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昔年的記憶翻江倒海的襲來,像是一具沉睡了多年的猛獸,順着一根根的經脈往上爬,占據他的整副身心。
方老爺單手撐地,頭顱微微下垂,突如而來的記憶讓他十分不适,心中卷過千萬種情緒,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也不過喃喃道,“遲娘......”
他終于想起這個名字,想起他當年愛入骨髓的女子。十八餘年,他心裏一直萦繞這一個女子的身影,卻只是總是像隔了一層迷霧,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如今,他終于撥開那層迷霧,清清楚楚的記起那女子的一颦一笑,記起她在燈火下補衣的溫柔側顏,也記起他打馬歸家前對她許下的承諾。
一滴淚滴在了冰冷的石磚上。
他歸去時,曾對遲娘說,我怎忍心讓你等我十八年?
他若是還記得怎會忍心如此?他怎會忍心讓她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怎麽忍心抛下她另娶她人?怎麽忍心在她不遠千裏抱着孩兒來找他時佯裝不識?
可他為什麽不記得?
腦袋痛的好像被人掰成了兩半,一邊活在現在,另一邊活在以往。
他當年失蹤多時,全家上下都以為他已經遭遇不測,他父親整日為他憂心尋找,放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母親更是日夜啼哭不休,他歸家時,父母大驚大喜恍若夢中,母親将他擁在懷中淚如雨下。
他跪在地上,将這幾個月的經歷如一相告,并說道,“兒子和遲娘兩情相悅,已經互許終生,請父親母親成全,讓兒子娶她為妻。”
他父親坐于堂上,看着他不發一言。母親從懷中掏出手帕拭淚,“池兒,她雖救你一命,可也不必要娶她報恩。她......出身低微,身有殘缺,別說是與你為妻,就算是為妾也不大妥當。當然了,我們家也并非是不知恩圖報之輩,她若是有什麽需要......”
“母親。”方少爺連忙打斷她,“孩兒想娶遲娘并非是因為她對孩兒有救命之恩,而是真心喜歡她。孩兒并不在意她出身如何,是否身有殘缺。”
“幾個月不見,你倒是真長進了。”他父親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你母親的話還未說完,哪有你插嘴的份?莫不是與那農家女相處幾月便近墨者黑了?”
他想要替遲娘辯解,但是也深知此時辯解只會越描越黑,傷了她在父母心中的印象,于是只好閉口不言。母親輕輕的推了推丈夫的手臂,對他柔聲說道,“我和你父親也不瞞你,在你離家前,你父親心中就有意想和林家結親,我們兩家雖然沒有明着定親,但是互相都是心知肚明。本想等着你歸家之後,就讓你爹和你說,正式找媒人上門提親。”
“哪知......”母親哽咽了一下,“哪知你就遇上了這種事?這幾個月來,不止我們家在找你,林家老爺明裏暗裏也幫了不少忙。按常理說,我們倆家并沒有明着定親,當時你又很可能......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林家老爺還肯出手相助,這也是份天大的恩情。你如今平安歸來,卻說要娶別的女子,你這是要讓你爹做忘恩負義的小人嗎?”
當時他和父母兩廂争執不下,父親大怒,直接将他鎖在了房裏,禁止他出門,甚至斷了他的吃食想要逼他就範。
他被關在房中,斷食多日,終究支撐不住暈了過去。醒來時,他躺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頭哭泣,他多日未進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母親見他醒來連忙吩咐下人端來了粥菜,親自舀了粥遞到他嘴邊,他側過臉。他母親輕聲說道,“為娘和你爹商量過了,我們同意你娶那個農家女,你快将這粥喝了,別再和你爹置氣了。”
他喝了那碗粥,可最終娶了林氏女。
漫天的光芒悉數褪去,方老爺顫抖着伸出手,摩挲着玉佩上的紋路,他的視線越過衆人落在後面一臉呆滞的少年身上,他對他招了招手,連聲音都不自知的放柔了,“你叫什麽名字?”
方念之不由自主的朝着方老爺的方向走了過去,他愣愣的說道,“方......方念之。”
“念之。”方老爺低聲念了兩遍,低低的發出一聲低吟,“吾兒。”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是在十八年前,那個時候他尚在襁褓之中,被遲娘緊緊的護在懷裏。他不記得遲娘,自然不會認得那是他的孩子。
十八年後,他來到他的身邊,可他還是不認得他。遲娘重新來到他身邊,他心心念念想要一個血脈相通的孩兒,可是早有一個孩兒在他身旁,他卻懵然不知。
他活了了将近四十年,糊塗的時候将近半生。
方念之擡頭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滿是驚訝,他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着急忙慌的往後退去卻一不小心的跌坐在地上。
怎麽可能呢?方老爺怎麽會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記憶中溫柔善良的母親又怎麽會變成一只惡鬼?
這不可能。
餘璃驚呼一聲,想要上前扶他,方念之轉頭顫聲道,“別過來!”
餘璃移回了已經邁出去的腳。
方老爺放開了玉佩摸上他的頭頂面龐,熱淚盈眶幾乎哽咽,“我是你父親啊,我......是你父親。”
他顫抖着雙唇,滿懷期待的說,“念之,我是你父親,你,你叫叫我可好?”
自從方老爺知道了方念之是他和遲娘的孩子,便越發覺得他的眼角眉梢都有那麽一絲像他。
這個孩子,是他和他妻子留存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方念之看着方老爺撫摸着他臉頰的手,身子下意識的往後一傾,方老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方老爺的眼神停滞了一下,收回了手。
爹?
