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門柳(肆)
今日後山來了很多人。
無一不是來為那已逝的秦王世子下葬的。
那日當有人發現後山又起火時,慌慌忙忙喊了許多人上去了。據回來的人說,估計又是世子殿下拿着火放,竟把自己燒死了。
據說,那世子殿下住的屋子都塌了,房梁也都砸了下來,沒想到世子殿下竟然那麽點大的屋子都沒逃出來,也許是被房梁壓住了就出不來了,也許是世子殿下燒的那些柳樹前來尋仇了......什麽說法都有。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大部分人都說:“世子殿下的屍體都燒成黑的了,拖出來的時候特別吓人,跟那山上被燒死的柳樹一樣的顏色。”
秦王反倒是沒什麽反應,裝模作樣地帶着秦王妃和二殿下柳随風上山哭了半日,下山來照樣沒戒葷腥。倒是那和世子殿下差了好幾歲的二殿下,去寺廟替世子殿下念了三日的經。
第三日時該下葬了,按理來講世子是不應該葬在後山的,但秦王嫌麻煩,秦王妃便叫人收拾了世子殿下的東西,一并裝到一個箱子裏,打算給柳追影帶到墳裏,如此便安息許多。
有人說,發現世子殿下時,不過一些衣角沒燒爛,還有的、便是秦王妃給世子的那塊翡翠平安扣,還泛着光澤,都想見一見那塊玉扣罷了。
混在人群裏的龐旭林聞言,從懷中摸出來一枚小小的玉扣,在太陽光下泛着晶瑩到不正常的光澤,翠色裏倒映出一些什麽東西,但一下子就都看不清了。
那是和柳追影身上那枚一模一樣的平安扣。
柳樹林被燒毀那一日,剛化形的他跌跌撞撞跑出來,一腳便踩中了這個平安扣。他後來刻意試探過柳追影,果然這一枚平安扣是柳追影那日放火燒山時丢的。
見到柳追影身上那一枚,他便更深信不疑——就是柳追影,害他一家神魂俱滅。
有人把棺材推進墳裏,出來後人們便一鏟一鏟地用土把墳埋上。秦王疲累便先回去了,周遭人自然沒有再留的理由,于是也紛紛散了。
龐旭林沒有,他只是待在柳追影墳後的一個小山頭上——那是他的本體,那唯一留下來的、最粗壯的柳樹。柳家人只道是埋在這裏可以讓柳追影受受柳樹的庇護,誰都知道他們不過是想讓世子殿下給他們擋擋邪氣罷了。
誰都知道,誰都不說。
龐旭林一待就待到深夜了。他只不過是想了想自己與柳追影這一年來的恩恩怨怨,便過了這麽長時間。他站起身來,正打算去一個天庭戒律找不到他的地方,卻不想意外地聽到了深夜裏草叢中有人穿過的梭梭聲。
誰會大半夜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龐旭林隐了身形,悄悄看着。
不一會兒只見有一個小厮扛着鏟子唯唯諾諾地來了,後面還跟了一個面容富貴的青年男子,只是手中也拿了一把鏟子,多少有點違和感。
那小厮對着後面的少爺說:“二殿下,真的要挖嗎?”
那少年咬了咬牙,道:“挖!”
龐旭林定睛一看,想起來這人是白日裏那個跟在秦王後面的青年,聽人們說,他便是那個念了三日經書的二世子。
柳随風。
他上來幹什麽?挖什麽?
龐旭林心中不安感越來越重,只見那小厮竟一鏟子挖在了墳墓上!
但一旁柳随風當即又跪了下去,給墳墓磕了好幾個頭,那小厮也是吓了一跳,扔下鏟子也跪了下來。
“兄長,随風這一輩子對不起你,死後還來挖兄長的墳,”柳随風一直磕頭,仿佛非要把腦門兒磕破那般,“下輩子随風就是給兄長當牛做馬也願意了!”
說着柳随風竟然一下一下開始扇自己的耳光。
看到這場面龐旭林反而更不安,一顆心跟要炸開似的。這二世子着實奇怪,一邊喊着對不起兄長,自扇耳光,一邊又揮起鏟子要刨兄長的墳?
那小厮拉住柳随風,戰戰兢兢道:“二殿下,我們快挖吧,斯人已逝,您多節哀。當務之急還是把東西拿到手。”
誰知柳随風一把揮開那小厮的手,怒道:“你懂什麽!若不是兄長替我頂罪,此刻在這裏躺着的人還不知道是誰!早知如此,我還不如當時就死了!”
小厮一聽也慌張起來:“二殿下斷不可講這樣的話!世子沒有官職,替您頂罪不過是罰三年禁閉——若是讓人知道是您燒了林子,聖上非得削了您的官,取了您與公主殿下的婚約。您千萬不能辜負世子殿下啊!”
山頭的龐旭林一聽這句話,如同一個驚天霹靂響在耳邊!
禦林園......不是柳追影燒的?!?!?!
