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豆蔻
幾個人聚在一起時, 偶爾也會讨論以後再長大些,要做什麽的話題。
但這個問題,往往只有樓雲屏一個能答得上來。
“我要跟着阿爹, 去走街串巷賣油餅, 阿爹說,我賣出去掙的錢, 可以讓我去買糖葫蘆。”說着,樓雲屏還咂咂嘴,好像已經嘗上糖葫蘆的樣子。
田小二摸摸後腦勺, 有些猶豫地, 支支吾吾說:“我,我不知道我以後能做什麽。我想,如果能像李大正那樣, 就好了。”
李大正是小水鄉裏另一戶人家的兒子,比他們大幾歲。
李大正的爹在村口替人修馬蹄, 常年提着一個籃子, 裏面鐵器、鐵具撞在一起, 咚哩砰啷地響, 沒有人敢惹他。
修馬蹄大約很掙錢,畢竟養得起馬,跑得起長途的,都是常年在外的行商,本身就富庶,而且他們看重馬, 所以給酬金時,也給得豐厚些。
李大正以前年紀還小的時候,在小水鄉裏就是霸王, 後來他跟着他爹出去打馬蹄,漸漸跟小水鄉的孩子疏遠了,反倒叫這些曾經被他欺負過的孩子們暗地裏崇拜起他來。
如今代替李大正在小水鄉橫行霸道的,是李大正的弟弟李二虎。
李二虎有爹,有兄長撐腰,更加沒人敢不聽他的話。
李家能掙錢,對他們來說,很遙遠。可是當相熟的、差不多年紀的李大正也變得能掙錢,就叫他們羨慕不已。
讓他們原本小小的心裏,也生出了一些對未來的渴望。
聽着田小二的話,晉琺和樓雲屏都沒有做聲。
他們知道,田小二家沒有蹄鐵,也不會削蹄的手藝,他是幾乎不可能像李大正那樣,靠打馬蹄掙錢的。
但他們都什麽也沒有說。
因為即便戳破了田小二的這個幻想,他們也無法給田小二提供新的希望,只會白白地讓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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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晉琺連自己要做什麽都想不到,又怎麽能幫別人想得到。
晉琺總覺得,他似乎不屬于這裏,他以後的生活,也不應該拘束在這個小地方。
可是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他從未見過,當然想象不到,只好維持沉默。
沉默在小村鎮少年的心中一天天釀成困惑,十四五歲時,最大的茫然便來源于此。
不過,迷茫是連綿而不起眼的,像是鋪在生活匣子底下的絨布,上面綴着的珍珠、寶石,才是亮眼得讓人整日追逐的部分。
小雲屏整日在田野間跑來跑去,雙瞳黑亮得像黑水晶,沾了汗珠的鼻尖被陽光一照,熠熠生輝。
她教晉琺和田小二吃一種圓圓的糖:“先舔中間,留外面一圈……然後含在嘴巴裏,吹氣。”
他們照做,從糖裏發出了口哨一樣的聲音。
小雲屏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時候他們好像常常察覺不到樓雲屏是女孩兒,直到有一個夏夜,村子裏辦廟祭,晚上所有人都出來集會。
晉琺踮着腳,在人群中找着樓雲屏的身影,終于看見她踢踢踏踏地走出來,平時盤成圓圓發髻的長發披在身後,如水彙成瀑,前額的覆發很蓬松。
她大約是剛沐浴過,換上了跟白天不同的衣裙,裙邊上繡着白色小鳥的圖案,腳上的丫頭襪覆蓋着腳踝,被裙擺遮住,木屐踩在傍晚下過雨的泥地上,輕靈地踢踏着,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晉琺看得有些癡住。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咽了咽喉嚨,朝着樓雲屏走過去。
剛走到樓雲屏面前,還沒有開口,旁邊卻蹿出一個人影。
又是讨人嫌的田小二。
晉琺本來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可現在又覺得他礙眼,剛皺了眉,又聽田小二竟然開口說:“屏屏,你真好看。”
樓雲屏愣住了,晉琺也僵在那兒。
樓雲屏眨眨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她覺得自己跟平日沒有什麽不同,有些摸不着頭腦地問:“你說什麽?”
