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曾愛過的
【六十二】
福澤谕吉拿着個熱毛巾,一點點擦拭着太宰被汗濕透的額頭,這樣注定的離別他經歷過太多太多。一次兩次無數次的別離,都是那樣的撕心裂肺,眼睜睜地看着別人的兒子,父親,愛人犧牲在戰場上,命運殘忍到讓福澤谕吉一個人傳遞悲傷的消息。
他曾苦等十幾年一場空相守,只等到了泉鏡花一把破舊的黑傘。少女空洞的表情像極了芥川龍之介,也像眼前冰冷破敗的太宰,更像輾轉人間從未執手一日的那個森醫生。
可是太宰不一樣,這孩子是個無根浮萍,無親無故,武裝偵探社甚至不知道應該把太宰的東西交給誰。
太宰被與謝野醫生徹底宣判死刑的時候意識尚不清醒,擁有超越當今世界醫學技術的天才醫師說沒救了,就一定是哪裏都救不了他。愛倫坡把器官更換給太宰的請求也被徹底拒絕,這種靶向病毒專攻器官,更換幾十個器官都沒有用。只要太宰的身體還在,病毒就會無限複制下去,最終會發生什麽,衆人完全不敢想象。
“吾輩把太宰送去西點軍校讀書,”愛倫坡茫然道,“不是為了讓他出人頭地,只是想讓他在埃德加家族或者是任何地方都能自保,吾輩做錯了麽?”
沒有人能回答他,亂步面對太宰會死這個結論也毫無反應,他們都覺得太宰只是太累了,大家都守着他,讓他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像從前那樣。
他們只是沒有好好陪過他,等到國木田回來,兩個年輕人還是會在一起暧昧打鬧,绫辻行人再幫忙煮幾個太宰喜歡吃的菜。愛倫坡可以拉着見崎鳴,他們像普通的哥哥姐姐一樣去給太宰挑選衣服,亂步還是會和鏡花争論把哪個點心留給太宰,直美和春野绮羅子再去八卦太宰的感情生活,谷崎潤一郎和賢治帶着新出爐的肉包回來,與謝野醫生還要數落太宰沒有病人的樣子。
可是在橫濱的生死存亡面前,一個小參謀官的命運實在是不值一提,甚至亂步和愛倫坡都不能留下來,他們要做的事還有太多。
組合組織狙擊手馬克吐溫的行動已經被破解,白鯨實驗室有操縱機器天才泉鏡花作為王牌,谷崎潤一郎和賢治必須馬上接應鏡花,國木田要負責保護和疏散壽町地帶的平民,愛倫坡和亂步要馬上找到組合組織首領談判,绫辻行人已經前往公職機關特務課執行情報任務。
偌大一個武裝偵探社,竟然找不出什麽人去見證太宰的終結。世事千頭萬緒,誰也不會殘忍到看着無數平民死傷慘重流離失所,還能做到不留遺憾的去送一個太宰治。
“你們去吧,”太宰突然睜開眼睛,“我自己能行,不過我想請與謝野醫生陪我逛一小時街,可否賞光?”
“好,”與謝野擦了擦眼睛,“你想買什麽買什麽,我們不去打折的店,挑什麽都行。”
太宰死死盯着眼前的女青年。
“與謝野醫生,別這副表情嘛,一直以來您都是貫徹購買物有所值的物品,今天這樣反常,不像你呀。”
與謝野醫生擦了擦被不小心蹭到臉部其他地方的口紅,喃喃道:“只是覺得,你來了這麽久,還沒給你買過什麽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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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長出一口氣道:“大家不欠我什麽也沒有必要愧疚,我們都盡力了,作為武裝偵探社的太宰治,我很知足。”
女醫生不敢說太多話,她穿針引線快速縫合太宰腿上放出積液的傷口,用甘油果糖減少顱內壓,處理了太宰的手掌上大量出血,臉上污血用熱毛巾擦去,太宰的臉依舊是精致美好。
“老師不陪我去買衣服麽?”太宰任由與謝野醫生給她清理身上傷口,“還是說他停飛機都要這麽久……我早就受不了绫辻老師的紅格子褲。”
“他去公職機關特務課找一個女生套話了,”與謝野醫生示意太宰不要碰到身上傷口,“直覺告訴我,他能幫上我們的忙,好好休息,等他回來吧。”
“唉,”太宰扯了扯嘴角,“與謝野醫生都不記得給我買過祖母綠的項鏈……”
“當然記得。”女孩子的臉擡起來,正好對上太宰譏諷的表情。
眼前的這個“與謝也晶子”終于還是露出了破綻。
“這種程度的易容術,和我們偵探社的谷崎潤一郎比起來還是差得太多呀!”太宰靠在軟枕上輕咳,“我說得沒錯吧,冒充與謝野醫生的特工小姐?”
