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莫斯科的火焰
作者有話要說: 請大家享受博弈的樂趣吧
理智是最高的才能。
【一】
大多數時候,直覺都比理智更值得信任。
費奧多爾淡淡地看着眼前剛剛救了他的新任參謀官,直覺告訴他此人不是這麽簡單,可是那人的履歷寫得清清楚楚事無巨細,甚至費奧多爾本人都清楚地記得幾年前和他的相遇。
那是四年前,在涅瓦河一公裏外的莫斯科名校——伏龍芝軍事學院的入學考試,十一月的靜風寒冷又剔透,黑發琉璃眼睛的面孔像森林裏的小動物一樣,羞怯又從容。
二十歲的費奧多爾領着那年輕人去文學院,簡單的交談過後,才知道對方也只是慕名前來莫斯科,畢業後也要聽從家中安排離開俄羅斯繼承家業。
這位游刃有餘的年輕人看起來比費奧多爾年紀稍大一點,洞察力極強又優秀,寫得一手漂亮的俄文,文筆又優美華麗,臨行前還送了他一本象征主義詩歌。
就像波德萊爾《敦請遠游》之章那樣一語成谶,據說年輕人畢業後當真遠行去了英國。
他們在費奧多爾的記憶裏驚鴻一面就匆匆別離不留痕跡,四年的光陰過去,費奧多爾的身體卻對面前的同事有一種天然的親近。
人類的基因中有一段被命名為MHC的序列,能自動分辨出自己最喜歡的氣味,費奧多爾總是記得一種清甜的蘋果香,仿佛已經和自己無數次交融,和自己身上的冰雪氣息是天作之合,像是他們曾十指相扣也曾擁抱和親吻,費奧多爾忍不住想要和他靠近。
“你應該把手給我,”費奧多爾道,“俄羅斯黑手黨的禮儀,家族同僚之間應該親吻臉頰。”
新同事瞪大了眼睛:“換一個行麽?”
一旁的銀發年輕人捂着嘴笑:“費佳是頭一次要親吻同僚,我們都沒這個待遇。”
少年仿佛松了口氣,對着費奧多爾清秀蒼白的側臉狠狠地親了一口,響亮的聲音讓屋裏的人笑彎了腰,而提出這個禮儀的費奧多爾本人也幾乎是紅透了臉,尴尬地轉過身去。
“我應該錄像的,”銀發年輕人打趣道,“太宰,看費佳多喜歡你,你怕不是第一個親吻過他的人類。”
Advertisement
“那我應該再親一口!”
“果戈裏先生,請把手機放下,否則我們斷絕所有生意往來。”費奧多爾淡定道。
太宰保持着雙手插兜的安全姿态一動不動,兩個人僵持不下相互試探,對聰明人來說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掌握太多信息。
費奧多爾剛剛在黑手黨晚宴上被太宰救下,一時也不好盤問,只能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時間倒回幾個小時前。
各國黑手黨的首領幹部齊聚的晚宴,長袖善舞的謀權者用一杯酒和一個微笑就能輕易改變局勢,作為東道主的天人五衰組織自然也是精心策劃,他們此次的合作重心在西歐方面的金融與軍火貿易合作,為此果戈裏被迫拿出珍藏的木桐紅葡萄酒作為招待。
身為天人五衰二把手的費奧多爾非常不認可這種外交,酒宴之前就定下來的合作非要用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方式散布出去,還不如等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早點回去睡覺。
合作方首領要同費奧多爾喝一杯,即使是滴酒不沾的紳士也不好推脫,更別說是合作方家族的幹部親自斟酒。
“這一杯應當是我敬幹部大人,”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一個少年,從對方組織幹部的手中接過杯子,“我也給您倒上。”
費奧多爾捏了把汗,來救場的少年這掌心朝上倒酒的姿勢,讓整個會場都陷入絕對的戒備狀态,他只得呵斥一聲,“不懂規矩。”
16世紀的意大利黑手黨成員習慣于佩戴戒指,戒指中有機關可以□□,掌心朝上倒酒等同于傳遞暗殺信號。
“盟友之間互通往來,”少年把費奧多爾的那杯遞給對方,“我們應當喝對方手裏的那杯,不分彼此,親密無間。”
一場危機就這樣被有驚無險地化解。