田小二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回,分明晚上都沒有太陽,他依舊臉膛發紅。
樓雲屏也有些赧然了。原先他們都是沒什麽區別的小孩子,田小二的這一句誇獎,倒突然讓樓雲屏意識到,他們當然是有不同的。
晉琺看着樓雲屏那平日從未顯露過的羞赧神情,喉嚨中有如火燒。
她很好看,可這樣的神情第一次展露出來,竟然是為了田小二。
晉琺從此不大愛跟田小二說話。
田小二雖然遲鈍,但也不是完全沒知覺,他發現玩伴似乎對他生氣之後,就漸漸地識相,盡量不再靠近了。
晉琺心中竊喜,一邊覺得田小二還算有眼色,一邊更加費盡心思找來好玩的東西,占據樓雲屏的注意力,叫她不容易想起田小二。
可有一天,他們撞見田小二被人圍着打。
帶頭田小二的是李二虎。
李二虎比當初他哥李大正更加嚣張,帶着一群人,把石頭、濕泥往田小二身上扔,濕泥的印痕留在田小二身上、臉上,像污穢之物。
田小二抱着頭蜷縮在地上,想盡量用背部去承受攻擊,李二虎就拿掃茅廁的掃帚在田小二身上拍打,竹條在他肌膚上劃出道道血痕。
晉琺飛速地看了樓雲屏一眼,發現樓雲屏已經一只腳邁出去要往前沖了,他也就不再忍耐,三兩步搶在樓雲屏前面跑過去,一腳把李二虎踹倒在地上。
他們三個,跟李二虎帶的人打了起來。
村裏的孩子打架扯皮都是常有的事,其他大人也不管的,有的還停下來看熱鬧。
沒過多久,是恰好李二虎的爹提着籃子經過,沉悶地呵斥一聲,才叫李二虎收斂下來。
李二虎被他爹提着領子拎走了,其他人也紛紛散去。
田小二慢慢地爬起來,坐在地上,抱着膝蓋埋着臉擦眼淚。
李二虎家只有爹,田小二家只有娘。
李二虎帶人打他,是因為村子裏有人說,看見田小二的娘腰帶落在李二虎爹的門欄上。
他罵田小二的娘是解着腰帶上每個人家裏去串門的髒貨,要打死田小二這個小髒貨。
樓雲屏氣得雙眼發紅,攥緊了手心,第一次說了髒話:“我要撕爛李二虎的嘴。”
晉琺也默然,開口想要勸田小二幾句。
田小二卻突然一言不發地站起來,猛沖進池塘邊跳了下去。
晉琺和樓雲屏都被吓得腦袋發暈,慌忙跑到塘邊一看,田小二卻又冒出個頭,紮了上來。
他甩甩濕漉漉的腦袋,在塘裏水性極好地浮浮沉沉,游來游去,潑水洗着身上的泥印髒污。
直到覺得洗幹淨了,他才爬上來,揪起衣角擰幹水。
“我要回去了,免得我娘在家,聽了這些胡說八道,受欺負。”
田小二沖他們露出一個笑,白牙整整齊齊:“你們也別氣了,他李二虎也總有落單的時候,看我不揍回去!”
樓雲屏和晉琺目送着他走遠,還跟了一段,确認他确實是回了家,別的哪兒也沒去,才放下心。
樓雲屏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心情很不好。
小水鄉很小,這些人家家戶戶都彼此認識,或是沾親帶故,或是多年友鄰。
她想不通,為什麽這些平日裏熟悉的人,背地裏又面目可憎。
都是關系這樣親近的人,為何還非要互相傷害呢?
那張嘴,長出來不說別人壞話,就是白長了是嗎?
樓雲屏第一次覺得她不喜歡小水鄉。
晉琺的心情也很不好。
他時不時擡起手背,蹭蹭額頭上的傷痕,對着水面蹙眉認真地看。
連樓雲屏在他旁邊唉聲嘆氣,他都沒第一時間搭理。
樓雲屏為他的動作感到好奇,探着頭問:“你在幹嘛呢?”
晉琺心情很差地說:“額頭破了。”
“哦,我看看。”樓雲屏看完後,沒什麽反應,“一點小傷。”
打架總要受傷的,這又不是什麽嚴重的事,過幾天傷口就好了。
晉琺心情更差了。
他在家被爹娘打,被抽得再狠再痛,他都總是護着臉。因為他不喜歡破破爛爛地走出去,讓人看不起。
可這次,他破了相,還可能留疤。
要是留了疤,以後就變難看了,他就更襯不上樓雲屏了。
晉琺心情煩亂地用力蹭着額頭的傷口,捧起水去洗,疼得龇牙。
樓雲屏見他弄個不停,叫他別再動那個口子了。
晉琺難受地說:“留疤了怎麽辦。”
“留就留呗。”
晉琺不說話,臉色很臭,接着洗傷口。
“哎我說,別洗了,這河裏的水不幹淨的。”樓雲屏真是不能理解,“留疤就讓它留呗,又不礙着你。”
“破相了,就讨不着媳婦了!”
讨不着媳婦,是村裏的大人常拿來調侃半大小子的話,被晉琺記了下來。
晉琺氣惱得脖頸都繃直了,眼神兇蠻,好像這日子難得再也過不下去了似的。
樓雲屏從來沒見過他這模樣,哪怕被他爹關在外面餓了一天不給飯吃時,他也沒有這樣過。
樓雲屏有些不能理解:“這有什麽大不了,你要是真破相留疤,我負責好了。”
晉琺動作忽的一頓。
他扭過頭,瞳仁亮亮地盯着樓雲屏:“你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