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世界的未來
【九十三】
詩裏被譯為翡冷翠的一處人間,濃墨重彩的日落餘晖,像是女神被風拂起金色的發,天地間只有寂寞是永恒,遠山的側影融在鍍金的夕陽裏,為建築物精致的輪廓鍍上一色令人窒息的豔光,棱角分明的磚紅色屋頂,沉澱過文化複興的夕陽,也升起過血腥的朝代旗幟。
可是赫爾曼先生的白色胡須背離了太陽,遠遠的河流映襯出夕陽,在這須發盡白的老人周身凝聚淡金色絲絨般的細膩光澤。
佛羅倫薩本身就是藝術的濃縮,那種色調一筆暈染出飛蛾撲火的光暈,多少個人們追求真理和文明的熱情,一筆勾勒出九死未悔的夕陽。
年過六旬的老人已經看破生死,但是人生在世,別離總不能有所虧欠,他的組織陰差陽錯害死了那個十四歲小女孩的父母親,而今竟能得到自由重見天日,慚愧之餘更加堅定了信念。
赫爾曼的女兒也曾十四歲,也曾堅強到在父親外出工作之時撐起一個家,小女孩尚且能做到明辨是非心胸寬廣。自己六十歲的年紀,為組合組織和鏡花做出補償依舊來得及。
等赫爾曼完成了任務,就從不遠處那幾個穿着人偶服的玩具商那裏買個兔子玩偶給鏡花,女孩子一定喜歡。
他只擔心一切都沒有機會。
銀發男子黑洞洞的槍口直指着赫爾曼先生的眉心,翡翠色的眼睛像是冷兵器鋒利的光芒,把敵人精準切割,冷漠,平穩。
“赫爾曼先生,您還記得這樣的眼睛麽?”安德烈紀德勾起一個不帶任何感情的微笑,“從斯堪的納維亞到亞平寧半島,這樣日耳曼血統的眼睛,你還記得麽?”
老人張了張嘴,的确曾經有這樣一位金發碧眼的孩子被帶去白鯨實驗室,而那個把他抱在懷裏的中年男人身材高挑健壯,除此之外并未見過如此深邃的綠色眼睛。
“白鯨實驗室被控制多年,可是這樣的眼睛我只見過一次,”赫爾曼先生決定實話實說,“Mimic的首領不見得是真的會對自己血統這件事感興趣,年輕人,你可不像是經歷過血統實驗的樣子。”
所謂血統實驗,有江戶川亂步最恐懼的回憶,十四年前,在西歐的某個城市彌漫着恐怖的毒霧,只有日耳曼血統的兩個孩子生存下來。
安德烈紀德走過腥風血雨,一身的滄桑和浪漫,像是布滿了彈孔的紀念碑下堆滿碎裂的五彩琉璃,廢墟之上,希望破土而出。
“您說的沒錯,殺手邀請他人直視自己的眼睛,無論他說什麽,都是在表達誠意,”安德烈紀德苦笑道,“我沒有經歷過血統實驗,在這個城市,是一位同伴保護了我。”
像是行刑前劊子手和被處決者在時辰未到之前聊聊心裏話,一切都是為了消磨時間,保證被處決者的面容不會太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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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經歷過血統實驗的孩子我見過一個,內心有創傷,恨不得保護身邊的所有人,甚至祈求我不要傷害那個把他帶來的男人,”赫爾曼先生小聲說道,“這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看來我們可以交換你真正想要的情報,安德烈先生,只要讓我活下去,我都可以配合你。”
“配合?誰來把我的同伴還給我?”紀德的眼睛瞪的很大,其中孤獨而熾熱的火焰幾乎吞噬一切。
他突然沖上去揪住這位老先生的衣襟,惡狠狠的把赫爾曼往後推去,剛剛驚叫出聲的老人只聽到了一聲槍響,猩紅色液體一股股從胸口湧出來,像山澗的泉水。
一切都來的太倉促,他來不及把血統實驗的地點是佛羅倫薩的情報傳遞回偵探社,孩子們的笑聲還在不遠處,赫爾曼先生才反應過來,剛剛看到的那幾個人偶服玩具商的腳步穩定而有規律,像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但這已經太晚了。
