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中原中也的回歸
【九十一】
澀澤龍彥把玩着手裏的蘋果,站在這個臨時搭建的建築物頂端,能看到窗外零落的燈火下晦暗不明的箱根山。
費奧多爾說,太宰最喜歡在夜晚從高處看一個城市,并非什麽日新月異的絕世好景,只是靜美到心機深重,黑夜可以掩蓋住腳下的所有籌謀。可這也是天地之間萬事萬物凝固在時間長河的一幀,千百年前也有人仰望星河璀璨,那千百年後也該有人俯視人間煙火,不論身份地位,這一片夜空和山山水水,平等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夜深露重,天地間一片寂色,萬物蕭索,是世界的終極也是開端。
“我從來就不懂你的真實目的,”澀澤龍彥微笑的看着費奧多爾,“你總說威尼斯計劃救了你,也能解救衆生,又不見你親自出手。”
“我有什麽理由出手?” 費奧多爾捂着心口,“我的組織就是一個簡單的情報機構,信仰比不過名噪一時的港口黑手黨,火拼比不過兄弟組織Mimic,這世界不是依靠幾個情報就能翻雲覆雨,真正的實力和權力地位面前,能利用上的消息才有價值。”
銀發青年沒有接話,他幾年前就和費奧多爾有過合作,也大體了解了費奧多爾的經歷。
費奧多爾懵懵懂懂的時候不知親人是何許人也,幼年時期失去養父母,被帶去孤兒院流落在西歐,陰差陽錯被發現智力遠超常人。在威尼斯組織的腦電流實驗中成為唯一幸存者,被天人五衰首領帶走,植入器官悉心培養,在戰争中擴大組織,直到取代果戈裏成為天人五衰第二把交椅。
萍水相逢的合作關系本不該多問,但是一個電流實驗過後身體虛弱的孩子,居然能承受住器官移植的排異反應活下來,這怎麽想都不合情理,而且據他所知的威尼斯組織并不會給予實驗體太多的照顧。
也許是費奧多爾實在是出類拔萃也未可知,澀澤龍彥笑了笑,戳了戳同僚毛茸茸的帽子。
手感不對。
澀澤龍彥強壓下心頭的焦躁,這只是仿真的動物皮毛,堂堂死屋之鼠首領沒可能囊中羞澀,仿真做到了這個程度,甚至是澀澤龍彥一眼看過去都誤認為是上等白色貂毛制成,毛尖鋒利。
但是絨毛能均勻到這種程度,就一定不是真正的動物皮毛,觸碰起來微微滑膩的感覺更像是某種消毒氣霧劑,一時又想不起。
費奧多爾不是喜歡出汗的體質,為什麽要動用這種程度的殺菌劑,澀澤龍彥心頭一緊,卻只見費奧多爾微笑着看他。
“你猜到了?” 費奧多爾嘆了口氣,“我的身體自帶免疫缺陷,現在的孱弱不堪也和這個缺陷有關,但是它唯一的好處就在于,我可以短時間內接受其他人的身體器官,而且因為感染導致的身體虛弱不會影響思考能力。”
氣質凜冽清淨的俄羅斯少年像這個世界最精密的零件,明明是一個思維機器,卻擁有着冷兵器一樣的令人觸目驚心的美麗,在費奧多爾的身上,看得見戰争、侵略、殺戮……看得見歷史演進的本能,任何的文字都是粉飾太平,所有的贊詞都是空泛空洞不值一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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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幫助我在橫濱實驗,就是為了尋找新的器官?”澀澤龍彥騰地站起來,“還是說你在躲避神威?”