“你是怎麽發現酒裏有毒的?”費奧多爾扶着極度難受而渾身發軟的少年,危急關頭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費奧多爾也依舊聞到了熟悉而清甜的蘋果香。
“木桐酒莊的臻藏年份紅酒,有甜醉的巧克力和漿果香氣,”少年往費奧多爾的車裏一倒,“他倒的那杯氣味不對,而且最佳賞味應當是傾倒二十毫升,他倒了三十毫升,酒的品類會寫在請柬上方便做功課,說明那位紅頭發的幹部并不在邀請名單上。”
“還好毒性并不大,”少年捂住肚子,“如果是沒有準備的你喝了就一定會有失風度,對方這是想給天人五衰添點堵。”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太宰治,”少年拍了拍腦門後知後覺,“天人五衰剛剛來報到的參謀官,我們幾年前還在莫斯科一起參加考試。”
費奧多爾不搭理他,頭腦中快速分析這個天衣無縫的相遇,四年前伏龍芝軍事學院偶遇的少年身上遠沒有現在的俏皮,時間像是在他身上靜止了一般。
回憶戛然而止,費奧多爾和太宰依舊在很近的距離僵持着。
“我們要不要嘗試一下以後一起睡?”太宰揶揄道,“可能會很合拍。”
費奧多爾眼睜睜地看着同事果戈裏眼睛一亮悄悄帶上門。
【二】
俄羅斯最大的黑手黨家族天人五衰,壟斷了東歐幾乎所有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交易。
他們實際上不需要火拼,真刀真槍的鬥争就已經是籌謀者的失職,這是東歐最大情報組織死屋之鼠頭領費奧多爾挂在嘴邊上的話。
招募一位完全陌生的參謀官,是首領自己的考量。
一方面是俄羅斯地域遼闊,特工們早就盯上了西西伯利亞平原的費奧多爾,多一位參謀官就能多分散他的注意力。
最重要的是,近來西歐和東亞的黑市生意太過于頻繁,而費奧多爾手下的情報網絡卻突然被掐斷,急需一位新人參謀官前去了解情況彌補空缺。
費奧多爾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這位參謀官必須是絕對的新人,最好是剛剛大學畢業可塑性強,二是這位參謀官要模樣标致漂亮,有含蓄又優雅的東方氣質,三是要對工程學和自然科學非常了解,擁有不輸給美國西點軍校的知識儲備。
太宰符合所有要求,剩下的都可以慢慢來。
“費奧多爾先生,”太宰終于受夠了俄羅斯人臉貼臉的注視,“請趕緊說明情況布置任務。”
“好好洗洗然後休息一下,”費奧多爾皺皺眉,“去我房間。”
這種過于暧昧的說法并沒有引起太宰過多的反應,與之相對的是費奧多爾總是能感受到太宰身上若有若無的清甜,還有那雙鳶色大眼睛游離在自己身上的情感。
“費奧多爾先生,直覺告訴我,你想用靠近的方式判斷我是否可信,”太宰面無表情道,“比如一會兒突然鑽進我的被窩,開始上下其手的搜查,一旦我有問題,你會馬上用嘴裏的刀片切斷我的大動脈。”
“這都是常規操作,”費奧多爾淡定道,“不過我不需要鑽你被窩,果戈裏說我是俄羅斯流動的藝術,那你為藝術獻身可能性更大。”
黑手黨天人五衰組織的二把手,一直秉承着用人不疑的原則,費奧多爾的執事和貼身手下都經受過洗腦實驗,太宰早就有所耳聞,如果這位黑手黨參謀官調戲他的話是真的,那就等同于判了他的死刑。
“我要去執行任務,”太宰笑了笑,“随時外派都可以。”
費奧多爾從寫字臺拿出來一個檔案袋,“去查一下這個組織,你的身份完全是新人,很适合潛伏任務。”
檔案袋裏,是日本組織“武裝偵探社”的資料,除此之外還有幾張其他的文件。
“太宰的表現很好,好到讓我覺得有些過分了,那個木桐酒莊的臻藏年份紅酒市場上并不流通,因緣巧合全都贈予了果戈裏,而其他年份的紅酒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巧克力香氣,”費奧多爾勾了勾嘴角,“只有木桐酒莊的繼承人才可能知道紅酒的品質,太宰的身份沒有問題,的确是美國埃德加家族的私生子。”
東方少年的臉色變得蒼白,費奧多爾這句話等同于威脅,家族和身份都捏在俄羅斯人的手裏,俄羅斯黑手黨的雷霆手段容不得任何背叛。
“我明白了,費奧多爾先生,”太宰道,“身份和代號都是什麽?”
