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合花與烈酒
【四】
“太宰有事瞞着我們,”亂步坐在社長的桌子上吃泡芙,“他的反應不對。”
“我們不該懷疑他,亂步……”人過中年的社長福澤谕吉氣質極為沉穩,橫濱數十年滄桑歷史,他是見證者也是掌舵人。
亂步搖搖頭,他不是這個意思。太宰是社長和國木田親自考核,絕對是他們可靠的同事和家人。
“我在和太宰說起天人五衰的時候,太宰詳細描述了天人五衰所有關鍵信息以及核心成員的反應,這是一位特工多年來刀尖行走必備的能力。”亂步舔了舔手指,“可除此之外,他也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孩子,能忍得住在同伴面前對自己的感受只字不提?”
社長皺了皺眉,他快速回憶偵探社的年輕成員進行任務彙報的細節,有的會帶伴手禮,講講趣事,或者是點評一下當地的山川風物,抱怨自己曬黑了或者是吃了不好的食物,飛機晚點等等……
“一個人的本能反應是藏不住的,馬斯洛需求理論說過,人的需求由低到高分別是: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求,”亂步耐心解釋道,“太宰現在拒絕交流,就可能是更低一級的安全需求上出了問題。”
陽光從窗子斜照過來,泡芙徐徐吐出柔軟香甜的氣息。太宰是個年輕人更是個驕傲的謀士,他因為此次執行任務在某方面失去安全感,偵探社所有成員即使心知肚明,也都會給予不留痕跡的關心,看破不說破,等待太宰自行恢複。
社長搖搖頭,他也不覺得太宰會那麽脆弱,二十歲的孩子一時想不開出去喝個小酒吃點東西,很快就好了。
“我們換個思路吧……”亂步見解釋無望,說,“對于天人五衰來說,太宰是卧底在偵探社的參謀官,他理所應當地不會在這裏放松,而是會緊繃着神經,被腎上腺素驅使着的特工,在下意識有所提防的時候會格外警覺。”
強烈的違和感在社長心頭流走,天人五衰不會放棄試探,如果此時太宰在偵探社稍有放松,就證明這位新人參謀官把天人五衰當成需要冷漠對待的敵人,而把武裝偵探社當作可以安心的居所,那麽所有的卧底行動都将化為泡影。
“為什麽不早點提醒太宰?”社長急匆匆地從衣架上拿起羽織,“他也好有所準備。”
“沒關系的,”亂步看了看手表,“太宰每次出差回偵探社都習慣從商業街護欄的缺口翻過廢舊樓區的外牆,這樣能省下兩千日元的地鐵票,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他的大衣下擺上沾有我撒在必經之路外牆上的紅土,我把他帶到地下防空洞睡一個小時,這一小時之內太宰體內的定位器沒有信號。地鐵到達距離偵探社最近的一站剛好也是一小時,天人五衰的人自然會認為太宰是在乘坐地鐵而不是防空洞。”
木屐在地上敲打的聲音從慌亂變得沉着有力,社長勾起了嘴角,偵探社的雙璧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兩人去叫醒太宰的時候,剛好碰上從地鐵站走向防空洞的谷崎兄妹,哥哥穿着憨态可掬的皮卡丘玩偶裝,步子滑稽可笑。妹妹直美在一百米開外的冷飲車買冰激淩,從始至終沒有往這邊看過。
這對兄妹是偵探社可靠的夥伴,兄長已經年滿18歲,妹妹才剛上高中,少年人最擅長随機應變,臨場發揮的演技揮灑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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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長知道情況有變,徑直走向一家甜品店買大福和奶茶凍,亂步比了一個ok手勢。
他曾經和太宰約定好,如果有什麽突發情況,會用近程震動發射器傳遞信號,現在太宰應該已經快速喬裝打扮回到偵探社,等待天人五衰的全新考驗。
“亂步,你和太宰之間的那個近程震動發射器是什麽?”社長忍不住小聲詢問,“好用的話大家應該也都配一個。”