他根本猜不透費奧多爾的心思,這個擁有慈悲眼神的少年想要的東西他根本摸不透,而他渴望的一切卻捏在費奧多爾的手心。
“這不重要,” 費奧多爾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澀澤先生像個無聊的大人,眼前的這點需求算什麽,再說boss哪有追捕我的理由,想要幫你,就是想要看看這個太宰喜愛的城市會變成什麽樣子。”
澀澤龍彥嘆了口氣,他也顧不上這些。
作為一個失去記憶很久的青年人,他能在意的東西只有眼前,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生存多久又有什麽關系?只是隐約記得,他曾負責威尼斯組織某個項目的實驗,此後不明原因身受重傷,多年來進行了多次手術都難以康複。
可他隐隐約約的還記得,負責威尼斯組織實驗的時候,在橫濱,曾有某個實驗體的基因擁有快速愈合再生的能力,但威尼斯計劃卻完全找不到這個記錄。
只能是當年的澀澤龍彥為自己而進行的隐秘實驗,找回記憶都建立在身體康複的基礎上,澀澤龍彥對于這個秘密守口如瓶。
來到橫濱,也是他誘導費奧多爾在商議下進行的選擇,看起來充滿随機性,這次的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澀澤龍彥的不安感卻越來越明顯,這個寂靜的夜晚注定要不平凡。
現在是淩晨兩點,日出之前的四個小時,有一雙眼睛死死注視着武裝偵探社的一舉一動。
【九十二】
在培養液中浮浮沉沉的太宰,有着濃密纖長的睫毛,恬靜溫柔的臉龐看起來只是睡着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醒來。
不多時候,這位沉睡的白雪公主開始劇烈掙紮,大口大口的瘀血從呼吸閥邊緣溢出,在水中絲絲縷縷的擴散,一點點染紅了培養液,而後慢慢失去了力氣,眉目之間漸漸淡去了痛苦掙紮的表情,在水中安然浮動。
對太宰來說,在培養液中浮力作用下的營造的失重環境相對而言舒适又溫柔,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得到放松,中島敦的再生基因與太宰的身體崩壞之間反複對抗,新生出來的身體組織帶來痛癢疲憊的感覺。
明明可以安然睡去,大腦卻又絕對的清醒。
這種感覺并不算太好,培養罐厚厚的玻璃,閉上眼睛與愛隔絕,橫濱的一切他在臨走之前都已經安排好,但這不代表他是孤身赴死,竭盡全力去給予費佳安全感,通過一些小動作讓死屋之鼠首領心生柔情,盡力延長生命。
戀人都會更喜歡睡夢中迷迷糊糊往自己懷裏鑽,索要一個抱抱的類型,因為戀愛會産生“他需要我,并且不會離開我”的想法,太宰對費佳的病嬌念頭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喜歡就去表達,去擁抱,去親吻,大好的時光留下更多美好的回憶,天長地久也好轉瞬即逝也罷,愛情和擁有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太宰曾抱着深重的執念用十年光陰去尋找織田作,情深至此只留下一場噩夢,沒有開始就結束的這份私情只屬于太宰一人,而他又生怕這情深義重拖住來生。
活在世上怎能沒有虧欠,兩年前中也留下一句“喜歡你”就匆匆落幕,留下尚不懂背後深意的太宰懵懵懂懂,看不清也無法分明。
喜歡總是來的太輕巧,輕巧到一顆心髒的重量,又沉重到貫徹整個餘生,生死搭檔四個字把太宰牢牢栓住,那雙不可撼動的手臂穿過兩年的光陰,把他留在人間。
培養罐外一定是非常動蕩,太宰在水中也感受到了明顯的震感。
他在水中睜不開眼睛。
如果毒霧的彌漫機理已經被破解,那麽白鯨實驗室應該已經擁有了可供實驗的病毒毒株,中島敦會按照他的指示,穿着防護服在橫濱多處點燃柴草,煙霧使得彌漫的毒霧擁有了充足的凝結核,用人工降水的方式提前結束籠罩在橫濱的危機,再想辦法處理掉帶有病毒的地下水即可。
