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觸碰心底的黑暗
【十四】
國木田坐在床頭,輕輕地拍着懷裏女人的後背,他的聲音低沉着,一遍遍地說着沒事了,這不怪你。
一直以來行事正直又堅不可摧的國木田對此做不到共情,但是他能給予佐佐城信子力所能及的安慰,曾經做過數學老師的他知道,不被人喜歡的青春一定無比痛苦。
用這種沒有實質用途的安慰去留住一個女人,國木田也知道自己的行為近乎于可恥,如果她是無辜的,哪怕是有那麽一絲絲的可能,國木田都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才好。
剛剛這個女人試圖解開他襯衫第二個紐扣的時候,國木田緊緊抱住了她,讓她躺在自己的胸口。軟軟香香的氣息讓他渾身緊繃一動不動,國木田只能祈求她感到安穩快點睡着。
這女人的體重大概是45kg,躺在自己身上卻比想象中要輕得多,國木田把佐佐城又抱緊了一些,終于發現了異常。
這個女人作勢環抱住腰的雙臂應該是在床上有所支撐,極其細微但是手指在快速動作,保持緊繃狀态的手臂一直沒有放松過,而臉上卻還是貪戀溫暖的嬌弱模樣。
佐佐城信子的手裏或許有一個小型手機,但這個溫存的姿勢不适合國木田當場翻身查看,然而太宰要他看住佐佐城信子的指令是絕對的。
絕對就意味着不擇手段也要讓她動彈不得,也不能發出任何信號,國木田想着太宰曾經囑咐過的,女特工身上到底能藏多少通訊設備。
內衣的鋼骨、發夾、肩帶、耳釘、美甲上面鑲嵌的水晶,都有可能。
國木田內心痛罵了太宰一頓,一翻身把佐佐城信子壓在身下,借着卧室昏暗的燈光,硬着頭皮視死如歸地給了女人一個極盡纏綿的吻。
然而佐佐城信子卻突然大哭起來,這就有了國木田安撫她的這一幕。
如果她沒有大過錯又可以策反,國木田不介意等她贖罪之後,兩個人在陽光下生活,這是屬于國木田的溫柔和憐惜。
太宰對國木田的心事一概不知,他躺在偵探社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與謝野醫生過來紮針都沒能把他叫醒。
偵探社對司機的問詢進行得十分順利,相貌平平無奇的司機甚至面無表情地交代出了相當多令人震撼的殘忍事件,縱使是見過太多大世面的社長也是倒吸一口冷氣。
他一直在替佐佐城信子做着的是買賣女性的勾當,他并不理解為什麽身為大學教授的佐佐城信子,會那樣瘋狂地用這種方式籌集資金,但是他并不該問這麽多,只是照做就對了,那女人過于聰明又從不虧待他,他只需要做個運送貨物的司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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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消失了多少人?”社長皺着眉問道,“說你知道的。”
“大概兩百多人……”司機苦笑道,“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最近都沒有運貨。”
社長和亂步對視了一眼,一年前正值暴亂份子“蒼之王”在橫濱頻繁活動,各個行政管理大樓都有爆炸事件發生,雖然最後蒼之王走投無路選擇自盡,卻也拖上了許多無辜軍警的生命。
“你為什麽會幫她做這種事?”社長疾聲厲色,“多少個家庭因此毀滅,大好前途就此擱置更是不計其數,但凡有一絲人性,就應該早點醒悟……那些孩子在哪,去哪裏能解救她們?”
