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從那以後,蔡爺爺确實再也沒有管過她,甚至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她月份慢慢的大了,有了身孕的事情再也瞞不住。
小漁村裏的人個個都在明裏暗裏議論她,說她不知羞恥未婚先孕,之前撞破她和方少爺的牛大哥突然驚醒過來,說是在她屋子裏看到過一個陌生男子。更有難聽的,說她肚子裏的孩子和蔡爺爺脫不了關系,之前就是奔着這個才對她那麽好,現在鬧大了所以蔡爺爺才置之不理。
在有心人的眼裏,所有的善意和感情都能被扭曲篡改。
她懷胎八月多的時候,村裏傳來消息,蔡爺爺死在了田地裏。屍體在田地裏躺了一整夜,隔天才被人發現,據說是因為最近太過操勞又加上心情煩躁才發了病。
屍體蓋上了白布被牛車從田地裏拉了回來,她挺着大肚子跟在牛車旁哭泣,想要将他的屍體送回家。她走在小漁村的路上,路的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凡她所經過之處,都要翻一翻白眼吐幾口唾沫。
人群裏不知道是誰推了她一把,她痛苦的倒在了路上,身下有鮮血滲出。她咬着牙,指甲刺入泥土,趴在地上緩慢地爬行,地上血液蜿蜒。
她在一個草堆裏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孩子出生的時候不會哭泣,她拼了命的拍打他的身子,終于讓他哭了出來。
孩子哭了,她也跟着哭。
孩子是早産兒,身體十分虛弱,隔三差五就要發燒生病,她生怕他有個萬一,整夜整夜的守着他。她那段時間精神差的不得了,吃不下也睡不好,可孩子總要喝奶水,她只能拿着吃食往嘴裏塞,強迫自己吃下去,有時候吃着吃着就吐了出來。
淚水從眼裏流出,複又重新流入口中,滿心滿嘴都是苦澀味。
孩子一周歲的時候身體總算是穩定下來,她背了個包袱,想要帶着他去尋他爹。
小鎮上并沒有什麽變化,她瞧見路邊的馄饨攤突然間有了胃口,便抱着孩子去買了一碗馄饨。可一入口,便覺得哪都不對,便再也入不了口。
她坐在板車上颠簸了三四日才到達臨輝城,臨輝城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的貿易城市,十分繁華。她一進城便四顧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也幸好方家是當地富戶,她随便一打聽就打聽到了。
她朝着路人指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
有一隊人馬從街的那邊走來,後面還跟着一駕描金雕花的馬車,馬蹄聲嗒嗒作響。她在人群中擡起眼,看到了端坐在馬上的年輕公子,突然跟魔怔了似的跟着他走。
她一路小跑的跟着他,心中有一道聲音在聲嘶力竭的吶喊,“是他是他!”
她用力的撥開路旁的人群,沖到了他的面前!
馬蹄高高揚起,她瞳孔下意識一縮,竟直接摔坐在地上。她縮着脖子閉着眼睛,緊緊的護着懷中嬰兒。
高高揚起的馬蹄落在她身畔,坐在馬上的人連忙下馬,蹲在她面前問道,“姑娘可有什麽妨礙?”
馬車此時也停了下來,裏頭走下來一位姑娘,她徑直走到方少爺跟前,行了行禮,“姑爺,小姐讓奴婢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這位姑娘恐怕是受了驚吓。”他又朝着遲娘說,“姑娘可能站起來?若是不能,在下立刻讓人将姑娘送去醫治。”
遲娘呆愣了一會兒,慢吞吞的站了起來,那丫頭不知什麽時候扶了個美人兒過來,美人兒走到方少爺身旁,“夫君,這位姑娘可有大礙?”
這位美人長得十分端莊秀美,一身的書香氣質,與方少爺站在一起當真是般配極了。遲娘呆呆的想,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林家小姐了。
她看着林小姐被丫鬟攙扶的那只纖纖玉手,突然想起自己長滿繭子千瘡百孔的雙手來。她與林小姐的年紀應該差不多,可她這一年多以來過的頗為艱難,容貌早已不複當年,明明還未到雙十年華,卻面黃肌瘦如同三十婦人。
她一身粗布麻衣容貌衰敗就連林小姐身旁的丫鬟都比不上。
難怪他不認她。
“姑娘,姑娘......”林小姐溫柔的看着她,“姑娘可有哪裏不适?”
她不能言語,懷中熟睡的孩兒卻在此時嚎啕大哭,她抱着孩子,跌跌撞撞的跑出人群,對身後的叫喊聲置之不理。
她人生中唯一一次來臨輝城找她的未婚夫,打了照面,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上,轉身落荒而逃。
此後餘生,她再沒有踏進臨輝城一步。
她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念之,方少爺曾說,如果他們有了孩子,要叫惜之,愛之惜之。可他如今有了妻子,應當也不能對她愛之惜之了,她卻是對他思之念之。
她的孩子五歲時,她日夜操勞掙夠了學費将他送去了學堂,可只上了半天課,他便哭着跑了回來,說以後再也不要去學堂念書。
她問他原因,他抽着小鼻子說,“學......學堂裏的人,都,都說我是個沒,沒爹爹的野孩子!”
他撲到遲娘腿上,揚起小臉,“娘親,我爹爹呢?”
她默默無言,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他不願再去學堂遲娘也沒有逼他,只好在閑暇時笑他讀書寫字。幸而他聰明,一點即通。
他五歲生辰的時候,遲娘帶着他去小鎮上給他買他最喜歡的糖人,可是還沒走出小漁村,他就看見了一尾紅色的鯉魚,便哭着喊着不肯走。
她窘迫十分,想要強行把他拉走,他躺在地上撒潑打滾,大聲哭喊,“我沒有爹爹沒有兄弟姐妹,他們都不喜歡我,不和我玩,有了它,以後它就可以陪着我一起玩了!”