夕陽下,安德烈拎起白發老者的一條腿,面無表情的拖到這條游客稀少的小巷子,天邊驚起的烏鴉,撲簌簌的黑色羽毛落下,像是死亡在人間留下的殘影。
“先生得罪了。”安德烈紀德幾步沖上去,把藏在赫爾曼先生胸口的血包幫忙扯下,剛剛的暴力行為和槍擊都是臨時配合的一場好戲。
血包是紀德在揪住赫爾曼先生衣襟的時候巧妙塞進去,世界一流的殺手只需要一擊就可以讓空包彈恰到好處的擊穿血包,而不傷害赫爾曼先生分毫。
巷子外的幾個清潔工人裝作若無其事把含氯洗滌劑傾倒在大街上仔細沖洗,這樣一來,斜光技術和魯米諾試劑都無法檢查出這裏曾有過血跡。
“費奧多爾要我把你處理掉,但他為人詭計多端,即使是合作關系,他也絕不會輕易相信我完美執行了這個暗殺任務,”安德烈紀德苦笑道,“因為你我确實是有過節,所以他才對我很放心。”
赫爾曼先生忍住渾身的疼痛,這個是非分明的Mimic首領終究是想辦法救了自己的性命,紀德口中Mimic和白鯨實驗室之間的過節,一定真實存在,并且得到了費奧多爾的查證。
“年輕人,告訴我,是什麽讓你對白鯨實驗室無法釋懷,”赫爾曼先生嘆了口氣,“我想我可以補償。”
紀德露出一個近乎于柔情的微笑。
那是一位記憶中美麗的法蘭西少年,黑琉璃的大眼睛波光流轉,戰場上的一個微笑,點染在戰士們的心裏,宛如在初夏的夜中轟然盛放的煙火,古老的西歐大陸上一直流傳着美麗的傳說,少年所在的地方就是潔白耀目的聖光,他黑色的發絲鋪散在白金色大理石教堂的中央。
那個少年的名字是蘭波,身為一流特工偵察兵的他本不該出現在前線戰場上,但蘭波聽到一個邊陲小鎮即将被進行血統實驗,疾行十幾公裏解救了諸多村民。
少年時代的紀德也在被拯救的隊伍中,這個普通的士兵也被蘭波當做深受信賴的親密戰友,他們約定了交換情報的安全地點,能成為蘭波的接應,是安德烈一生的光榮。
送走村民以後折返回來的紀德,只等來了蘭波的搭檔,那個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魏爾倫告訴紀德,蘭波被白鯨實驗室的研究員發現,犧牲在了返程的路上。
“我不相信他會死亡,可是蘭波先生再也沒有回來,”紀德懊悔的感嘆,“他是超一流特工,伏龍芝軍事學院的絕世天才,甚至那個大名鼎鼎的福澤谕吉先生都沒有絕對把握用槍傷到他。”
“可萬一他是被其他人所害?”赫爾曼先生突然想到這樣回答有推卸責任的嫌疑,“當然白鯨實驗室也有可能……”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安德烈的翡翠色眼睛無比熾熱,“以蘭波先生的才能,身受重傷也有辦法把消息傳遞出來,但是無聲無息的消失,只有可能是他本人被抓捕,或者是幹脆忘了這件事。”
赫爾曼先生瞪大了眼睛,白鯨實驗室确實接手過一種記憶受損藥物的研發。
“你是說,蘭波先生是被注射了那種藥物,所以才遺忘了最重要的事。”赫爾曼皺着眉,這個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但是一個遺忘了一切的蘭波先生還有什麽價值?”赫爾曼提出追問,“再出色的特工什麽都不記得,難道只因為容貌就被人傾慕或者是嫉妒……生活可不是言情小說。”
“所以我懷疑,記憶受損不是那個藥物的主要作用,”安德烈紀德苦笑道,“蘭波先生的體術并不是多麽強大,值得利用的是他超一流特工強大的腦力。”
“這個藥物的主要作用,正是費奧多爾要把我滅口的原因。”赫爾曼先生皺着眉努力回想藥物有關的全部資料。
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對外,安德烈紀德仍要宣稱自己憎恨白鯨實驗室,為他犧牲的戰友蘭波複仇。
面對自己的心,赫爾曼先生決定與威尼斯組織決一死戰。
【九十四】
費奧多爾戴着的黑色手套手指輕輕戳着一個紅如鴿子血的蘋果,對他來說,這東西是不能吃的。