“太宰就是太宰,”費奧多爾搓了搓手,“你只需要加入那個組織,他們不會趕你走的,太宰的相貌就足夠江戶川先生留住你。”
多說無益,太宰要即刻動身前往日本橫濱,代替死屋之鼠發揮情報中樞作用。
緊張的試探後太宰終于松了口氣,這個費奧多爾比他想象中的更難對付。
從轉角處的白色大理石臺階下樓辦手續的時候,身後微涼的氣息突然靠近,太宰來不及對身後人發動突襲,就被樓梯口突然出現的果戈裏制服,下颌被一雙冰涼的手強行擡起。
費奧多爾優雅的走過來,俯下身給了跪在地上的太宰一個冰涼柔情的吻。
死命掙紮的新人參謀官被嬉皮笑臉的果戈裏按住動彈不得,如果說沒有暴力因素,這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情節,一場西伯利亞春風才有的幻夢。
太宰目光所及之處,是烏黑柔順的發梢,深邃含情的眉眼,撲面而來微涼矜貴的氣息像極了冰島的極晝,形單影只的藝術家從石板路翻滾而下,破碎的酒瓶淋上硝煙細雨叮當作響。
“我一定和你做過這樣的事,”費奧多爾擦擦嘴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可以确認。”
果戈裏一松手,跪在臺階上的太宰差點就滾下去,“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麽,也許是費奧多爾先生情史太豐富記錯了吧,失陪了。”
“你想多了,太宰,”費奧多爾慢悠悠跟上去,“我覺得有必要确認一下,就讓果戈裏幫了個小忙攔住你,我記憶裏應該是沒和其他人接過吻,但是這個感覺太熟悉了。”
太宰的頭皮發麻,他下樓的時候特地繞到其他樓梯,可是費奧多爾和果戈裏卻像是知道他在什麽地方一樣,他明明避開了監控也檢查了沒有定位器。
“昨天太宰喝下的那杯酒裏有微型定位設備,”果戈裏道,“它就挂在你的胃部……也許是腸道,不會有任何損傷也不會影響生活,別害怕。”
那場黑手黨的酒會裏,只有太宰是唯一的目标,他只需要心甘情願地喝下那杯帶有定位器的酒。
“你要聽話,”費奧多爾看着身體已經軟下去的太宰冷淡道,“去橫濱注意安全。”
果戈裏眨眨眼睛,“裏面有個卧室,需不需要……”
看着太宰見了鬼一樣逃跑的身影,費奧多爾細長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我只會愛上一個人,他肯定跑不掉。”
銀發年輕人笑了笑:“那你還要放走他?”