已經露餡的女孩子沒有裝下去的必要,她一把扯下假發,蹬掉黑色高跟鞋,露出淺蔥色的長發和稚氣未脫的臉,瞪着大眼睛道:“我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太宰張着嘴想要回答她,卻只覺得渾身的疼痛疲憊反撲過來,什麽都說不出口,只能勉強聽到女孩子擔憂的呼喊。
【六十三】
新人女特工辻村深月看着眼前再度昏睡過去的太宰不知如何是好,她無論如何也不敢讓安吾先生的朋友死在自己眼前。
這是她第一次執行任務,只需要摸清楚晚香堂的具體位置就可以交差,卻陰差陽錯的被見崎鳴發現,只能憑借高超的本領制作了一個與謝野醫生的□□蒙混過關。
那個見崎鳴似乎是真的把她當成了與謝野醫生,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一錯到底。辻村深月為了保住公職機關特務課和武裝偵探社的合作關系,強行給自己的醫術治不好的太宰先生判了死刑。
辻村深月只需要把真正的與謝野醫生換回來,一切就可以恢複原樣。她的醫術算不上多麽高明,卻也是哈佛醫學院洛伍德醫療區的高材生,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拖延到與謝野醫生回來就好。
只是太宰先生像是還有話要說的樣子,辻村深月拿着一罐刺激神經的氣體不知該不該噴上去,太宰先生的腦水腫可以在短時間內注射高滲透壓的濃鹽水恢複,在肺部嚴重感染之前,太宰先生有時間說完他想說的話。
辻村深月咬住自己的一縷頭發,忍住難過還是噴了上去。
她的手腕突然被抓住。
“特工最忌諱對任何人手下留情,因為所有人都會默認背叛自己,”太宰閉着眼睛突然出聲,“新人特工小姐,你被人保護的很好呢。”
太宰被送回晚香堂的時候,就覺得與謝野醫生不對勁。這位醫生姐姐絕對不會在亂步先生面前掉眼淚。即使是太宰因為某些意外不幸離世,為了橫濱的利益,與謝野晶子會毫不留情地把太宰用電鋸切碎化整為零。
一開始太宰以為晚香堂裏有那種讓人情緒失控的氣體,半夢半醒之間隐約看到愛倫坡的眼淚和亂步先生焦急的表情。但是社長安定的反應告訴太宰,這不是藥物作用,只是兩位哥哥一時沖動無法控制情緒。
後來亂步先生把愛倫坡推出去,太宰就明白了,這個與謝野醫生有問題。從進屋開始亂步就沒有看到過她的正臉,全部都是帶着淚水和被發絲遮蓋下的側臉。社長用天人五衰組織送東西給太宰的事試探,與謝野晶子也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如果是真正的與謝也晶子,一定會質疑太宰的舉動并給他充分的解釋機會。
武裝偵探社不會允許太宰做出任何侵犯橫濱利益的舉動,如果費奧多爾把送給太宰的東西寄到晚香堂,就表示太宰已經背叛偵探社投敵天人五衰。
費奧多爾的禮物被大大方方放在偵探社在紅磚樓區的根據地,這已經明确告訴武裝偵探社,太宰和天人五衰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你就不怕我會傷害你麽?”辻村深月甩開被輕輕抓住的手腕,“受了重傷還一個人面對特工,太宰先生是真的真不怕死。”
說到一半,辻村深月突然瞪大了眼睛。眼前身受重傷的太宰通過幾個細節就能判斷出她的來歷,自然也就知道她背後有一個什麽樣的組織。
“你是安吾的人,”太宰緩了口氣,“只有他才會對新人嚴格要求,又鼓勵新人創造性和随機應變,一個新人特工能有這麽大的膽子,還深入武裝偵探社,安吾的确是個好老師。”