非要紫外線消毒,微波爐加熱殺菌後的食物才能入口,費奧多爾可以吃的東西都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家族傳承的秘方烏梅汁也無法提起胃口,天長日久難免心生不滿,看着自家小饞貓西格瑪吃東西的眼神總是充滿羨慕。
一點點的病菌都會讓他身體孱弱不堪,免疫缺陷讓他可以從容接受太宰的器官,卻也留下無數的隐患。
他摘下耳機放在一邊,他并不能完全相信安德烈紀德,早早就在佛羅倫薩布置了大量竊聽器,通過固定的頻率就可以接收到聲波信號。
可惜他漏算了這個該死的澀澤龍彥,對方在釋放毒霧的時候沒有繞開信號接收塔,直接導致從費佳的耳機裏聽到的全都是電流的滋滋聲,安德烈紀德到底說了什麽,他一句都沒能聽清。
但這沒關系,這次行動如果成功,白鯨實驗室的首領即使是九死一生回到橫濱,也找不到可以翻盤的機會,最終還是會落入天人五衰的掌控中。
那個能夠破壞記憶的藥物,讓費佳在茫然和無助中存續十幾年,他無限接近這個威尼斯計劃,甚至不惜向天人五衰獻出全部的熱血,即使是私人的組織死屋之鼠也是一個完全的情報組織。
但是首領沒有流露出任何把費佳當做繼承人培養的意圖,他當然也不需要完全的拜服這位首領。神威近幾年來滿世界找人,從美國跑到中國又去往西歐,為的似乎就是尋找那位天人五衰未來的接班人。
神威四處搜羅智者帶去白鯨實驗室消除記憶,這相當反常,如果說想要洗腦并為己所用,交給費奧多爾再合适不過,費奧多爾是一個連死魂靈首領果戈裏都可以關押的絕對天才,神威沒理由不信任他。
如果說這都是為了那個接班人,費奧多爾想到這一層,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如果那個藥物的副作用是消除記憶,費奧多爾也是在被注射了之後活了下去,可是消失的記憶不過是和太宰的一點回憶。
神威也許是在用這種方式麻痹費奧多爾,讓他用親身體驗不斷的去追尋缺失的記憶,而忘記思考這個藥物真正的作用。
感嘆自己多年來陷入思維盲區的費佳從橫截面切開蘋果,可愛的五角星露出來,還好他從兩年前就開始調查,這些被注射藥物失去記憶的人們究竟是什麽狀态。
調查本來非常困難,但有了果戈裏的幫助,分布在各個公職機關被照料的智者們終于暴露在死屋之鼠的視線內。
他們在監視下安靜的生活,多年無人打擾。
失去記憶的人沒有用處,但是他們還活着,就會讓人産生一種“比死去要好”的滿足感,妄想着有朝一日那個聰明人還可以恢複狀态。
就像把煮熟的鴿子蛋放回鳥窩,雖然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卻已經再也沒有孵化的可能,只是他人一廂情願罷了。
這個工作的善後處理比暗殺要複雜的多,神威樂此不疲只能是一個原因。
藥物的真正作用并非破壞記憶,而是抽取記憶。
抽取無數個智者的記憶,投放在某個人的身上,這個人就會擁有舉世無雙的智慧,帶領天人五衰成為統治暗世界的唯一黑手黨組織。
費奧多爾想要得到全部的記憶,就需要抹殺掉那位繼承人。
從接近者一一排查,幾年來卻是一無所獲,那位繼承人實在是定力太強,無論他如何出手,消息都是石沉大海。
除非那位天人五衰繼承人大少爺被保護的太好,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說繼承人像個叛逆兒童一樣回避神威。
思慮過多難免頭痛,他突然想要抱一抱太宰。
他思念的人正蜷縮在某個跑車的後座上。
中也小心翼翼拿着毛巾擦拭太宰的頭發,這個一側鬓發固定到耳後的發型顯得太宰的容貌清秀無比,港口黑手黨的大少爺本該如此意氣風發。
但是中也不喜歡。
坂口安吾一臉無奈地看中也對着太宰的發型較勁,枕在中也腿上毛茸茸的腦袋看起來已經燒成一個紅蘋果,可憐巴巴的汲取那點溫熱。
“中也……”太宰翻了個身,仰頭去看他昔日的搭檔。
“咱們回家。”中也應了一聲把太宰的鬓發梳回原來的樣子,溫熱的手指穿過細細的發絲,甚至還仔細順着太宰的卷發方向打理好。
太宰只是笑,笑得蒼白而悲傷道:“我們哪還有家了?”