“這東西和大家的氣質不符,”亂步一臉嚴肅的掏出來一個還在震動的球形成人用品,“他那裏還有另一個,遙控器在我這裏。”
社長臉一抽筋,咬到了舌頭。
【五】
“天人五衰實在是太惡心了,”谷崎從玩偶服裏鑽出來,“死屋之鼠組織的流浪漢們的确是出了問題,可天人五衰還有另一個情報組織,比無處不在的死屋之鼠還煩人,竟然都大大方方出現在各個交通關口,好在人數不多。”
太宰靠在沙發上看報告,一小時的休息不夠恢複體力卻也有了點精神。
費奧多爾的雷霆手段讓情報網遍布全球,每個城市的流浪漢和難民都收歸麾下,留下孤兒悉心培養,成年人執行任務收集情報。死屋之鼠果真也如同老鼠,靈活穿梭消息準确。
“這個情報組織都是公務員或在編職工對麽?”太宰吐吐舌頭,“是天人五衰第三把交椅果戈裏的組織死魂靈,惡心程度兩顆星。”
這個情報組織成員全部是在編職工,卻又無一例外地出現過崗位調動現象,原崗位又查詢不到記錄,果戈裏運用某種手段打通部門關系,買走死去職工的個人信息,再把自己的手下安插進去,頂替死去的職工,再通過轉移工作地的方式抹去之前的檔案,查無此人卻又在崗在編。
死魂靈組織,滲透在不同國家的基層崗位,掌握太多官方資料和信息。
“好厲害……”谷崎抿了一口冰水,“太宰先生的俄羅斯之行收獲真是不小。”
一衆成員內心十分複雜,甚至認為太宰是犧牲清白換取情報,聽到收獲二字只顧着望天望地,并不敢接話。
搭檔國木田有心幫太宰澄清:“太宰應該不會為了情報付出太多……也不會做這樣那樣的事……”
太宰激動地想要和國木田碰個拳頭,那個球形成人用品就從口袋裏跳出來,骨碌碌滾到地上。
打算給搭檔倒茶的國木田手一抖直接把水杯扣在太宰的臉上,這下徹底無法洗清了。
一衆年輕人各懷鬼胎面面相觑,太宰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是費奧多爾的電話,太宰急急忙忙沖到樓下按動接聽鍵。
“裝作皮卡丘去武裝偵探社報到,把新同事吓了一跳吧……”費奧多爾語氣帶着笑意,“這個組織看起來如何?”
太宰壓制住脊背發涼,好在亂步提前布局,讓谷崎頂替自己從機場洗手間出來乘坐地鐵來到偵探社,太宰在休息的一小時內才沒暴露。
“正式成員七位,文職秘書三位,看起來都很普通,”太宰迅速組織語言,“還有女人和小孩,其中一位高個子男人體術很強,還有一個小女孩身手不凡,其他人威脅性不大,秘書都是普通女人。”
“辛苦了,”費奧多爾那邊笑了笑,“是累糊塗了吧……不然怎麽會少算了一位成員呢?”
“快布置任務吧,我完全潛伏進武裝偵探社還需要一個星期,”太宰用不耐煩的語氣,“我是你的參謀官、你的同僚和手下,不是敵人,不必反複試探。”
太宰把嗓音壓低到喉嚨痛,他想,在費奧多爾的認知裏,自己應該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合眼,身體處于極度疲憊狀态。
“別這樣說,太宰不是也不信任我麽?”費奧多爾那頭的聲音氣鼓鼓十分可愛,“我親愛的參謀官在描述偵探社的時候,一個成員的名字都不提,只顧着描述外貌,這麽急着把我已經了解的情報彙報給我,還是在生氣我監視你。”
“請費佳先生不要沒話找話,”太宰聲音疲憊冷淡,“參謀官只需要任務指令。”
“暫時沒有獨立任務,”費奧多爾笑道,“只需要配合一下最近執行任務的蒼之使徒,順便好好休息,果戈裏先生會随時給你下達指令。”
“收到。”太宰語氣平淡地挂斷電話。
冷汗已經開始順着鬓角往下淌,太宰深吸幾口氣,在便利店買了幾杯咖啡帶回偵探社。對于日本職場的新人來說,讨好前輩才是必要的。在果戈裏的監視下,買咖啡就是為了掩護接電話這個行動。
感覺像是在和绫辻行人博弈……太宰深吸一口氣,思考如何應對。
【六】
作為長官或是同事,果戈裏不好相處,作為對手或是敵人,果戈裏不好對付。
太宰只覺得此人深不可測又極其跳脫,費奧多爾一反常态地沒有讓新人參謀官太宰獨立執行任務,并在此期間進行能力評估和考驗,反而是讓他去給果戈裏的手下打雜,輔助死魂靈組織,而對死屋之鼠在橫濱的重建只字不提,這只能說明太宰沒有取得費奧多爾一絲一毫的信任。
據此推斷,果戈裏和費奧多爾之間也不存在絕對的信任,不然果戈裏大可親自傳信給執行任務的臨時下屬太宰,非要多此一舉讓費奧多爾打來電話試探,果戈裏有極大概率正在監聽通話。