“我救不了你,”辻村深月咬着嘴唇,“你也不可能把我放走,也別想從我這裏拿走任何信息。”
太宰輕輕喘息,他根本看不清眼前姑娘的容貌,只知道和自己年紀相仿,單純又有一股戰無不勝的拼勁兒,她出現在這裏就可以印證很多猜測。
首先,女特工對費奧多爾來送東西給他的行為完全沒有反應。這足以說明她屬于特務課基層人員,天人五衰組織的幹部信息不在她的權限範圍內。加上她事不關己的态度,說明安吾并不是打算要保護整個武裝偵探社。
其次,從公職機關特務課和組合組織的秘密合作——壽町病毒釋放。任務失敗到現在不過半個小時,女特工絕不是在這個時間來的,她到達晚香堂的時間要更早,但是安吾一直陪伴在太宰身邊,沒有給女特工下達命令的機會,一定是什麽事件作為誘因,讓女特工意識到她必須應該來确認晚香堂的位置。
太宰皺着眉頭思考,剛剛女特工話語中最不合情理的部分——“绫辻行人去公職機關特務課找一個女生套話”。
這女特工明顯是認識绫辻行人的,而且還會不顧身份的去暗示武裝偵探社。她把绫辻行人和特務課有淵源的信息滲透給偵探社的成員,那個女生和這位女特工關系匪淺。
“你喜歡绫辻行人?”太宰烏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新人女特工。
辻村深月的臉色陰晴不定,她實在是無法理解,一個近乎于昏迷的病人究竟是怎麽想到這一層,這需要很強大的細節記憶能力。
即便是恐懼到了極點,她也絕不敢讓太宰在自己的眼前得不到應有的救治。女特工焦急道:“別說那麽多了,告訴我,怎麽才能讓你好受一點。”
太宰嘆了口氣,那個讓他産生依戀情感的人還在遙遠的莫斯科,如果費佳在身邊,讓西伯利亞的冰雪氣息侵染被子的另一頭,靈魂缺失的痛苦就會被無限緩解,可這種出于本能的感情一定會影響判斷,而理智就應該用來戰勝本能。
而相距甚遠的莫斯科,費奧多爾鼓着腮幫,一臉的天真無邪。他不想這麽早就讓武裝偵探社把太宰認定為是天人五衰派去的卧底,又因為費奧多爾已經被嚴重失眠困擾太久,迫不及待想讓太宰回到自己身邊。
在他們思念的彼端,白鯨實驗室的機體正在以近乎失控的姿态向下俯沖。
【六十四】
鏡花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會有為了他人犧牲自己的一天。
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反而大腦一片空白。她的父母親很好,一生舉案齊眉,橫濱的盛世風華為他們的死亡獻上花朵,沒有什麽可後悔的,這種時候她應該想到的也只有三個人,從不正眼看她,卻肯為她犧牲的芥川龍之介,總是悲傷看着她的尾崎紅葉,還有一個光芒萬丈的中島敦。
一直有人擋在她的面前,要她作為黑暗之花而慢慢生長。鏡花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為別人做點什麽,而不是奪取他人的生命。
她必須默認太宰先生已經失手,避免白鯨實驗室的病毒通過羽田機場進入東京灣城市區。這種病毒過于強大,泉鏡花一家竟然都要命喪于此。
那架失控的小型飛機以極端的速度沖過來,若是魚死網破,鏡花本人和白鯨實驗室的實驗員或許有一線生機。但是病毒洩露,在研究了多年的科學成果和平民的生命之間選擇,武裝偵探社的每一個成員都會義無反顧走向死亡。
就像兩年前放下金錢權力,為了深愛的橫濱欣然赴死的港口黑手黨。