港口黑手黨兩年前覆沒,太宰懂中也的心思,他的搭檔從不是個只會感情用事的人,能舍身搭救太宰并且悉心照顧,更多的是出于對未來的考量。
中原中也若是想要重振一個港口黑手黨,一個聰明的參謀官是必不可少的,可新興的組織要壓住地下生意,就要用無可動搖的信仰,執行暗世界的規則。
換句話說,卷土沖突的港口黑手黨在初期,必須與所有組織為敵,包括公職機關特務課,更包括武裝偵探社。
“沒有家,自己創造一個就是了。”中也的一句話,讓太宰把他帶進偵探社的幻想破滅。
中原中也生于斯,長于斯,骨子裏都流着黑手黨的血,話少,不服輸,路見不平,生死大限面前不曾低頭,一人也能走出個孤膽英雄的氣勢,他哪裏是個會低頭的人?
如果太宰面對危險,中也還是會沖上來,為他出生入死,為他奮不顧身,為他做那個無聲入海的劍,時代的江海奔騰兩年不曾停止,中原中也還是那個中原中也。
太宰怎會忍心讓他失而複得的搭檔去坐那個冰冷的交椅,他像個溺水者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而那雙映着夜空的眼睛只是堅定的看着他,許諾橫濱港口黑手黨下一個百年的榮光,許諾鞠躬盡瘁千秋功業寂寞身,許諾為大地的生活獻出熱忱,絕不向偏見低頭。
正是這份生于塵埃又敢于力挽狂瀾的信仰,隐于黑暗又樂于擁抱光明的偉大,壓着太宰要吐露出兒女情長的唇瓣。人生在世,太多的擔當比情感要沉重,私情哪裏留得住一個無法妥協的生死搭檔?
何況滄海桑田,這句我喜歡你橫亘生死,是餘生的承諾還是坦誠的剖白,太宰已經無法探尋,他們誰也不敢多提一句無關責任的感情。
“太宰……”
中也的手捂住搭檔的眼睛,濕漉漉的水珠順着指縫溢出。
這竟然是中也第一次見到太宰的脆弱。
【九十五】
亂步把五個穿着防護服的孩子送到白鯨實驗室交給與謝野醫生。
晶子的眼圈已經紅透,這位她一直以來視作兄長的少年,看起來比她年輕得太多,因為少見的日耳曼血統,二十六歲的年輕人看起來只是個十幾歲的初中生,這并非是時光的優待,而是命運如此,她不能強求。
她從沒有覺得自己愛錯人,亂步先生很好,好到她無法把痛苦的一面暴露給他,這樣攜帶神秘長壽基因的血統,也許亂步先生真的還是個孩子。
“晶子,你必須相信我,實驗的時候不許留手,并且必須把我救活,”亂步拉着晶子的小手,“別累壞自己,你長大了啊。”
女孩子的眼淚刷的流下來,她隐隐約約記得應該怎麽進行實驗,怎麽去測定病毒感染性和感染者的具體表現,這像是刻在骨子裏,已經變成了肌肉記憶。
“是啊,我長大了,亂步先生。”與謝野穿着防護服,衆目睽睽之下給了亂步一個緊緊的擁抱。
喜歡一個人不是什麽值得慚愧的事,哪怕這個人已經心有所屬。
晶子對亂步來說,從來都是那個特殊的存在,在她暗戀的人面前,自己再強大,也永遠是那個值得憐愛的妹妹,亂步在這種情況不會擔心他自己的安危,只會存有擔憂與謝野的心情。
“我唯一不想瞞着的人就是你,”亂步揉了揉與謝野的後腦勺,“現在沒有人能代替我成為實驗體去做病毒的研究,希望你能接受。”
與謝野醫生沒有不接受的理由,為了橫濱為了偵探社為了孩子們,亂步都必須接受病毒研究,關在觀測腦電波的實驗室裏配合各種動作指令。
亂步手裏捏着京極夏彥發來的短信,其中內容震撼到令人發指。如果他的推測是真的,一切都成立,十四年前救了亂步的孩子是行人,福地櫻癡又把绫辻行人視作孩子放任其自由成長,那麽可能性有兩種。