司機搖了搖頭道:“都沒救了,她們都是佐佐城信子曾經的校友或者是校友家屬,這個女人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她需要複仇也需要錢,一年前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收手的。”
“你被佐佐城信子迷住了,”亂步皺着眉,“按理來說你的能力,如果是為了錢或者是其他,大可自己獨立犯案,可是你卻無論如何都要選擇追随佐佐城信子這個女人。”
亂步剛剛十二分注意聽太宰對司機的誘導,整個武裝偵探社對人心把握最強大的人就是太宰,他的每句話都必然有他的暗示。
太宰提到司機會被滅口的時候,司機沒有任何反應,說明他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這條命。
太宰又提到佐佐城信子會嫁人的瞬間,司機就表現出惱羞成怒的樣子,太宰再次用開槍給予精神壓力,司機依舊不為所動,說明他的動機并不是愛情。
可當最後太宰說起司機會被佐佐城信子放棄,中年男人的精神徹底被瓦解。
結論只有一個,佐佐城信子手下的這個中年司機,沉迷于佐佐城這個女人的某種行徑或者是人格魅力。
太宰察覺到的時候迅速行動,司機聽到那段佐佐城和國木田的暧昧電話錄音後,選擇招供。
在太宰的話語動作誘導下,現實發生了扭曲,不是佐佐城信子放棄了司機,而是司機放棄了佐佐城信子。
社長嚴令禁止亂步去觸碰人心的黑暗,他們能做的就是重啓調查,需要對佐佐城信子當年的校友逐個問話,還需要調查同時期發生的“蒼之王”恐怖襲擊事件。
“我要見那個妖精,”司機的臉上突然出現了近乎瘋狂的表情,“身上有血腥味的妖精。”
亂步的心一沉,出于對太宰的保護,他絕不希望這樣的瘋子和太宰再有任何接觸。
【十五】
“醒了?”亂步臉色陰沉居高臨下地看着太宰。
虛弱蒼白的人睡眼惺忪看了看時間,剛好是早上八點,喃喃道:“名偵探怎麽這副表情……”
“你早就料到了佐佐城手下那麽不堪的動機,”亂步冷冷道,“故意讓我去給國木田打電話,就為了自己去面對。”
太宰把頭歪過去道:“我不知道亂步先生在說什麽,有時間的話您可以打電話給國木田,讓他不需要控制佐佐城信子了。”
亂步回答道電話早就打過了,國木田去中華街買太宰愛吃的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剛才還脆弱得像一張紙的太宰突然掙紮着要拔針下床,回頭道:“告訴國木田監視佐佐城信子就足夠了,別讓他摻和,我要請假去逛街,亂步明天見……”
“那個司機癡迷于陷入複仇和誘惑的靈魂,”亂步沉聲道,“我說的沒錯吧?”
太宰突然愣住。
他是瞞不住亂步的,在偵探社太宰那個因為針頭太粗而流血的右臂,在佐佐城信子離開之後竟然沒有包紮,而是放任傷口繼續流血。太宰很怕疼又是貧血症患者,加之太宰在審訊的時候,對司機用了太多不該有的親密舉止。
這些違和感堆疊起來,亂步自然會察覺到太宰是有意為之。
那恐吓的一槍徹底刺激了司機腎上腺素的分泌,危機中突然出現血腥又絕色的容貌,吊橋效應的指示下,人自然而然會在極度緊張時刻産生愛意。
那鮮紅的血液也是誘惑的一種道具,在亂步短暫離開之後輕輕抹在唇瓣上一點紅,地下密室昏暗的光線中,太宰把自身的外表優勢利用到了極致。
這位司機能被佐佐城信子殘忍作案清純的樣子吸引,更何況是帶着血腥氣的絕豔妖精,似有若無地在那位司機唇上一吻,蜻蜓點水式的欲擒故縱。
太宰捂住自己的嘴唇,他突然意識到,昨天費佳突如其來的那個吻很可能是試探,為了不在亂步面前失态,他特地還拿礦泉水沖洗了一下嘴唇。
費佳究竟有沒有發現什麽……太宰仔細回想着每一個細節。
“他不會在我嘴上嘗出來別人的味道吧?”太宰突然呆呆地問亂步。
亂步一口汽水直接噴在太宰的臉上,“你放過名偵探,好麽?名偵探還是個孩子。”
看着亂步手忙腳亂幫他擦臉,太宰突然意識到,是那針興奮劑出了問題。
他為了有體力去和費佳周旋,請求注射了興奮劑,他才剛剛從地下密室出來,室外下着小雨,全身應該因為寒冷,體溫很低才對。
可是在興奮劑的作用下,太宰的體溫并不算低,他記得費奧多爾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像是在确認自己的氣味。太宰當時只顧着血腥氣不被發現,卻忽略了當時的第一感受——這個吻是冰涼的。
“我要養病,”太宰往床上一倒,“今天我應該發燒,也必須發燒。”
亂步摸了摸太宰的額頭,和買好食物剛進屋的國木田面面相觑。
【十六】
國木田搬了椅子,原原本本講述了整個晚上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對話。
“名偵探不想聽佐佐城信子睡覺翻了幾次身,”亂步幫臉色不太好的太宰換了頭上的冰毛巾,“她沒有提到過當年是被哪些人欺淩,你要吻她,她還大哭一場?”