天人五衰在黑手黨裏也算是別具一格,太宰只見過兩位高層,都是身長玉立的俊美青年,尤其是果戈裏,發絲像極了雪夜中流動的銀色月光,加上驕矜的氣質和夢境才有的容貌,讓人幾乎可以斷定果戈裏絕對不适合做特工。
太宰揉着眉心,他想忘記果戈裏的容貌都絕無可能,之前從來不相信與謝野醫生對男生外貌類型條條框框的分類,現在也不得不信。
這位武裝偵探社一等一的女神醫曾在偵探社大大方方教女孩子們如何評價男生,按照長相身材品行才華劃分出不同類型,總結出太宰的長相只是出類拔萃但沒有攻擊性,不會帥到讓人見之忘俗。
而果戈裏何止是令人難忘,簡直是帥到可以給人洗腦。
過于張揚就意味着普通的部分更容易被忽視掉,太宰在心裏努力把那張臉打上雙倍馬賽克,可依舊無法在果戈裏身上找到一絲一毫可以融入人類社會的氣息。
太宰看着同樣紮了辮子的國木田,自家搭檔的皮筋是商業街随手買的廉價實用款,或是在神社附近買的尼龍棉線混合發繩,低調又保留了其本來的功能,綁頭發而已。
國木田自己綁頭發的手法,可以讓人很容易判斷出他早起的心情是否急躁,而國木田的母親過來探望這位獨居青年時,會把發繩紮成一個可愛的繩結。
可果戈裏的發尾戴的竟是一個大蝴蝶結,和正常人相比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讓太宰完全無法琢磨。太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果戈裏是個不需要觀衆的天才,其決策力和執行力都超一流。
太宰對費奧多爾的行為表示十二分理解,在他眼裏,伏龍芝軍事學院出身的學生敏銳有餘而抗壓能力不足,第一時間就把新人參謀官丢給果戈裏這樣的人折騰折騰,會更容易露出破綻。
死魂靈組織的成員很快會聯絡自己,太宰能休整的時間也不多。
“這幾天吃藥了麽?”與謝野醫生端着水杯走過來,“你的臉色可比停屍房裏的那些好不了多少,快去休息一下,國木田已經在給你鋪床了。”
“謝謝……我沒事的,”太宰笑了笑,“您太緊張了。”
國木田突然從身後繞過來,“額頭很燙,去睡覺。”
他清瘦的搭檔點點頭,把手裏正在把玩的懷表揣進兜裏。
國木田清楚的看到了那懷表上面雕刻着天人五衰獨有的标志,“莫斯科黑手黨那幾位送你的?”
“是,死屋之鼠的首領費佳先生,”太宰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嘴唇,“花袋先生也認真檢查過,這只是一塊普通的懷表。”
國木田和與謝野醫生互相對視一下,都是八卦的成年人,太宰無意識摸嘴唇的舉動在兩人眼裏可以說是在回味什麽少兒不宜的東西,他們不好直接詢問太宰有沒有被欺負,身體要不要緊,需不需要去醫院檢查傳染病。
“我的第一個任務是協助果戈裏的手下蒼之使徒,”太宰伸了個懶腰,“我猜測果戈裏不會直接聯系我,而是會通過偵探社來觀察我的反應。”
話音剛落,偵探社的固定電話響了。
【七】
“我們剛剛從軍警那裏接到一個案件委托,”年輕幹練的秘書春野绮羅子道,“近日來出現了市內廢棄區域的連續爆炸事件,所幸沒有人員傷亡,作案原因不明,軍警希望偵探社協助處理。”
聽到沒有人員傷亡,國木田松了一口氣:“發生在廢棄區域的爆炸沒有造成損失,本身并不屬于惡性事件,但是能短時間弄得到如此大量的炸藥就不容小視。”
太宰眨眨眼睛:“橫濱的黑市也有黑市的規矩,地下交易也會存有記錄,查一查就知道炸藥究竟有沒有暗地裏流通和運輸,我們還可以去箱根山去核對賬目,最近橫濱需要炸藥的地方只有箱根山景區、正在擴建的中華街以及山下公園後面的那一排急需拆除的建築。”
國木田點點頭:“查清楚源頭和消耗的地點,就能找到中間的差值灰色地帶,應該再盤查一下有沒有可疑車輛。”
他的搭檔用無奈的眼神看着他。
且不說中華街的店主全都是精明的上海人,他們只需要一張建設許可證,就可以在運送土豆蘿蔔洋蔥的船只裏面藏一大堆炸藥供自家人使用,這一部分根本無從追查。
山下公園後的一排建築過于顯眼,正對着橫濱商科大學的中學分部,軍警從三年前的校園暴力事件發生後就開始嚴抓中學女生逃課逛街的行為。在好奇心極強的中學生和軍警眼皮子底下運送炸藥,怕是腦子有點問題。