第一種可能,福地櫻癡是在威尼斯組織救出了行人,目的是将其培養為特務課最得力的王牌,而出于私人原因不能公開自己和行人的關系,而社長曾經和福地櫻癡私交甚篤,并且福地櫻癡提及過自己想收養一個孩子,這于情于理都解釋得通。
但是另一種可能性讓亂步毛骨悚然,如果福地櫻癡就是和威尼斯組織有關系的人,那麽他放任绫辻行人四處游走并且加以保護的行為,自然會被京極夏彥認為是福地櫻癡對行人的私情。
可是如果這一切都是福地櫻癡的演技,實際上他對绫辻行人只是單純的操縱,并且有把握讓行人逃不出手掌心,那麽特務課、武裝偵探社連同整個橫濱就都被威尼斯組織操控,成為被關在城市中備用的實驗品。
亂步需要時間思考,他必須穩住。
而且即使他作為實驗體而犧牲,偵探社雙璧的另一位也會因為病毒研究進展而恢複健康,那位酷炫的帽子君一定會把他和愛倫坡可愛的弟弟送回家。
他的手心握着那塊被打磨成彈珠的鑽石,江戶川亂步兜兜轉轉多年,竟然從來沒有為了愛情而勇敢一次。
可他只是抿了抿嘴唇,把手機上編輯好的訣別道歉的短信一字一字删掉,他要活着,要活着給愛倫坡幸福。
【九十六】
酒吧昏黃的燈光下,中也輕輕打理着自己的西裝,兩年前他身受重傷心髒破損被迫沉睡,是太宰為他換上這身價值不菲的定制西裝,鉑金紐扣熠熠生輝,連上面的花紋都是港口黑手黨中原中也的專屬。
雙排紐扣的黑色外套內裏是風琴褶襯衫搭配馬甲,極盡低調奢華,袖口處小小的鑽石搭扣也帶有中原中也的獨特标志。
這對搭檔從未幫對方買過衣服,唯一一次成雙成對的搭配還是在中也成為幹部的儀式上,在後來的某次戰鬥,中也弄丢了藍色條紋的領結,現在中也胸前的領結本該屬于太宰。
信號被屏蔽,聯系不到與謝野醫生,太宰的身體又經不起長途奔波,一行三人只能在毒霧中短暫避難,不驚動特務課和澀澤龍彥的安全屋竟然只剩下這個熟客才進得來的地下酒吧。
老板一向是主張客人自便,安吾扶着太宰找個地方坐下,由他負責通知中島敦不要輕舉妄動,以免落入澀澤龍彥圈套。如果可以再把與謝野醫生帶來,太宰也許就有救了。
體內有中島敦再生的血液,太宰勉強還撐得住。他趴在吧臺上用盡全力看着中也,只要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的生死搭檔都有橙花和安息香混合的氣息,安穩,清甜,微涼。
“別睡,太宰別睡。”中也戳着太宰的小臉,兩年過去,這個橫濱讓他感到陌生,安吾把高燒中迷迷糊糊的太宰放在這裏,中也自然要盡全力讓太宰清醒着等到救援。
“你不是喜歡看我調酒麽?”中也輕笑着整理儀容,“最好的調酒師也比不上我的手藝,別睡,好好看着。”
中原中也這雙手,曾為森鷗外和尾崎紅葉調制過驚豔的專屬雞尾酒,森鷗外曾抱着太宰感嘆,基礎的配方竟然有如此深層次的味道。
當年得不到的,現在成了專屬,只是時過境遷,他們再也找不回熟悉的味道。
中也手裏握着一個剔透的方格冰塊,一側鬓發向後梳,暖黃的燈光在冰層的反射下,近乎于完美的下颌線也被鍍上一層金光,驚豔又生機勃勃。
他要太宰幫忙脫下手套,冰涼和滾燙的兩只手碰在一起,兩個人都是心裏一驚。
完美剔透的冰塊握在中也的左手心,右手的銀制工具動作不停,飛濺而出的冰花在燈光下舞動,不像落下的星塵,倒像是舞者身邊旋轉上升的光暈。
成型的冰球在杯中旋轉十五圈緩緩停下,從杏仁利口酒清苦的香氣開始,蘇格蘭威士忌的濃烈也不服輸,中也進攻性的氣息即使是閉上眼睛也能有所感知,像是巷子深處一支香煙燃燒在光影交錯的黃昏,誰能抗拒深情入骨的魅力?