因為這句話,她最終是花了大價錢買下了這條紅鯉魚。
因為她的關系,她的孩子也被人瞧不起,從小就是孤身一人沒有什麽玩伴。自從買了那條鯉魚之後,他經常獨自一個人坐在魚缸旁和它講話玩耍,遲娘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又高興又心酸。
她生産之後并沒有好好将養,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又因為獨自一人撫養孩兒而日夜操勞,心中更是放不下方少爺,因此神思郁結,終于在不久之後病倒。
遲娘已經許久不行醫事,家中的藥櫃已經是形同虛設。
最開始的時候,她怕花錢,也不敢請大夫來醫治,只是自己偶爾采些藥來吃,可是山中草藥畢竟有限,只能緩解,況且她并不曾好好修養,沒過多久,病情就加重了。之前還尚能起身做事,後來體力漸漸不支,整日裏纏綿病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那時候她的孩兒已有七八歲的年紀,已經能料理吃住起居。家中本就是家徒四壁,遲娘這一病更加是雪上加霜,在遲娘臨走的那個晚上之前,家中已經斷糧多日,方念之好不容易尋來的一個饅頭也盡數給了遲娘。
他見母親病重,有好幾次動過想要将從小養大的魚殺掉的沖動,但是都被遲娘阻攔,“娘親估計是活不長久了,你養着它,還能有個念想。”
那晚遲娘的精神出乎意料的好,方念之跪在她床前陪着她說話。
遲娘臉色透着一絲紅潤,她左手攥着東西,費力的擡了擡右手,摸了摸方念之的頭。
“娘親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遲娘緩慢的比劃道,“娘親恐怕時日無多,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方念之忍不住紅了眼眶,“娘親請說。”
“娘親走了以後,你沒人照顧,在這兒肯定也會受人家的欺負。但是娘親想讓你答應我,十八歲之前,絕不離開。”
“......是。”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你的父親是誰,念之,若是有朝一日他來尋你你就跟他回去。他若是不來......”遲娘慈愛的看着他,“那就算了,等到十八歲以後,你就離開這兒,去哪兒都好。”
想必他也有了孩子,她何苦讓她的孩子找上門去自讨苦吃?
遲娘放開手,眼神漸漸的渙散了,跪在她身側的孩兒好像總算忍不住的大哭起來,可她聽起來已經不太真切,明明就在身旁,聲音卻仿佛遠在千山之外。
她轉過頭,不再相看。
她也曾聽人說過,人在死前腦海裏想着的最後一個人,将會與他在來生重逢。
她死之前,手裏緊緊的攥着他留給她的那枚玉佩,可腦海裏那張熟悉的臉卻越來越不清晰。
他離開她多久了呢?
他和她的孩兒在床前痛哭流涕,她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迷迷糊糊的突然想起如今好像已經是夏末了。
她想着,死也許也是一種解脫,她就是這麽一個狠心無情的母親,不顧年幼孩兒的挽留,也要去追尋一個絕望的解脫。
她死之後,方念之将她的屍身埋在了茅屋後面的大山上。這也是她身前遺願,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屍身入土,她成了孤魂野鬼因屍身在此不得離去。
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孩兒每天是怎麽被衆人欺淩,怎麽痛苦生存。她心痛如絞,可是鬼魂沒有眼淚,除了胸腔中隐隐傳來的痛意,她無能為力。
她在山中游蕩一年有餘,突然有一日,山中其他魂魄接連逃散哀鳴,她心道不好恐怕是有鬼差來此勾魂。
她執念極深哪裏肯去輪回轉世,可是肉身在此她再怎麽逃也逃不出這座山,她正東躲西藏,哪知迎面碰上一個人。他穿着一身黑衣,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看着不像是個魂魄,但是偏偏又瞧得見她。
他說,“我能幫你躲過這場劫難,讓你自由來去人間。甚至能幫你重生人間,讓你再生為人。”
她目露疑惑,他呵呵笑了一聲,陰涼十分,“當然,這是有條件的,等你完成心願之後,你這魂魄便歸我,當然你若是在完成心願的過程中遭遇不測也是亦然。還有,在此期間,你也要為我效命,幫我得到一些東西。”
鬼魂之間可不用張嘴交流,只在心中言說,遲娘問道,“我的魂魄給了你,會有什麽後果?”
“你的魂魄若是入地府,則能入輪回,若是給了我,便是真正的魂消魄散,再無來世。怎樣取舍,你自己掂量。”
遠處傳來一只鬼的哀嚎,遲娘抖了一抖,只覺得鬼差的勾魂索已離自己不遠,她甚至能想到冰冷的鈎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的模樣,“好,我答應你。”
黑衣人從懷裏抛出一塊黑乎乎的令牌便憑空消失了,遲娘拿着令牌完全不知所措,這在這時,兩個鬼差拿着勾魂索朝着她走了過來。她出了一身冷汗,她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哪知兩個鬼差仿佛是沒看見她一樣,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徑直的走了過去。
至此以後,山中就只剩下她一只孤魂野鬼,後來,她漸漸的不記得許多事情,甚至連自己為何身在此處為何被困在這裏都不知緣由。
直到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她終于能夠來去自如。
她甚至是連想都沒有想過,直接去了臨輝城,仿佛那裏有着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
直至她看見了躺在病床之上奄奄垂絕的方老爺。
她的心中湧起了強烈的願望,她希望她能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有那麽強烈的執念,卻是對着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