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門柳(叁)
“你究竟是誰家的?我怎麽從未聽過。”柳追影好奇地問。他看着龐旭林在窗前擺弄花草,透來的陽光打在他身上也顯得無限美好。
龐旭林向窗外瞥了一眼道:“你自然沒有聽過的,說了你也不知。”他看着柳追影,道:“哪像殿下,生來就含着金湯匙,能哭能鬧能玩笑,也是別人管不得一句的。”
“哪裏管不得,”柳追影笑了:“這不就讓聖上關了三年禁閉麽?”
龐旭林走來就撓他,把柳追影撓得直笑,眼淚花都逼出來了,道:“怎麽,殿下嫌罰的輕了?”
“就應當把殿下這能說會笑的舌頭也拔掉,把殿下能跑能走的雙腿也打斷才行。”
柳追影推了他一把,道:“你莫要吓唬我了。”眼見着龐旭林的手愈發不安分,他燥紅了臉躲開龐旭林的手。
龐旭林的手攬着柳追影的腰間,只覺得壓着了一個什麽物件,一掏發現竟是一枚品質極好的翡翠玉扣,仿佛那成色再找不出天下第二個來。光滑細膩,還透着一股靈氣,想必柳追影佩戴在腰間已經許久了。
“這是?”龐旭林眯起眼睛,懷裏還抱着柳追影,手裏摸着那玉扣。柳追影見了,道:“這是我娘給我的,保平安的。”
“成色相當不錯,”龐旭林放下玉扣,貼着柳追影道:“可還有第二枚?”
柳追影心下一震,支支吾吾道:“我有過兩枚,很久之前不慎丢了一只,你可是見到過?”
“沒有,”龐旭林笑道:“我若是見了早拿出來戴上了,何必再向你讨要。不過是想和你戴一樣的東西罷了。”
“若不是你戴,再好的東西我都不要。”
聞言柳追影耳根又紅了紅。
他只覺得身後的人離他是這麽的近,他的心跳聲仿佛就要漏出來傳到那人耳朵裏,臉也是燥熱的,而那人的呼吸噴在他脖頸後,他更是覺得渾身僵硬,動都不敢一動。
“殿下......你扭過頭來。”身後則是響起那人低沉的聲音,柳追影像是被什麽東西魇住,一回過頭就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那是世間一切的輕盈,柳追影卻一時間有些招架不住。
對面人撲面而來的清香,讓柳追影慌了陣腳,盡管有些苦澀,但那仿佛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甜的東西。他仿佛一下就升入雲間,感受着那人給他的溫暖。
待他反應過來,龐旭林早就退開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只覺得身子發麻,暈乎乎的,就連上桌都是龐旭林攙着他上的。而龐旭林把菜擺出來,坐在他對面,低頭悶悶開始吃飯。柳追影吃了兩口,覺得有些尴尬,臉上仍然是褪不下的潮紅。
“殿下,我給你講講我家裏的事吧。”龐旭林擱下筷子道。
柳追影正想着怎麽破除尴尬,一聽便點了點頭。
“我是家裏最大的孩子,家裏人都對我抱有很大的希望,他們希望我能到達他們到不了的地方,”龐旭林出神地想着什麽,突然笑起來說:“我家裏人很多,什麽舅舅叔叔姑姑嬸嬸,少說也有十幾個,還有家裏養的弟弟妹妹,個個都活潑可愛,自己有點什麽東西什麽事情都要找我講。”
龐旭林端起一邊的酒杯,柳追影也連忙拿起來和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我只是想守好他們。”龐旭林道。
“可是後來,有個人來了,他比我家的人都厲害,他把我家的人都殺了個幹淨。”龐旭林此刻的眼底多了幾分狠戾,那眼神似乎是要把對面的柳追影刺穿,柳追影只是被他看了一眼,渾身便出了好多汗。
“他該死。”龐旭林低頭抹了抹眼淚,道:“我的弟弟妹妹都那麽小,都還是那麽可愛的年紀,都讓他殺了——那時候我就在想,怎麽才能讓這個人死,越慘越好。”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柳追影忽的感覺不對勁,身上也沒了什麽力氣。看着龐旭林一會兒陽光一會兒爽朗,一會兒狠戾一會兒可憐的樣子,他總是想開口說什麽,但是異樣感卻越來越重,甚至不能開口講一句話。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于是我就找到他,騙他,我渾身解數地讨好他,只要他放松警惕,我就能讓他斃命。”
“你說是不是,殿下?”龐旭林擡頭看着對面臉色慘白的柳追影,渾身發着抖,流着汗,一雙無措而惶恐的眼睛看樣子動也不動。
龐旭林直勾勾地看着他,之前眼中的溫情蕩然無存,只剩下冷酷和恨意。柳追影意識到,龐旭林看他的眼神并不是透過他看另一個人,而是就是在看他柳追影。那種快要溢出胸腔的憤怒,不會錯的。
他就是龐旭林口中的仇人。
龐旭林咧開嘴一笑:“殿下,動也不能動,喊也不能喊的感覺怎麽樣啊。”
“你燒那片林子的時候,裏面的樹可都是這樣,叫也叫不得,動也動不得,那火燒了一整夜,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足足叫了一整夜,”龐旭林站起身靠了過來,“他們損了千百年修為,你倒好,只不過關三年禁閉罷了。”
柳追影發不出聲,只是蒼白地看着他,張口剛說了幾聲,到最後就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慌忙下了座,卻不想狠狠地摔了一個跟頭,只好去拉龐旭林的衣擺,不斷地搖着頭,眼角的淚不住地往下流,最後竟然抱着龐旭林的衣角開始嗚咽。
龐旭林踢開他,蹲下來,扯住柳追影的頭發,似乎是沒有任何感情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柳追影,我不知道你憑什麽還覺得會有人愛你。你幹了那麽喪盡天良的事情,你把那麽多生靈一把火全燒了,你怎麽還會指望着有人愛你?”
