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銀圈
永昌伯府。
晚間點起了燭燈, 身材修長清瘦的男子在桌邊翻着敘論,指骨分明的手圈住白瓷杯口,端起輕抿一口, 又放下。
一旁的管事小心翼翼替主子添着茶水, 猶豫了許久,終于問了句:“二爺, 難道,您真要替表少爺去謝家說媒?”
晉琺長眉微挑,沒有擡眸, 卻是淡淡問:“管事覺得不妥?”
管事擦了擦額角, 他也是晉府多年的老人了,自從這位二爺承爵後,他就跟到了二爺身邊。
這麽幾年來, 他有時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二爺的喜好,但有時候, 又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二爺的脾性。
被這麽反問一句, 管事原本肚子裏有一堆的話要說, 此時卻又打了個退堂鼓。
也不知道, 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可見二爺放下了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要是不開口,也還是下不來臺。
管事只好咽了咽喉嚨,道:“老奴不敢亂說主子的事, 只不過,那日的情形,老奴看得真切。表少爺年輕氣盛, 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時候,也是有的。”
晉琺勾了勾唇角。
“你是說,你也覺得那位謝姑娘對玉祁無意?”
管事哪敢這麽說,剛想再多辯駁兩句,卻喉頭一頓,聽見這個“也”字,來回在腦袋裏打轉。
也覺得?誰還這麽覺得,難不成,是二爺他自己……
晉琺目光重新落回書卷上,淡淡道:“此事你不必憂心,我自有主張。我既然已經應下了玉祁,就得替他去看看,那位姑娘究竟适不适合做晉家未來的主母。我自然,會好好兒看看。”
主子已經有了定奪,管事當然閉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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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盅茶倒完,管事收了茶盞,将一旁明燭蓋上燈罩,勸道:“二爺,該歇息了。”
晉琺點點頭,起身離開桌邊,又簡單漱了漱口。
管事已經退下,窗外月圓如玉盤,在深藍絲絨似的天幕上,熠熠生輝。
晉琺還沒有什麽睡意,頭腦清明得很,卻也不打算再繼續思考公務,站在窗邊沐浴着月色,幽幽出神。
京城的月懸在雕梁畫棟之上,照耀的是一方繁華城鎮裏毗鄰而居的人家,而鄉下的月照耀的,是叮咚流淌的山澗,連綿的低矮房屋,還有在夜風中像打着鼾一般輕輕搖曳的農田。
晉琺曾經在那樣的地方住過的。
離京城很遠的一個小地方,名叫小水鄉。只不過是因為有一條河從這裏經過,所以得名。
小時候,晉琺常常站在水邊想,若是這條河枯竭了,或者,山土崩塌,致使河流改道了,從此小水鄉不再有河,這個地方又該叫什麽呢?
小水鄉的人,又該叫做什麽地方的人呢?
但是,小水鄉的河從沒有枯竭過,小水鄉的其他人,也從來不會去想這樣的問題。
他們生在這裏,便理所當然地一輩子住在這裏,從不考慮小水鄉會變化,也不考慮更名換姓的事。
小水鄉的人,說懶也不懶,畢竟這裏的民俗不養懶漢,若是有誰想要靠偷瓜摸棗過活,一準會被趕出去。
但要說多麽勤勞,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算不上的。
晉琺記得,在小水鄉有許多人家,門外挂着許多半新不舊的桃符、模樣簡陋的剪紙,這都是他們打算拿去集市賣的。
在集市上,這種東西最好賣,只要說兩句好話,一直跟着人不放,總有心善的,或者不耐煩糾纏的,會從他們手中把這些跟精致沒有一絲關系的東西買了去。
小水鄉很多人以此為生。
晉琺以前住的樊家,也是如此。
但有一戶人家,格外不同。
晉琺從很久以前,很小的時候,就對樓家感到好奇。
大早起來,其他人的屋門都半開半關着,唯有樓家的大門,是全敞開着。
直到晌午,還有許多人家的門扉開一半,合一半,像曬蔫兒了的麥葉,快要枯死似的搖搖晃晃,偶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主人家大約就是在屋裏躲懶,或者,在榻上賴着還沒起來。
可樓家的爐竈往往已經在此時燃起來了,煙囪往外排着噴香的、誘人的氣味,漆紅的大門,緊實的土牆,這幅畫面大約成了小水村許多孩童幻想中神秘又向往的“仙境”。
樓家的房子,跟他們家的房子那麽不同,整潔,漂亮,也看不出哪裏華貴,卻永遠散發着熱鬧溫暖的煙火氣。
很多人都偷偷想過,如果能當樓家的小孩,就好了。
