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抛棄
晉琺幾乎以為, 是這小厮吃醉了酒,在說夢話。
要不然,就是他連夜趕路, 累得連人說話都聽不懂了。
他是不肯信的。
他們出生在同一個地方, 在同一片田野間長大,他了解她所有的喜好, 她也分享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在那野草瘋長的悠悠少年時光中,她在陽光下肆意地奔跑,他折着馬尾草, 撥開茂盛的蘆葦蕩, 在身後一路跟随。
長大之後,她開始溫雅端方,他也開始學會如何當一個謙謙君子。
他們納吉、請期, 今日本應該高朋滿座,他在熱熱鬧鬧的祝福中迎回他的新娘, 可他現在, 卻風塵仆仆, 聽着眼前的小厮, 說着這些混賬話。
晉琺是不信的。
直到他趕到樓家門前,看見了滿地鞭炮的碎屑,看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是樓家的親族。
“這婚事不錯的,新郎官長得好俊喲!是個讀書人的。”
“就是家境清貧了些。”
“哎,窮有什麽要緊,人才好就好的了。我們樓家, 以前哪個不是窮過來的喲。”
“再說了,屏屏和那個樊二郎生辰八字合得不要再合的了,你沒聽人說嗎, 他倆的庚帖是請高人算過的,天作之合,命定姻緣!”
不,不是的。
那庚帖是他的,和屏兒天定姻緣的是他,今日要娶屏兒的也是他,不是什麽樊肆!
晉琺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騎馬便裝,而眼前的門庭皆是挂滿了紅燈籠,朱繡球,與他極不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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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命想往人群裏面擠,卻只招來疑惑打量的目光,還有人問他:“這位小哥,你是哪個,是不是走錯了路?這是樓家辦婚儀的地方。”
晉琺心口似被針紮一般的疼,他要找到雲屏,要立刻讓雲屏停止這一場荒唐的玩笑。
他知道了,他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了,雲屏是生他氣了。
雲屏生氣不要緊的,是他活該,他被打被罵都是應當的,只是不要再用這恐怖的鬧劇吓唬他了。
晉琺終于勉強擠進去幾步,看見了那裝點成喜慶朱色的高馬大轎。
他腦中嗡嗡直響,眼前一片黑暈,再想往裏闖,卻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堵得水洩不通。
“讓我進去,我才是和屏兒換了聘書的人,屏兒是要嫁我的……”
他急切念着,旁邊的人卻在吵鬧中,聽不見他說的話。
有的聽見了,也只是詫異望他一眼,像看一個腦筋不大正常的瘋子,嗤笑道:“小夥子,你沒事兒吧?樓姑娘都已經和樊二郎拜完堂,行完禮了,你做什麽夢呢?”
晉琺急得舌根發苦,周圍卻漸漸聚起了一衆人高馬大的壯漢,不動聲色地将他圍堵在中間。
這十幾名壯漢是樓家提前找好的打手,防的就是萬一晉家會來鬧事。
晉琺毫無準備,在這群人中間又怎麽能夠掙脫。
門口一陣喧嘩的喝彩聲。
一身火紅嫁衣的樓雲屏從裏面走出來,身旁跟着一個同樣身着婚服的高挑男子,兩人并肩站在一塊兒,在門口略停了停,偏頭互視一眼,看起來很是登對。
晉琺雙目血紅,嘶吼一聲,聲音從胸口中苦悶地逼出來,口腔裏滿是灼人的腥氣,如同被逼到絕路的困獸。
這一聲着實将周圍來看喜事的人吓着了,有幾個驚疑不定地回頭,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就被幾個體格高壯的男人給擋住。
樓雲屏登車,上轎,微微擡起一只手,被樊肆接住。
樊肆把樓雲屏的手托在他手心上,扶穩了樓雲屏,站在車轅上。
晉琺奮力扯着前面人的衣領,徒勞地想将礙事的人擋開。
他看到雲屏了,也看到樊肆與雲屏相牽的手,他張嘴就要喊出樓雲屏的名字,卻在出聲之前,被人往腹部狠狠錘了一肘,痛苦地“咕呃”一聲,沒能再發出聲音。
樓雲屏似有所感,站在車轅上回了一次頭,目光落到人群之中,手裏拿着羽毛喜扇擋住半張臉,面前的珠簾輕輕地來回碰撞晃動,露出了樓雲屏藏在後面冷漠俯視的眼神。
她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被團團困住的晉琺身上,短暫的一瞬。
那一瞬消逝之後,樓雲屏轉回頭,被樊肆扶着進了馬車廂,喜簾放下,擋得嚴嚴實實。
殘陽如火,車輪滾動,昂着頭的高狀大馬嘶鳴一聲,亮了個好彩頭,帶着轎中的樓雲屏與樊肆穩穩離去,沒有再停頓哪怕一下。
喜宴結束,人群漸漸散了。
晉琺鞋履上、衣擺上,全都是各種人踩出來的鞋印,嘴唇幹得破了好幾道口子,鮮血淋漓。
他像是被誰捅了一刀受了重傷,目光呆滞,嘴裏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什麽,一邊小幅度地搖着頭,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樓家門庭內走去。
院外的護衛是何家帶來幫忙的人,看見了這個形容狼狽、神色奇怪的晉琺,提防地伸手攔住,晉琺卻好似看不見一般,繼續直直地往裏走,腳步也不知道要停。
“樓叔,讓我見,樓叔。”
護衛狐疑,沒認出來他是誰,要将他轟出去,身後樓家的主人卻趕到了,嘆了口氣阻止。
“樓叔……”
晉琺提着一口氣,看見眼前站着的樓父,眼睛裏終于有了亮光。