“所有實驗員請注意——”鏡花拿起對講機,“我們正面臨墜機威脅,将要進行海上迫降,請所有人員不要跳傘,避免被氣流卷成碎片,準備好救生衣,在迫降成功後再行打開。”
雷達顯示,俯沖而來的戰鬥機大部分部件和升降副翼用碳纖維複合材料制造,并非美國戰鬥機常見的類型,機身形狀相當輕薄。戰鬥機輕盈美麗到像是太宰先生夏天抛出去,落在中島敦頭頂上的紙飛機。
太宰先生似乎專門給她介紹過戰鬥機機型,鏡花不是很能接受這種填鴨式教學。好在中島敦看管她的課業時十分嚴格,每種機型畫過五十遍。鏡花在大量的作業之下根據手感隐約記得它是法國戰鬥機,名字很好聽——陣風拉斐爾,世界上功能最強大的戰機,對方駕駛員只要戰鬥素質過硬,鏡花沒有可能在靈活性上取勝。
最糟糕的結果是對方戰鬥機沖進駕駛艙将她控制住,并将白鯨實驗室帶去其他位置繼續擴散病毒。
鏡花別無選擇,她必須俯沖到三千米左右的高度再控制飛機速度。這樣一來,對方駕駛員就會擔心白鯨實驗室巨大的慣性把陣風戰鬥機劈成兩半,不會貿然行動。
鏡花推動客機的操縱杆收起巨型客機的穩定面,一咬牙帶着白鯨實驗室沖向大海。
少女胸前的手機裏突然響起尾崎紅葉的歌聲,是那樣純淨而哀傷。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來,那位黑手黨的二把手大姐曾經告訴她,泉鏡花是與生俱來的殺手,絕不會因為殺人而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恐懼,甚至眼神都不會改變。如果她心髒跳動過快,那就是有了軟肋,紅葉會一直陪着鏡花。
近乎于安眠曲的歌聲後,就是紅葉輕柔的講述。
鏡花的母親,原本就是花街組織的二把手,有百人斬的稱號,在戰争年代劫富濟貧收留孤女。有花街組織在的地方,女孩子們就不會被欺淩,鏡花母親殺人,年幼的紅葉救人。她的姐姐從不會讓紅葉失望,鏡花母親冰冷的樣子宛如神祗。
就是這樣的女人,卻愛上了公職機關特務課的情報官,那個笑得很好看的男孩子把紅葉心愛的姐姐帶走了,鏡花母親為愛背叛組織,再不回頭。
紅葉的怨恨生根發芽,她擔心組織的姐妹們都會被特務課招安從此失去自由。在一個寂靜的夜晚,紅葉率領組織加入黑手黨,繼續拯救亂世孤女,仿佛黑暗深處的那位姐姐還在身邊。
不多時候,紅葉所在的花街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腼腆溫柔,會為了她一句話去買中華街的肉包,也會随身帶她的橡皮筋和保溫杯,他的眼裏,紅葉只是個漂亮的小女孩。
鏡花母親傳話過來極力反對,紅葉想,她不會像姐姐那樣背叛組織,就把那個男孩帶進黑手黨,不想一次黑手黨肅清叛徒,她的愛人赫然在列。
原來,紅葉也走了姐姐的老路,她不知不覺間背叛了組織。愛人最後被槍決,她也沒多看一眼,曾以為的光明,只會灼傷黑暗之花。
那時紅葉才明白鏡花母親的苦心,她第一次見到鏡花,就發誓一輩子呵護她,再不讓劇毒的愛情奪走鏡花的生命。
港口黑手黨覆滅,尾崎紅葉絕不獨活,鏡花的幸福只能靠自己尋找,希望她幸福快樂,紅葉大姐會一直守護她。
鏡花沒有害怕,她是被人們深愛着的花朵,這一生太圓滿,父母親很好,紅葉很好,芥川龍之介很好,中島敦很好。
飛機在撞上大海的一刻,手機的兔子玩偶裏突然跳出來一個巨大的安全氣囊,把她和巨大的沖擊力分隔開。
閉上眼睛的時候鏡花突然想到,對面的法國戰鬥機是少見的型號,而西歐組織Mimic的首領安德烈紀德正是法國人!