“都是你咎由自取。”
柳追影還在搖頭,想抱住龐旭林,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他還是想說什麽,但龐旭林壓根沒心情聽。他似乎是想起什麽來,道:“我親你的時候,嘴上塗了麻筋散,剛剛你吃的那兩口飯,裏面下了啞藥。”龐旭林像是很開心一般,以及其輕松的口吻道:“那日你燒我全家,今日我只焚你一人,你我恩仇不牽扯別人,怎麽樣,很公平吧?我比你仁慈吧?”
柳追影像是已經沒有什麽氣力了,頭發已經被龐旭林扯了個亂,眼淚似乎流幹了,眼底是一片茫然,最後竟然皺着眉閉上雙眼,仿佛如此便可不再去想眼前的事情。龐旭林看着也心煩,把他推在地上,又拿起那壺酒灑在柳追影周圍,柳追影倒在中間,只是稍微睜開了一點眼睛,目光空洞麻木,看着眼前的荒誕,像是什麽話都說不出。
龐旭林燒了一個火折子扔在地上,很快那火沿着酒痕燒了起來,越燒越旺,最後那火苗都有半人高,開始燒柳追影的衣角,一路向上——
龐旭林隔着火,蹲下來看着火裏的柳追影道:“我若不讓你這般死掉,我也會苦惱很久。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多痛,這苦楚別說是小樹精,就連你們明明也是撐不下來的。”
柳追影木木地看着他,像是早就死了一樣,一聲不吭。
“說起來,還是你讓仆從今日不要上後山來,這麽一算,這裏大概也能燒個一整夜。”龐旭林很高興地笑起來:“還有一件事一直忘記告訴你,你猜我怎麽一見面就知道是你的?”
地上的人沒有聲響,龐旭林也不在意,自顧自道:“那日是你拿了一桶水,救活了一棵樹——你可能猜不到,要是你沒有澆滅那棵樹,今日的我也不會站在這裏。說白了,是老天可憐我,一定要讓我來殺了你才行。”
“都是你咎由自取啊。”
忽的他看見柳追影的眼角下突然流下了什麽,但轉瞬即逝,從他的眼角落到地上,然後消失不見,都太快了,以至于甚至澆不滅柳追影身邊的那一簇小火苗。、
龐旭林看見他這幅樣子,心中一沉,留在嘴邊的話也突然說不出口,狠了狠心,背過去不再看他。
他是龐旭林的仇人啊,這一刻是他等了近一年才等來的。
他卻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
龐旭林決定還是扭過頭來看一看,忽的看見那滿屋子紅光裏的那個人,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發着抖,嘴巴張開叫喊着——盡管聲音比蚊子的聲音還小,可是他卻聽得見的。
龐旭林一怔,剛想伸手,卻立馬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便狠了狠心,跨過地上的柳追影,躲開火徑直走了出去。
就在他打開門的一瞬,他忽的聽見房上的房梁斷裂的聲音,斷掉半根砸在地面上——他也聽見地上那人的一聲悶哼,聲音過去以後便只剩下噼裏啪啦火星子炸開的聲音,家中木器被燒爛的焦味兒,還有黑煙一股一股地向外冒,什麽都聽不見、聞不見、看不見了。
龐旭林走出屋子不過幾步遠,那身後的屋子突然塌了,那火不滅反旺,越燒越高,一股一股的黑煙升起來,似乎十米之內都能感覺到那股撲面而來的熱氣。
沒有任何聲音,沒人知道那屋子裏面還有一個人。
龐旭林躲進山林裏。
他躺在地上,閉上眼睛,仿佛與世界隔絕了一般,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