他跪下來,雙手抓着樓父的衣擺,啞聲乞求:“樓叔,我求求你,讓我見見雲屏。”
樓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你還來做什麽?算了,以前的事,我們也懶得同你追究了,就說眼下吧。你要見雲屏,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今日已經成婚,嫁人,去夫家了。你……以後只當不認識她,也不認識我們樓家罷。”
晉琺臉上的表情慘得仿佛有人當着他的面,把他的眼睛給挖了出來。
“不,不是的。她一定是吓我的。”
樓父沒再說什麽,招招手,叫下人将一個箱子抱了過來,放在晉琺面前。
“這是屏屏留給你的東西,你帶回去吧。”
晉琺把箱子打開,裏面是他挑選的喜帕、蓋頭,一對對的瓷娃娃,還有一些別的他親手放進雲屏嫁妝箱籠中的物件。
“屏屏說,這些東西,你還是留着,送給你真正的心上人,比較妥當。”
晉琺心口絞裂地痛。
他不敢伸手去碰那個箱子,又不敢舍棄。
最後到底是親手抱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晉府。
永昌伯府早已得了消息。
晉琺進門時,府中一片肅然。
永昌伯躲進了書房中,說是要處理公務,晉夫人無處可躲,只好捏着手帕,端坐在主位上,強撐着脊背筆直。
可在看見晉琺一身慘然地進屋時,晉夫人的肩背依舊有幾分顫抖。
晉琺擡起眼,看了看她。
那目光中什麽也沒有,枯燥無光,仿佛根本就看不着她。
晉琺腳步轉了轉,走向書房。
書房門口有人攔他,卻又哪裏攔得住,被晉琺一腳踹開書房門,直直走向了永昌伯。
他麻木地開口:“現在,和我去進宮面聖。”
永昌伯氣得胡須顫抖,卻莫名畏懼于晉琺身上滲出來的死氣,不敢發怒。
只壓抑着說:“現在面聖?你瘋了吧,去見陛下做什麽?”
“自然是找回我的妻。”晉琺眼神中鑽出了刻骨的仇恨,“我與屏兒三書六禮只差迎親,屏兒早已與我有正式婚約,樊肆分明是偷!是搶!”
“三書六禮?”永昌伯搖搖頭,揚聲叫來晉夫人。
晉夫人進門,手中也抱着一個箱子。
她打開箱子,裏面是被剪爛的聘書,被塗去姓名的禮書,洋洋灑灑,情狀凄慘。
“樓氏将晉府下的聘禮如數還了回來,聘書禮書也被撕毀作廢,你原本的迎親書……也被他們拿走。想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另一份,你如今與那樓姑娘又哪裏來的三書六禮?你哪怕去求陛下,也站不住腳,白白害了你的前程!”
“前程?”晉琺慘笑一聲,“若不是聽了你們的安排,我又如何會去與那幾個酒鬼交好,又如何會讓一個小小的婢女鑽了我的空子,甚至誤了婚期,叫我……”
晉琺胸中劇痛,難以繼續說下去,他揪緊自己的領口,半晌沒有換過氣來。
“我,我那也是為了穩妥起見。若是你不親自去接她,那個不要臉的小蹄子發起瘋來,你的婚事照樣泡湯!”
晉夫人緊張地看一眼永昌伯,極力為自己開脫。
晉琺眸中的神情已與死灰無異,他現在終于明白了過來,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與晉府的利益,根本不相同。
永昌伯夫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晉府的前程,并不是為了他好。
他怎麽能以為,他與晉府當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晉琺還能再跟他們說什麽呢?他們是如此的絕情,無論他過得多慘,也不會讓他們有半分觸動。
他不再做無謂的分辯,喃喃地說:“從今往後,你們叫我怎麽活。”
晉琺轉身踉跄離去,留下怔愣住的永昌伯夫婦,在身後震驚失語。
晉夫人捂着嘴,眼中冒出淚光。
這畢竟是她失散多年找回來的親生子,府中其他的姬妾都未曾誕下子嗣,晉琺的存在是她最重要的權柄,她又何嘗不把晉琺當成心尖尖上的骨肉?
可晉琺方才的姿态,分明是對他們再也沒有了信任,将他們當成了仇人。
晉夫人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心痛,卻已經來不及。
晉琺關上房門,在屋中試圖拼起那被剪碎的婚書,他翻出針線,笨拙地試圖将這幾片零散單薄的布帛縫到一起。
針尖數次戳破手指,晉琺似乎毫無所覺,眼珠一眨不眨,比京城最勤勤懇懇的繡娘還要認真凝神。
直到金雞報曉,那張婚書才被勉強拼湊完整,但上面多出來歪歪扭扭如蜈蚣一般的痕跡,依舊是無法磨滅,也無法遮掩的疤痕。
晉琺怔怔地看着那張婚書,雙眸熬得通紅,血絲遍布。
他想不通。
他是做錯了,可他只遲回了一天。
為什麽一天一夜過去,雲屏就這麽果決地抛棄他了?
他錯了,他連改的機會都沒有嗎,這麽些年的情誼,雲屏就真能如此決絕地抛下,轉頭便另尋他人。
但是,晉琺如今卻甚至不敢怨怪雲屏的無情。
他只是想不通,想得心髒絞痛,也無法明白,為何他對雲屏來說,就那麽罪無可赦,為何雲屏寧願選一個陌生人,也不肯多等他哪怕一會兒。
晉琺胸口抽疼,肺部如同火燒,眼眶酸滞幹澀至極。
他将婚書緩緩卷起,藏進懷裏。
他不敢問緣由了,他只能拼盡全力再去嘗試。
試試他還有沒有可能挽回雲屏。
作者有話要說: 哇!截至今天為止,已經日六一個月了呢!(咪普利老師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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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會兒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