他只是依稀聽見柳随風那麽幾句話,卻朦朦胧胧聽不太清:“兄長自幼病弱...若非如此...此時還不見得是...怎會輪得到我...”
那墳前的二人将這出好戲一唱一和地念完了,生怕柳追影來尋仇似的,多少表了那麽長時間的衷心,就要開始動手挖。
龐旭林則沉浸在恐慌之中——他都幹了什麽!!!若不是柳追影而是柳随風——他豈不是把那個他天天陪伴的人親手燒死了?!
不,不對,定然是柳追影燒的。龐旭林自己安慰自己道:“那翡翠,還有那日親眼看見是柳追影在後山,不會有錯的——縱使第一把火不是柳追影放的,他也必然是同夥......”
他卻越來越無法說服自己。
他忽的又聽見那兩個悶聲挖墳的人開了口。
“二殿下,那麽小的一個平安扣,您丢了不能再買一個麽?非得要挖出世子殿下的那一個來?”
龐旭林一愣,那平安扣,他兄弟二人不該有很多麽?
“那不是能再買的,”柳随風停下來擦了擦汗道:“那日我的平安扣丢了,我以為會燒爛就沒有再找。可是兄長的平安扣被燒了卻好好地帶進了墳裏......我找過我的,卻再沒找到,那東西要是被別人撿走,可就不好說了......”
“那是聖上賜的,我兄弟二人一人一只,丢了就再沒有的......”
一人一只?!?!
龐旭林整個人宛如被重錘敲過似的,整個人都懵掉了。
柳追影明明說,他一個人有兩只,但是丢了一只——
難不成都是在替柳随風遮掩???!!!
他的身體僵住了,只能任由那兩個人,一直刨墳。良久,竟真的挖到了墓門。那小厮和柳随風進去了,龐旭林竟也鬼迷心竅隐了形跟上去。二人合力推開那棺材,那小厮失聲尖叫了一下,柳随風也吓了一身冷汗,龐旭林向裏瞧去——
只是一具焦黑萎縮的屍體,連原本俊朗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龐旭林的心狠狠地跳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湧上來了。這是他朝夕相伴的那個少年,那個笑起來很溫柔的少年,那個......蜷縮在地上淚都流盡的少年——變成了這樣、人都認不出來的樣子。
柳随風心一橫,閉上眼睛就伸進手去摸,摸到屍體時會大驚,強忍着惡心想吐的感覺摸出一塊玉來,才睜眼一看,果真是和他那塊一模一樣的平安扣。
柳随風和小厮又把棺材推上,仿佛那樣就能擋住柳追影的怨氣。他拿着那玉細細看了一會兒,問小厮:“你明兒讓那個玉匠過來,把這‘影’字改成我的‘風’字。”
小厮湊過去看,說:“沒想到這裏頭還有世子的名。”
龐旭林聞言,顫巍巍把懷中那塊玉掏出來,果然看見那玉環內壁,刻着一個小小的“風”。
他拿的這塊兒,一直就和柳追影沒關系。
怎會如此......
那二人最後一鏟子把墳埋了已經是四更天了。柳随風起身擦了擦汗,看見前面山頭的那棵柳樹,作揖道:“柳樹大人,兄長那日趕上後山來,拿一桶水救了你。還望大人多多照顧我兄長,莫要讓他在地下受了委屈。”
龐旭林聽了這句話,無力地跌坐下來,面色蒼白,不知比那日柳追影還要蒼白幾分,一種萬蟻噬心般的痛苦沿着心脈傳上來,仿佛他的四肢也都爛掉了的那本疼痛,呼吸也抽不上氣來,胸口悶重得——仿佛是憋了一口悶血——最後竟真一口吐了出來,那黑紅色的血。
他恨不得再把墳刨一遍,把墳裏那個死了的人再刨出來——仿佛這樣他就能活過來一樣。
那日那個少年拿一桶水将他身上的火苗都澆滅,氣喘籲籲地把他救回人間,他化了人形時那少年又沖他笑,沖他鬧,沖他臉紅......他卻一把火把那少年活活燒死在屋子裏,不讓他哭,不讓他喊,只讓他抽泣,把最後一點眼淚都咽掉,把最後一點...他的美好都親手毀掉。
他卻送少年下了地獄。
龐旭林忽的開始抽泣,感覺臉上開始有什麽東西往下流,黏黏膩膩,他伸手一擦,竟擦出滿臉的血——那是從他眼角流下的,若此時有旁人在看,便會發現這個灰頭土臉坐在地上的男人的眼角不斷有血往下汩汩地流,也是黑紅色的,滴在地上便開始起風,一起風——那面前的柳樹開始呼呼作響,那剛長出來不久的葉子,一簇一簇——全都落了個幹淨,落在地上的一些,很快被他的血浸成了淡紅色。
好痛——哪裏都痛,渾身都痛,無論是四肢還是內髒,龐旭林都感覺大不順暢,被千斤石壓着似的,直直倒在了地上。
他腦子裏嗡嗡作響,眼前一黑,臨閉眼前仿佛又聽見了那日房梁倒下後那聲嗚咽與悶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