,而實際上真正判定繼承者的,是莫斯科教會的老師,和那個古老的權杖。
據說這個權杖來自于古羅馬,每一代天人五衰的傳承都由魏爾倫家族作為見證,而這一代的保羅魏爾倫似乎已經放棄了這項任務,而是直接扔給了毫無實權的果戈裏,自己一個人跑去尋找伏龍芝學院失蹤的蘭波。
“天人五衰家族這一任的教父,只能由正統貴族血脈的公主擔任,”元老們無可奈何道,“果戈裏先生作為公主認可的第二把交椅全權代理天人五衰的所有命令安排。”
願你們用手中的槍裏填滿正義的子彈,願你們挽出保護平民的劍花,願你們的心血永遠為人間而揮灑,願你們只敬重為民請命的貴族,願你們的神明永遠庇佑這篇冰冷而熱情的土地,願向日葵和陽光綻放在天人五衰保護着的西伯利亞,願幸福降臨每一戶人家,願孩子們擁有不會凋謝的笑臉……
“我心愛的莫斯科,永遠被紫薇帝星庇佑,逢兇化吉——”
淡金色長發的少女從象征至高無上的權威的位置一步步走下,鑲嵌着無數寶石的長尾衣裙流光溢彩,寶石雕琢的鞋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叮咚作響,果戈裏即使是低着頭單膝跪地,也認得出此人正是暗中與他傳遞情報的那位少女。
“我是歐·愛絲蒂絲,”公主沖着星圖的方向行禮,“以歐亨利家小姐的名字,為俄羅斯獻出全部心血,尊嚴,乃至生命。”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少女回過頭冷漠一笑,“我要果戈裏參謀官繼續為莫斯科效力,家族下設的任何組織不得絞殺和違抗。”
被點名的銀發青年優雅起身,淡淡道:“那就多謝了。”
果戈裏何嘗不知這位歐亨利家的小姐賣個人情另有目的,甚至為此不惜在組合之戰期間出面挑撥自己和死屋之鼠的關系。
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公主和果戈裏。
“我要你替我找一個人,”歐亨利小姐皺着眉頭道,“一個十四年前消失的人。”
果戈裏忍不住後退一步。
十四年前,西歐大範圍血統清洗實驗,莫斯科福地櫻癡策劃黑色星期五,橫濱大量百姓流離失所,北京三十多名調查記者面臨人身威脅……
“你一定能查到的,死魂靈的能力就是滲入各個公職機關,”少女的神情似乎是孤獨地等待了許多年,“她是一位教師……”
【一百一十六】
太宰一直退到玻璃外牆,再也沒有了退路。
實驗室只有三百平方米,避開費奧多爾執槍的雙手已經是疲于奔命,更何況這屋裏還有一位體術絕佳的魏爾倫,子彈華爾茲和利刃的圍攻下,太宰被迫縮成一團。
“回來吧,太宰,” 費奧多爾笑得溫柔可親,“一切結束了,帶你去吃炒面面包好不好?”
太宰控制不住的幹嘔,這是屬于他和亂步先生在偵探社的回憶,宮澤賢治總能拿到炒面面包,亂步先生就會這樣哄騙谷崎潤一郎。
他為自己對費奧多爾思想一瞬間的認可而感到恥辱,記憶可以轉移,但是這份情感和羁絆是專屬于兩個人的,即使是費奧多爾也不能取代亂步先生別扭的呵護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