老實巴交的數學老師點點頭,“我們是清白的,什麽都沒幹……”
太宰強壓下心裏的酸澀,“佐佐城小姐對于接吻是條件反射的回避,那麽這個吻是怎麽個吻法?你描述一下。”
國木田直接把躺着的太宰壓在床上比劃了一下道:“就這樣……我怕她手上有什麽小動作,就捏着她的兩個手腕……”
“很好,”太宰突然出聲,“可以确定這不是簡單的校園欺淩,她恐懼這個動作,說明這個動作之後就會發生恐怖的事,對于一個女高中生來說,這意味着什麽,你們應該都猜得到。”
無限的溫柔憐惜和痛心疾首浮現在國木田的臉上,他有些心不在焉。
太宰突然拉了拉國木田的袖子道:“別陷得太深,你會失望的,她沒有那麽好。”
“可把我推給她的也是你,”國木田看着自家生死搭檔,“你下這個死任務之前,有沒有一點點……”
有沒有一點點難過,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國木田走後,亂步輕輕彈了太宰的額頭。
“你越是氣他,他就越是喜歡佐佐城,讓他們兩個人黏在一起,為了任務去坐實佐佐城信子背叛死魂靈,我很理解,”亂步嘆了口氣,“但是這樣傷了國木田的心,是回不了頭的,太宰你就服個軟。”
“我首先是橫濱的孩子,是武裝偵探社的成員,是埋伏在黑手黨組織天人五衰的優秀特工,是國木田的生死搭檔,”太宰捂住心口,“最後才是他可能會選擇愛上的人。”
其實無需多言,佐佐城信子和太宰治高下立分。
一個是為了個人得失瘋狂報複濫殺無辜,還把這種行為當做個人魅力的佐佐城信子,一個是為了解決難題為了橫濱安穩可以犧牲一切幸福的太宰治。
境遇再是相似終究是心性不同,亂步只嘆佐佐城信子的聰明才智用錯了地方。
費奧多爾插着耳機,聽着佐佐城信子和國木田調情的話語,莫名覺得十分煩躁。
太宰的話,費奧多爾一半信一半不信,可是佐佐城作為特工确實是做得太過分了,浪費大量精力在這個已經傾心于她的偵探社成員身上,完全不值得。
他給太宰發短信,對方回複說是重感冒可能會有一點點影響行動,但還是希望配合死魂靈組織。
“原來是發燒麽……”費奧多爾摸了摸嘴唇。
此次任務實際上對橫濱沒有實質性的破壞,費奧多爾告訴太宰,除了配合佐佐城信子之外,太宰需要用苦肉計取得偵探社的全部信任,以便長期潛伏執行後續任務。
〈什麽苦肉計?〉太宰回複道。
〈會有一顆子彈,射進你的身體,絕不傷及要害,躺幾天就能好。〉費奧多爾笑了笑。
〈好。〉太宰回答得很痛快。
“接下來的行動我可能會有危險,”太宰扔下手機拔了針頭,“我要請示社長。”
亂步急忙追上去。
槍擊是黑手黨為了考驗直系下屬,所能用到的最陰險毒辣的手段。長官會事先通知并約定時間和地點,只要被考驗的手下因為不信任或是貪生怕死而躲避,這一槍就會擊中太宰的頭顱再無生還可能。
一定是逮捕司機的計劃中,哪裏出了問題,導致費奧多爾動用這種絕對危險的方式考驗參謀官。
一個可怕的、致命的錯誤在太宰頭腦中突然炸開。
那份佐佐城信子閱讀過的報告,雖然是由谷崎直美書寫,被所有人誤認為是太宰的親筆。
但是其中的錯誤,偵探社的所有成員都沒指正出來。雖然偵探社并沒有特地去探查過,但是這種核心消息的報告,怎麽會徹徹底底交給一個完全處于考察期的新人,太宰授意的錯誤地點雖然讓佐佐城心生懷疑從而逮捕了司機,但卻讓太宰本人徹底陷入了危機中。
現在只有一個更權威的錯誤救得了太宰。
剛走下樓梯,太宰突然眼前一黑,嘴裏的腥甜變得無法忍受,一大口鮮血吐出。
太宰覺得好多了,視線卻又變得很模糊。
“亂步先生,剛才有個俄羅斯人,來警局詢問國立醫院倉庫和手術大樓哪個才是爆炸地點,”一個少年的聲音道,“我讓軍警回答他是手術大樓。”
這個致命的失誤,因為一個少年的善心而得救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咬着嘴唇,“直覺告訴我,他并不希望知道真相,可我希望。”
太宰擦了擦嘴,現在,天人五衰那一槍不會擊中他的頭顱,但是費奧多爾的懷疑不會因此解除。
【十七】
那少年頭發有些細碎淩亂,卻長着一雙銳利又極有靈氣的大眼睛,站得筆直,身量還沒有長開,乍看上去倒有幾分國木田的氣質。