鏡花應該已經營救出坂口安吾,國木田完全可以引導亂步先生發現血統基因和病毒傳播的關系,與謝野醫生也會盡全力摸索出這種病毒對人群的差別傳播,借此發現威尼斯組織究竟想要篩選出哪種基因。
這種動蕩究竟來自于什麽,太宰一時不能推測出來,他能做好的只有竭盡全力接近費佳的真實意圖,他的戰場就在這裏。
重重迷霧中,太宰首先需要思考他為什麽在橫濱。如果是費佳和天人五衰有關的任務,他大可以獨自前來,省時省力。更何況澀澤龍彥曾是橫濱的敵人,那個人竟然會放心大膽的和太宰同桌而坐,這并不符合一向謹小慎微的澀澤龍彥處事方式。
那就說明,太宰本人對澀澤龍彥也有利用價值。
這種用處也許能為太宰争取一點點生存時間,澀澤龍彥一定是在他的身體裏發現了什麽,很有可能,費佳和澀澤龍彥合作的籌碼就是太宰。
四年前的澀澤龍彥對太宰完全沒有執念,而現在的太宰卻被這位銀發紅眸的男子溫柔對待,一定是這幾年發生的變化,改變了澀澤龍彥的态度。
太宰死命掙紮,四年來最大的變化就是他的體內被注射了中島敦的血液,如果是因為擁有恢複再生基因的血液才導致了澀澤龍彥的态度轉變,那麽太宰的身份就從一個卧底天人五衰的特工變成了人質。
偵探社的每個人都知道,中島敦豁出命也會救出太宰,他必須離開這裏,那個澀澤龍彥詭計多端,中島敦一定不是對手。
他失去了一個芥川龍之介,不能再失去一個中島敦。
培養罐中液體紅色越來越深,太宰虛弱的拍打鋼化玻璃。
太宰已經說不出話,他祈求有人能看到,他不願意成為毫無反抗能力的人質任人宰割。
拜托了,有誰注意到我吧。
太宰的力氣越來越弱,漸漸發不出任何聲響,意識模糊到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卻本能的還在伸出手。
拔掉呼吸器的一刻,太宰驚訝的發現依舊可以呼吸,重力回歸,耳邊傳來熟悉的嘶吼。
睜開眼睛的一刻,無數破碎的玻璃從眼前飛過,像是天上的星塵落下無數碎屑,閃耀成太宰從不敢奢求的夢境。
這明明滅滅的橘色光影,是穿過了鑽木取火年代飄飛過來的火種,兩年前月色離離,山河肝膽都化作泡影,那雙璀璨眼裏,有太宰一生都在期盼的天空。
“混蛋!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中也伸手接住渾身濕漉漉的太宰,“你身上哪裏疼?我帶你去找醫生!”
太宰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伸出手去觸摸,确認那張臉是不是真的屬于那個中原中也,溫熱的,柔軟的,像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熟悉的堅硬手臂抓着太宰用力搖晃,“你傻了麽,腦子受傷了麽,太宰你又在笑什麽?”
“你回來了。”太宰輕聲道。
一句話讓中也褪下了殺氣騰騰的面具,他嗓子堵着,心口悶熱,什麽話也說不出。
隔着兩年的生死,太宰獨自承受了一切,只需要遠遠的看一眼,中也就知道他的搭檔受了多少辛苦,這位曾經黑手黨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竟然一身傷痕。
保護搭檔是中也的本能,多少次他都會沖上去,可是中也只保護了太宰的生命,卻把他一個人留在人間。
“我不走了。”中也顧不上太宰的一身血水,像是要把他揉進身體裏再不分開。
“我不走了……”
中也的哭聲終于從抽泣變成了壓抑着的嘶吼,自己沉睡以來的任性和委屈,連同被世界抛下的兩年一起,變得再也無法承受。
“回來就好……”
那個機關算計的太宰,從來都會包容中原中也最脆弱的一面,那是他戰場中竭盡全力拿出來的最後一點溫柔。
中也握着太宰冰涼的手,手的主人因為感染和高熱已經陷入昏睡。
這雙骨節分明的手,曾在不懂事的年紀和他十指相扣,也曾拉着他走過許多個深夜的街巷,來不及滋生的愛情早早轉化成了無可替代的羁絆和責任。
在迷蒙的月色下,滿地的碎玻璃見證着中原中也極盡溫柔的眼神。
他輕輕吻了太宰冰涼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