太宰的眼睛努力瞪的很大,像是要把這身影篆刻進視網膜再不遺忘。中也那張臉,不知會惹來多少癡男怨女的目光,更何況這位紳士風度翩翩的遞過來一杯酒。
傳聞中名為god father的教父雞尾酒,屬于男性,中也介紹道,這杯入口濃厚辛辣,回味清甜幹淨,最适合參謀官,運籌帷幄半生,回首人間歲月長。
這像是晦暗不明的邀請,邀請太宰再次成為港口黑手黨的專屬參謀官。
如果是邀請,這背後就附帶着承諾,承諾像森鷗外那樣無微不至的保護,像私藏的紅酒隐于人後,流芳百世。
太宰嘆了口氣,現在的橫濱風起雲湧,不亞于兩年前的戰局,他全力支撐尚且朝不保夕,若是勉強加入,讓中也分神保護自己,新的港口黑手黨崛起一定是千頭萬緒難以維系。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剛剛一定沒在考慮自己的事,”中也點燃香煙輕輕吸一口,“想得太多對壽命可沒什麽好處,還是多想想自己吧,半死不活的武裝偵探社的參謀官太宰治。”
冰球在酒杯裏浮浮沉沉,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太宰迷迷糊糊的,額頭被中也輕輕彈了一下,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歲出頭的好年紀,可以犯錯可以任性。
“別喝!”中也一掌拍在太宰的手背上,“不要命了?”
“肯定是太難喝,”太宰吐吐舌頭,“你怕我嘗出來你的手藝太差,不愧是蛞蝓,用海水騙人……”
“我是怕你的手髒了杯子!”中也擡擡眼睛,細碎的星光柔軟而幹淨。
可是他沒有等到太宰的回答。
多年來,中也總覺得太宰有了精神就會好起來,說不定某一天太宰忘記自己身體的虛弱,就會擁有真正的健康,好多的醫學奇跡都是如此。
他們鬥嘴,吵得天翻地覆,多少次都是太宰竭盡全力的迎合。包括現在,太宰安靜的趴在吧臺上,身體慢慢滑下去,被中也一把接住。
“會好起來的,”中也用外套把太宰裹住,“你會好起來的。”
千裏之外的莫斯科,西格瑪一只手在甜品架上抓兩塊曲奇塞進嘴裏,另一邊托着果戈裏正在靜脈注射葡萄糖的右手。
他家死魂靈首領像是失去自由太久悶壞了,無論西格瑪如何勸解,果戈裏都因為身體不舒服拒絕吃東西,細問下去,理由就是天人五衰有人在算計,他吃不下。
西格瑪聽不懂,但是他能感覺到首領神威并不太喜歡費奧多爾先生掌權,費奧多爾先生覺得首領非常礙眼,但是他們都不是真心喜歡果戈裏先生,不過他們都要拜托果戈裏先生做很多事。
這個想法,西格瑪原原本本告訴了果戈裏,然後他的果戈裏先生一句話沒說出來就暈了過去。
可能是太高興了不知道怎麽表揚自己才好,西格瑪沒心沒肺的又咬了一口曲奇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