他對爹這個稱謂,還停留在小時候王珂他們嘲笑他是個沒有爹的野孩子。他們欺負他的時候,大多也都是此類言語,他聽得多了心裏自然有些埋怨不甘,加之他娘親也為了這個‘爹’別人看不起甚至因憂思成疾纏綿病榻,這些不甘也就漸漸地變成了怨恨。
可他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幻想過如果他有個爹就好了。他高大強壯,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将他拎到背上,去看花燈的時候,他也能像別的小孩子一樣騎在爹爹的脖子上,他能讓娘親每天都喜笑顏開,能在別人欺負他的時候将他們轟走。
他娘親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時,他心裏又傷心又恐懼,他也曾暗暗盼望他的父親能夠出現。血緣關系就是如此的奇妙,那時的方念之自己都不知道,在他心裏,爹仿佛就是個無所不能的蓋世英雄,仿佛只要他來了,什麽都會變好了。
可娘親和他都沒能等到。
小時候的方念之,對父親怨恨的同時尚且還有那麽一絲期待向往,可那一點向往也早已經在經年累月的蹉跎之下一絲不剩。
我盼望你在我卷入泥潭之前抱起我,你卻在我滿身污泥之時出現在我面前。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剛剛那一場大雨将他的衣衫盡數淋濕,濕噠噠的黏在他的肌膚上,十分的不舒服。餘璃跑到了他身邊,她頭發衣物都是幹幹淨淨的,半點都沒有被淋濕的跡象。
“念之,你冷不冷?”她擔憂地看着他,連忙執起他的手,她的掌心暖和的像是捧了個暖爐,方念之渾身一抖,仿佛周身的寒氣都被驅逐的幹幹淨淨。
只是一顆心入墜冰潭,寒意四起,不可遏制。
“馬上就不冷啦!”
方念之看了看那雙手,骨節分明,修長白皙,他又看了看面前這張笑靥如花的臉,他低聲喃喃道,“你冷嗎?”
餘璃揚起豔麗的臉頰,“念之,你忘啦,我是妖怪,我不怕冷的。”
對啊,他忘了。
方念之倏的抽出了自己的手,餘璃楞了一下,“你怎麽了?”
管家捧在幹淨的衣物帶着下人急匆匆的趕來,他走到方老爺面前,将手中的衣物披在方老爺身上,“老爺仔細着涼。”
說完,也示意下人給衆人派發衣物。
方老爺皺了皺眉,将身上的衣服拿了下來,披在了方念之的身上。
方念之掙了掙,方老爺不顧他的反抗,強硬的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要時刻記住,不許逞強。”
沖虛真人:“鬼魅已除,總算是不負善人所托,只是這妖怪應當如何處理?”
“道士!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幫你,你就放我和念之離開的!”
柳宴殊颔首道,“真人,此次捉鬼圓滿,多虧餘姑娘相助,她雖是妖但是并無作惡,理當放她歸去。”
“你這是養虎為患!哪有放妖的道理!若是今日放了她,來日她作惡,又當如何?”
“貧道既已承諾,便一定做到。此事皆由貧道相擔,若是來日她作惡傷人,窮盡此生,貧道也一定将她斬于劍下!”
餘璃才不管這麽多彎彎繞繞,反正有人給她撐腰就行了。她歡歡喜喜的圍着方念之蹦跶,“念之,太好了,我們能走了!”
“不可!”
方老爺大喊道,“念之,你是我兒這裏便是你家,你還要到哪兒去?再者,你怎能與妖女為伍?”
餘璃氣得柳眉倒豎,“什麽你兒子啊?你現在來認兒子了?你個死老頭,當初念之被人欺負被人打罵的時候你怎麽不來認兒子了?現在人都長這麽大了,你屁颠屁颠來認兒子了,我看就是你自己生不出兒子了,才到處認兒子!你家裏不還養着一個兒子嘛,你認他去啊!”
說起纏綿病榻的方少爺,方老爺也露出幾分不忍來,“是我對不住軒兒。”
餘璃不屑的哼了一聲。
“可念之,我是你父親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這麽多年,也是我虧欠了你和你娘。我突然就讓你叫我爹是我太心急了,此時此刻,我也沒什麽臉擺出父親的架子要你這樣那樣。”方老爺頗為苦澀的說,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可是爹還是忍不住勸你一句,你不能和這個妖女一走了之!且不說什麽父子人倫人妖殊途,只憑......只憑你母親之死與她脫不了關系!!”
沖虛真人臉色一變,“善人這是何意?”
鬼魅是他們主導除去的,方老爺如今卻這麽說,難道還怪上他們了?
柳宴殊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
早知如此又當如何?難道早知道鬼魅是遲娘,就讓她一直這麽殘害人命嗎?要抓鬼的人是他,要殺鬼的人也是他,沖虛真人和柳宴殊都只不過是做了他們自己應做的事情,為民除害,而餘璃也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錯的明明是遲娘,明明是他......
可是,心中的恨意又怎麽能是道理能夠說得清楚了呢?
明明知道不能怨恨任何人,可是心頭的那股強烈的恨意卻依然萦繞不去。
餘璃有點慌了,她扯着方念之的袖子,努力的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只是那笑容怎麽看都有幾分小心翼翼的味道,“念之,我們一起走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