【六十五】
亂步咬着個棒棒糖,太宰的意思非常明确,這個女特工交給他處理。
見崎鳴留下了暗語,與謝野晶子已經去壽町區拯救貧民,氣得亂步想要掐死這個女生。但是愛倫坡卻告訴他,這是他們預先定好的計劃,太宰必須撐到與謝野醫生能給他提供救治的時候。
此時此刻費奧多爾橫叉一腳的示威行為,和計劃全無關聯,但是偵探社必須用一些方法去“背叛”太宰,否則太宰作為天人五衰卧底的行為就會全線暴露。
“太宰卧底差點把自己搭進去,”愛倫坡咬着嘴唇,“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值得的,但是從工作的角度說,疲于奔命不像他。”
“你弟弟你還不是應該是最了解?”亂步毫不客氣的回答,“他有沒有想過橫濱一切穩定和平,就去陪液氮密封罐裏頭的那位酷炫的帽子君,你會不知道?”
愛倫坡嘆了口氣,中原中也先生和他沒有太多交集,只知道對方那一句“我喜歡你”,成了太宰一生的迷茫,但是這不是太宰特工失格的借口。
西點軍校的特工都是外表平平甚至不會讓人記住,绫辻行人算是把太宰貴公子的氣質徹底發掘出來。太宰在任何舞會都十分奪目,長袖善舞的少年可以以青年才俊的身份出現在所有的政商場合,不會被人發覺。
這位被精心培養過的貴公子卻始終在拼命,全部計劃中最失誤的一點就是,這個優雅精致美好的少年太宰,已經深深吸引了天人五衰二把手費奧多爾,對方想要把他據為己有的意願甚至毫不遮掩。
死屋之鼠首領費奧多爾的瘋狂可見一斑,亂步大可以把太宰扣下,正式和死屋之鼠為敵,
但這絕不是最好的時機,武裝偵探社對太宰的質疑程度越強,太宰特工的身份反而越安全。
但是出于私心,沒有人會肯把太宰交給費奧多爾,尤其是愛倫坡,這位貴族私生子在聽說真相之後,恨不得切開死屋之鼠首領的肚子,讓他把健康可愛的太宰還給自己。但是想要毀滅那個坐落于威尼斯的悲劇出發點,費奧多爾是最合适的人選。
福澤谕吉有意把亂步留在愛倫坡身邊,小朋友聚少離多,還是多親熱的好,但是亂步強烈拒絕,因為費奧多爾明目張膽的試探,寄過來東西處理細節非他不可,加上處理叛徒不可能沒有偵探。
比如快遞膠帶邊緣處,很明顯有屬于太宰墊肩的海綿材質碎屑,也有俄羅斯特有的亞麻編織物長纖維,明确的指向太宰曾經和費奧多爾扯上很暧昧的關系,莫斯科十分偏愛亞麻床單,這是常識。
全部的快遞都是大大方方留下了天人五衰組織的印記,亂步松了口氣,費奧多爾在包裝上并沒有留下什麽專屬于他本人的印記,他們都可以在外宣稱太宰和果戈裏的死魂靈組織來往過密,有理由用監督保證太宰的人身安全。
亂步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快遞盒子底部的手機輕輕響起鈴聲。他頭皮發麻,一眼就知道這是什麽人的手機,而對方也完全确認自己會拆開檢查。
正當他決定選擇置之不理的時候,埋在一堆營養品中的第二個手機也響起鈴聲。
高中生談戀愛不過如此,頗有種不聯系到太宰誓不罷休的感覺。
“想把太宰要過去……門都沒有!”亂步忍着被試探到底線的崩潰感,這和與太宰博弈一樣不舒服。
與此同時,太宰咳得越來越厲害,辻村深月想了許多辦法也不能緩解咳血的症狀,她近乎于祈求太宰快去找與謝野醫生,那個醫生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看起來你喜歡绫辻行人……剛才見過見崎鳴了?”太宰瞪大眼睛,“她在哪?”