晉琺也這麽想過。
他不止一次地站在山包上,偷偷朝下看着樓家的屋頂。
晉琺從小比別人要聰明,他分辨得出來,樓家不僅有主屋、禽舍,還有一間幹淨的倉房。
那倉房管得很緊,只有鑰匙才能出入,大約,是樓家最安全的所在。
有一次,晉琺又咬着草根跑到山包上去發呆,卻冷不丁撞見了樓家的男主人。
他仰頭看着那人,居然心虛,發怕,因為他心中偷偷幻想過無數次在對方家裏生活的情形。這當然是很不禮貌的。
可那人很和善。他發現了晉琺,就低頭朝他笑笑,拄着手杖頗有些為難地往山上爬。
晉琺回頭看了看,一只母雞咯咯叫着,被困在樹杈間,徒勞地拍打着翅膀。
原來他是來尋自家母雞的。
晉琺爬樹很輕松,三兩下爬上去,将那只母雞逮了下來,交到樓家主人的手裏。
那溫和寬厚的大人,又朝他笑了笑,說:“謝謝你啊,你也是小水鄉的孩子吧,叫我樓叔就好啦。”
樓叔。這個人似乎身上自帶着一種安全溫暖的氣息,晉琺看着他走遠,仿佛那股氣息也跟着消失了。
以至于晉琺被爹拎着棍子追得到處跑,逃到胸口發悶,喉嚨腥甜,喘得上不來氣時,已經無法思考的腦袋中唯一能想到的安身之所,竟然是記憶裏那個紅漆門,土磚牆的糧倉。
他拔腿往那邊跑,門居然朝他打開着,那一刻晉琺簡直覺得自己是被庇佑着的,拼命沖進裏面去。
他人小個子矮,在谷堆的遮擋下,滾進門裏,也沒被人發覺。
就是在那時,他見到了樓雲屏。
這才是真真正正樓家的孩子,瓷一樣的皮膚,眼淚大顆大顆地滑下去,像是水珠經過玉瓶一般,眼睛又黑又潤,小臉圓圓的,在黑暗的谷倉裏,像一枚小小的圓月亮。
她的手腕,腳踝,都圓潤潤的,各自挂着兩個銀圈子。
銀圈子是圈住小孩子,叫小孩子長命百歲的,晉琺知道。
他從沒戴過,但聽人說過,這種銀圈子是給剛生下來的小孩子才戴的,畢竟,孩子長大以後,身量長得快,之前戴的銀圈子太小了,就戴不了了。
可是她身上的銀圈子都是剛剛好的,一定是常常去打,常常去換。
這麽大了,手腳都還套着銀圈,她爹娘一定很疼她。
晉琺有些不大敢看她。
可是後來,卻忍不住地偷偷跟着她。
就像曾經躲在山包上看樓家的谷堆一樣,晉琺偷偷地跟在樓雲屏的身後,看她笨笨地爬樹,喂小雞,躲在樹蔭底下睡覺時,蝴蝶停在她的鼻尖。
晉琺凝望着她,察覺到了之前凝望谷堆時得不到的新鮮樂趣。
她從沒有發現自己,晉琺也從來不敢靠近。
她是生下來就幸福的人,是飽受關愛的人,和他這種人,晉琺總隐隐覺得,是不一樣的。
他曾經花整整一個下午來妄想,也不敢想象他可以得到這麽多的疼愛,但樓雲屏真真正正地,全部得到了。
他喜歡看她笨而無畏的樣子,卻又害怕看。
他覺得,她就好像月亮,會映照出他所有貧瘠而掙紮不脫的樣子。
直到有一次,晉琺跟着她,卻看見她和田小二走在一起。
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叽叽喳喳,臉頰都被曬得紅紅的,有說有笑,并肩走在田埂上。
那一瞬間,晉琺胸腔裏湧上一股極難克制的酸澀味。
像是他偷吃了缸子裏還沒腌好的酸角,酸得頰酸耳脹,又被娘給當場逮住,打得渾身發疼。
田小二,憑什麽?
田小二家比他家還要窮,而且田小二還長得醜。
晉琺回去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又偷偷跟着樓雲屏,手裏捏着一片薄薄的石子。
等樓雲屏終于走到河邊,打算挽起褲腳下水摸魚,晉琺便伺機沖上去。
他看了樓雲屏一眼,舉起手裏的石子……打了個水漂。
那片石子好像長了眼睛一般,在水面上劃了一道彎曲的線,一共彈出十五個漣漪。
他聽見樓雲屏驚呆的吸氣聲。
晉琺嘴角忍不住露出一個竊喜的笑容。
田小二都可以跟在她身邊,他當然也可以。
他還能比田小二跟得更緊,畢竟,他會打水漂。
從那天開始,他正式成了樓雲屏的跟班。
當他發現,樓雲屏和田小二說話,只是為了跟田小二一起去抓蟋蟀的時候,晉琺就包了那一整個夏天的蟋蟀、蝌蚪,還有蟬。
樓雲屏再也不用爬樹,因為晉琺會把他看到的、她想要的全都捉過來送給她。
晚上,樓雲屏分給晉琺和田小二一人一塊糖,三個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吹晚風看星星。
晉琺斜眼看着田小二,覺得現在既用不着田小二捉蟋蟀,也用不着田小二幹別的,不知道他為什麽還在這裏。
但是樓雲屏不準他把田小二趕走,因為樓雲屏說,他們是朋友。
蛙聲陣陣,晉琺躺在身後的地上,後腦枕着疊起來的手心。
朋友。
他忽然不想在樓雲屏身邊僅僅當一個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一章~還有一章白天補麽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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