費奧多爾淡淡地看着天人五衰地位僅次于自己的摯友,這位負責俄羅斯黑手黨家族戰略部署和特工調配的絕世天才,家族無可替代的果戈裏先生。
“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武裝偵探社雖然也清洗了紅燈區的生意,拒絕藥品走私,但是他們依舊需要大量的軍火就很有問題。”
“這和太宰有什麽關系?”果戈裏道,“把他放出去了收不回來怎麽辦。”
“武裝偵探社裏江戶川亂步執着的人就是太宰,”費奧多爾咬着嘴唇,“他在我調出太宰在伏龍芝的檔案以後,迅速采購軍火,大肆剿滅在橫濱埋伏的死屋之鼠成員。”
果戈裏皺了皺眉,費奧多爾是要永絕後患。
【三】
“太宰先生這是怎麽了?”中島敦把買回來的點心放在茶幾上。
“還能怎麽了,吃虧了呗,”亂步笑道,“去探查天人五衰的情況,八成是付出了我們難以想象的代價,現在還把自己鎖在洗手間裏不出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國木田和與謝野抓緊時間捂住賢治和鏡花的耳朵,在武裝偵探社大部分成年人的眼中,太宰已經是個失足青年,社會性失身了。
眼眶紅紅的太宰剛一從洗手間出來就被國木田用毯子裹了個結實,他拿出一封手寫信交給亂步先生,字跡清晰卻又急促。
〈我的身體被安放了不明裝置,速請花袋先生來,不要去他那裏,天人五衰認為我是他們安插在偵探社的間諜〉
亂步皺了皺眉,帶着太宰在屋裏轉了一圈,去了廢棄的宿舍樓。
武裝偵探社的總部位于橫濱已經破舊的商業街區,早年的廢棄宿舍樓藏在一個防空洞裏,無數暗道和外界連通,堅不可摧。地圖之曲折複雜令人咋舌,只有社長和亂步才能在其間行走自如。
太宰不敢往裏走,他不認為自己帶來的麻煩需要動用偵探社的核心機密,可是亂步先生拉着他的手,用一種不可抗拒的堅定力道。
“好好休息吧。”亂步把太宰帶進了一個卧室,高度緊張加上舟車勞頓,太宰幾乎是躺下就睡着了。
亂步看着太宰清秀蒼白的臉,幫他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鬓發,“太宰別裝了,你想知道什麽,這裏沒有信號,也沒有別人,我回答了之後你也睡個好覺。”
“我……這真的是一個巧合麽?”太宰皺着眉頭看他,“費奧多爾說您執着于我的臉,會不會已經徹底暴露了……”
太宰偷聽到費奧多爾和果戈裏的談話,天人五衰認為的卧底事件的順序是:先有貿易異常,再是尋找新人參謀官,選中了伏龍芝軍事學院畢業生的檔案,之後亂步先生突然動手拔除了死屋之鼠在橫濱的聯絡線,于是太宰進入天人五衰,代替死屋之鼠發揮職能。
“西歐的貿易異常又是從哪裏來的……”太宰實在是想不通,東亞,西歐和俄羅斯的三方博弈當中,究竟是誰先出手。
武裝偵探社核心頭腦,雙璧之一的亂步嘆了口氣,“你的思路和格局都沒有打開,還是先睡覺吧。”
太宰舉手投降:“我只能想到西歐,費奧多爾本人提到過西歐這個地方,所以我會擔心,是不是他想到了是我們為了安排間諜刻意給他制造麻煩。”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太宰的性命岌岌可危姑且不論,俄羅斯和西歐可能正打算聯手滅掉橫濱。
“我才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你也死不了。”亂步吐吐舌頭,給了太宰一個安撫性質的笑容。
太宰長出了一口氣,他們遇到的對手太難纏,能坦然地卧底進入天人五衰,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生的身份幫了不少忙。
埃德加家族的私生子愛倫坡,相貌和太宰九分相似,一直隐姓埋名在寫推理小說,去伏龍芝軍事學院參加考試也純屬巧合,除了愛倫坡比太宰年長六歲,太宰借用他身份的計劃可以說是天衣無縫。
他們的卧底計劃本該無懈可擊。
花袋先生檢查了太宰體內的定位器,只有定位而沒有錄音功能,太宰依舊是因為某個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而悶不做聲。
遠在莫斯科的費奧多爾回味着那個清甜冰涼的吻,趴在桌子上沉默許久。
他的身體記得,在曾經灰暗的人間,有明亮的白鴿徐徐展開羽翅,有小雛菊舒展的花蕊抖下簌簌香粉,那雙冰涼的手和溫柔的心跳就在身邊帶來纏綿的溫度,費奧多爾無數次夢到他帶着鮮花從亞平寧半島走來,流連于雲朵舒展的威尼斯海岸。
這段受損的記憶裏,意大利,愛情,春天這幾個詞循環出現。費奧多爾理所應當地把一切捏合在一起,拼湊出來夢境中一個完美的初戀,而現實卻是發生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囚室,在無法壓制的渴望和血腥氣中抵死纏綿。
這一點也不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