“見崎鳴……走了,”辻村深月咬着嘴唇,“绫辻行人捧在手心裏的人偶姑娘是她,我也沒什麽可說的,那姑娘實在是太漂亮,輸給她很正常。”
“你告訴她,绫辻行人去找特務課的姑娘了?”太宰心裏一咯噔,見崎鳴經歷過無數的苦難,多年不冷不熱地陪在心愛的绫辻行人身邊。對見崎鳴來說,一個對行人有好感的健康年輕女孩的存在本就是一種傷害。
“是……但是見崎小姐說,如果那位姑娘可以一生陪伴绫辻行人就好了,她的故鄉需要她,”辻村深月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頭,“我告訴她,绫辻先生更需要她,這麽珍惜的人,面對愛情怎麽可以放棄!”
太宰深吸一口氣道:“見崎鳴還是走了……”
“绫辻先生一定傷心死了,我怎麽可以去試探見崎鳴,這是要了她的命啊,”辻村深月嘆了口氣,“我不會無恥到放着一個傷心的女孩子不管,自己追求幸福。在見崎鳴回來之前,我幫她看着绫辻先生。”
太宰的血咳得更歡道:“讓绫辻行人自己決定不可以麽?”
太宰皺着眉頭嘴角流出鮮血,用這些情情愛愛的閑話把時間拖延得差不多了,國木田一回來,下一步計劃就可以實施,而這個拖延到的時間節點,即使是晚香堂位置暴露也沒有關系。
偵探社的成員們去接應鏡花和敦,太宰是下一步行動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組合組織一定很喜歡自己,太宰想。作為病毒唯一的感染實驗體,太宰的出現會讓公職機關特務課和組合組織的全部合作終結,白鯨實驗室也沒有存續的意義,研究人員會把太宰放在核心區,費奧多爾自然會通過定位過來回收。
最關鍵的一環就是中島敦,他腰帶上的定位器顯示出的正是組合組織的大本營。
距離太宰感染病毒剛好三個小時,嚴重的感染症狀會在第六個小時完全浮現出來。為了避免足以毀滅公信力的消息洩露,坂口安吾會不擇手段答應太宰一個條件,那個條件毋庸置疑,就是救出鏡花。
在太宰堪稱完美的計劃中,國木田不得不把重病的太宰送過去當人質。作為生死搭檔和偵探社未來社長的輔佐人,太宰無數次懊悔自己讓國木田積累了太多的負能量。太宰的一生注定有對不起的人,他們的遺憾無法彌補。
東京灣一個無人的角落,陣風戰鬥機裏的長發男子握緊拳頭。安德烈紀德堅毅硬挺的面龐上寫滿了滄桑和憤怒,斯裏蘭卡寶石質地的眸子銳利無比,殺氣騰騰。
“太宰治,你害死作之助,就要血債血償。”
【六十六】
绫辻行人靜靜站在坂口安吾面前,沒有人偶,沒有玩慣了的小煙鬥,一代死刑執行人就這樣漠然站立在公職機關特務課的廳堂。
房間晦暗不定,細碎淩亂的金發在陽光下讓人想到鹿特丹的郁金香。拍賣行會評選出一年一度最熾熱驕矜的花朵,它孤注一擲地在海岸附近明媚。
坂口安吾也是才意識到,被放逐幾年的绫辻行人不再是少年。因為歲月而逐漸褪去的稚氣和溫潤面龐,時間總是格外優待美好。
“我要給菲茨傑拉德一個選擇,”绫辻行人輕輕張口回答,“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接受你們的監視,辻村小姐也好,或者你本人來,我都不會反抗。”
“殺人偵探的選擇,讓我怎麽相信您?”坂口安吾低着頭,“您身上血債累累,還能自由已經是所有人盡力的結果。绫辻偵探,自願走進牢籠,這不像您。”