“我叫田口六藏,”少年摸了摸鼻子,“國木田昨天和今天早上都不接電話,事出緊急我只能找到這裏來。”
太宰點點頭,“進來等等他吧,國木田出去約會還沒回來。”
少年愣了愣。
“他不是喜歡你的麽?”少年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國木田說過他喜歡的那個人和他八字不合,但是只有一張臉還算得上能看,根據他的習慣可以推測出來,是個看似不修邊幅實則外表讓他嫉妒的漂亮男性,見到你第一面我就敢肯定就是你。”
太宰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個聰明又站在他們這邊的少年,有孤身影響軍警行為的能力,卻又敏銳到必須注視周圍所有人的言行舉止。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過目不忘還能理性分析的人是溫室花朵,他們都經歷過坎坷的人生,千錘百煉,最後形成細節分析的本能反應。
和軍警有關,聰明執着……田口六藏……太宰簡單推測出了少年的身份。
少年一定是已故田口局長的獨生子,其父一年半之前因公殉職,卷入“蒼之王”的最後爆炸事件中屍骨無存,留下孤身一人的田口六藏堅守着本心為父親讨回公道。
“蒼之王已死,但是你是怎麽确定我們調查的死魂靈組織和令尊大人的事有關?”太宰皺了皺眉,“我不确定能不能幫到你……”
太宰捏了把汗,這個少年肯幫他們但是未必絕對信任偵探社的其他成員,國木田的個性又不會希望六藏過多地糾纏過去,少年畢竟是少年,喜歡反駁他人的話,又會死死地抓住救命稻草。
“我怎麽不能确定?蒼之王的真實身份不過是一個公務員,他在日本到處搞破壞的資金你給的?背後沒有一個組織和一個聰明的頭腦,怎麽想都不可能。”少年語速很快像是不假思索,卻又句句指向事件的核心。
“這個組織就是死魂靈?”太宰歪了歪頭,這不合常理,果戈裏看面相上就知道不是個大方的人,更何況這種一味胡亂的破壞對于一個組織而言,完全是燒錢費力又不讨好的事情,被民衆得知一個組織毫無建樹只懂得破壞,民情民意都足以讓死魂靈萬劫不複。
太宰的頭腦高速運轉,他想起費佳提及天人五衰組織尋找新人參謀官的起因,就是軍火貿易上出現異常。
這種異常被理所應當地認為是軍火貿易數量上出現了問題,再加上天人五衰組織本身和西歐的歷史遺留問題,太宰并沒多想。但是蒼之王的異常行為足以證明,這一批使用的炸藥,也許是質量上出現了問題。
那麽一切就解釋得通了,蒼之王走投無路之時也許并不是自盡,而是炸藥威力過大,把追擊而來的田口局長一行人的生命也終結于此,但是這些話不能告訴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天人五衰并不是一個孩子的複仇心就可以對抗的勢力。
田口六藏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在太宰句句屬實不藏心機的話語裏,少年找到了一絲希望,輕飄飄地扔給了太宰扔下一個重磅炸彈。
“對,就是死魂靈組織,蒼之王是他們的人,他的女朋友叫佐佐城信子,在蒼之王死後就不知所蹤,我昨天入侵機場登機系統,得到了有同名的女人坐飛機到達橫濱的消息。”
太宰開始劇烈地咳嗽。佐佐城信子這個名字絕不是個常見的名字,蒼之王恐怖活動的經費很可能就是這女人販賣其他女性賺取的資金。
事惡心,人比事更惡心,太宰接過亂步遞來的水杯,還沒來得及喝下去,一口血因為咳嗽直接噴在水裏,絲絲縷縷的鮮紅在水裏蔓延開。
“你不要緊吧?”六藏也跟着亂步一起着急,“我找福澤先生叫救護車?”
亂步擺擺手就要給與謝野醫生打電話,太宰突然沖亂步抛了一個媚眼,兩人默契地明白,這是對少年的試探。
當年的蒼之王事件,是社長和國木田一起調查的。田口六藏在偵探社只熟悉他們兩個人是理所應當,情急之下如果六藏暴露出自己知道與謝野醫生的存在,那麽這個孩子就不可信。
太宰剛剛平複了心緒,費奧多爾的短信就來了。
〈費佳:出來一下,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