剩下的就只有箱根山,那附近全都是高速公路,對可疑車輛的管制近乎苛刻。
“這運輸炸藥的車輛一定不可疑,不光不可疑,甚至還是一種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但是很容易忽略的車輛,”太宰指了指樓下停着的出租車,“你看。”
出租車司機全部都是在編制內經過登記的職工,非常符合死魂靈組織的成員特點,太宰心想果戈裏不會是想在這個地方搞幾個爆破這麽簡單。
也許天人五衰和武裝偵探社一樣,會有個入職測試,太宰只有通過了測試才能成為天人五衰的正式參謀官。
太宰輕輕撫摸着衣兜裏的懷表,暗自下定決心,與其等待入職測試,不如主動出擊。他決定和國木田一起去解決這個看似簡單,實則和死魂靈組織有莫大關聯的事件。
爆炸發生的地點一共有五處,分別是:橫濱輕工業破舊廠房,國木田曾經就讀的高中舊樓,廢舊自來水廠的水庫,因為土壤污染而被改成墓地的荒地,前國立醫院的廢舊倉庫。
聽到醫院兩個字的時候,太宰的呼吸一滞,指尖條件反射地撫摸自己的下唇。那個來自于費奧多爾的、冰涼又絕情的吻讓他在精神上飽受折磨卻又難以自拔,他甚至像個戀愛中的小女生一樣期待一通來自西伯利亞的電話。
“這幾個地方看起來毫無關聯,”太宰把手伸進兜裏摸了摸那塊懷表,“就從國木田熟悉的地方開始調查,怎麽樣?”
果戈裏的眼線現在一定在注視着他的舉動,作為“偵探社新人”的太宰必須老老實實地跟在國木田身後,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在亂步許可的情況下犧牲偵探社的利益,完成卧底任務。
橫濱商科大學中學部主校區在三年前曾經歷過搬遷,廢舊校舍就留在此地,據國木田說,這裏曾經有過非常美好的回憶。
“請您允許我進去吧,那樣東西對我真的很重要,就落在曾經的校舍裏面,我知道這裏是爆炸禁嚴不是拆遷,您行行好,我絕對不會破壞現場,很快就能找到它的!”
窈窕溫柔的女性對着渾身緊繃的軍警九十度鞠躬,她帶着一個小巧的行李箱,一襲白色長裙讓人聯想起橫濱春日盛開的百合。
女性一定是剛下飛機就趕赴這裏,太宰注意到這個小行李箱上還帶着安檢标簽,而行李箱本身又是英國某個品牌最近幾天才推出的款式。她随身攜帶的小手包裏還裝有英航提供的司康餅,那個點心實在是太硬,把小手包都頂出來一塊滑稽可笑的凸起。
這女生風致楚楚的樣子,狠狠戳中了國木田的審美。想必會發生一些故事,太宰深吸一口氣,他也知道自己早就該放棄了,不能太貪心。
“佐佐城小姐,請問您的出租車發票可以送給我麽?”太宰露出一個溫柔虛弱的微笑,“也願您能在名偵探國木田先生的幫助下找到遺失的物品。”
女性歪着頭眨眨眼睛,似乎是疑惑太宰為何知道她的名字,順着太宰的目光看過去,佐佐城信子的名字印在行李箱的安檢标簽上。她微笑着從手包裏摸出來那個發票遞給太宰,太宰道謝後對自家搭檔使了一個“你懂”的眼神,轉身翩然離去。
太宰沒有時間去糾結國木田遞給那女人驚豔的目光,他們這對生死搭檔被社長調侃暗示過幾次,也都無疾而終,愛情只能和正确的人相遇,這是三歲小兒都明白的道理。
他要工作,要馬上去尋找佐佐城信子搭乘的出租車。
尋找出租車這個看似毫無邏輯的行為,實際上經過了合理性推演,佐佐城看似符合情理的發言細細探究起來充滿違和感。
一個剛下飛機,又和橫濱商科大學高中部有淵源的女生,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就得知高中舊址爆炸?
在爆炸案件還沒有調查清楚之前,媒體是絕不會把這種擾亂民心的消息透露出來,橫濱的傳統也是不會給他人添麻煩,這種會讓獨身女孩子陷入恐慌的話絕不會亂說。
前往橫濱出租車調度總部需要乘坐地鐵,太宰盤算着自己兜裏那點零錢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停在太宰的面前。
“我的參謀官,上車吧。”
太宰惦念了兩天一夜的清秀容顏随着車窗玻璃的徐徐下降完整出現在他眼前,東方少年只覺得春風這一點情之所至的溫柔,也醇醉如莫斯科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