“我相信組合組織首領的為人,”绫辻行人抿了抿涼薄的嘴唇,“當然也相信你這個笨蛋,雖然你渾身上下毫無可取之處,但是你肯放我進來,就說明你已經答應了我的所有條件。”
公職機關特務課的頭號通緝對象绫辻行人出現在坂口安吾的辦公室門口,誰也不敢麻痹大意,這種行為已經被默認是坂口安吾對绫辻行人的傳訊。
如果坂口安吾不想讓他進來,绫辻行人自然也是不會出現在正門。美國西點軍校的超一流天才站在這裏頗有些諷刺意味。
“如果我們的計劃成功了,”绫辻行人笑了笑,“橫濱的病毒機密不會洩露,公職機關特務課也可以了卻一樁心事,組合組織和我都不會再威脅你們。”
“太宰是您的學生,我當然不好插手,只是希望您不要利用他,”坂口安吾摘下眼鏡,“如果可以,您要救他回來。”
“沒能清洗掉橫濱的貧困人口,你們一定很失望吧?”绫辻行人冷漠的看着他,“現在給我最高行事權限,我要橫濱所有的武器都為我所用。”
“把太宰帶回來,”坂口安吾突然沖過去,“你一定能做到的。”
“活不活,想怎麽活,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绫辻行人語氣平淡,“我是他的老師,教他人間正道教他如何選擇,從不會做出格的事,坂口安吾,別想用你的感情捆綁住太宰,你想要他徹底毀滅,然後再施舍給他一個安穩人生,為了他好,未必能讓他有想要的未來。”
穿着一絲不茍的公職人員張了張嘴,坂口安吾一向擅長布局,是他判斷特務課會對鏡花不利,而後拼盡全力護住這個黑暗之花。黑手黨毀掉了鏡花的所有期待,讓她懂得人間險惡之後安心地生活在偵探社。
也是坂口安吾判斷織田作之助不應該和太宰過多接觸,一次次截住太宰那些熱情洋溢的信件,在嚴密的防控中,給了織田作之助生存的機會和可以安身立命的金錢。
他以為這都是最好的安排。
绫辻行人拿走了武器庫的鑰匙,潇灑利落轉身就走。他必須在織田作之助死亡的消息傳到公職機關特務課之前脫身,剛剛言辭句句戳在坂口安吾的心上,要不是顧及一點形象,绫辻行人現在恨不得争分奪秒狂奔。
時間就是一切,如果織田作之助死亡的消息傳過來,那麽绫辻行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登上組合組織的空中大本營。坂口安吾的最高權限就是提供F22空中戰鬥機,想要解救中島敦,只有這一種方法。
只有绫辻行人能做到從空中同時拯救組合組織和武裝偵探社的成員。
一個少年突然出現在健步如飛的绫辻行人面前。
“你一定不簡單,剛才那個怪老頭看見你就跑掉了,”少年的大眼睛冰冷堅定,“你也要毀滅橫濱權力機關麽?”
绫辻行人忍住心口隐隐的疼痛冷淡道:“那個怪老頭……你是說京極夏彥,他曾要毀掉橫濱,而我就是他如影随形的深淵。”
那少年正是田口六藏,少年在被公職機關高層保護起來的時候還在茫然,為什麽偵探社要與橫濱為敵。
他被安排照顧一個戰争創傷失憶的中年證人,那個人記得橫濱全部的罪孽,只是遺忘了某個重要的人。京極夏彥決絕的氣質和六藏的父親一點點重合,少年不願意再看到相互挂念的人不能相守的遺憾。
田口六藏追上绫辻行人的步伐純屬一時沖動,沒有人知道這将帶來一系列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