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九年前,他二十歲,正是弱冠之年。
那一年,适逢他父親的好友——京中的一位高官五十歲大壽。因臨輝城和京城相隔甚遠,他父親命他提前一個月帶着壽禮前去祝賀。
他是家中獨子,又精明能幹,經常幫着父親處理生意上的一些事務。但那一次卻是他第一次出門遠行,他心中雀躍十分。那天,他穿着一件藍色的披風,行動之間衣袂翻飛,整個人神采奕奕。
臨行之際,母親拉着他的手細心叮囑,他低着頭細細聆聽,一一應承。父親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交予他手,對他說道,“這是我們方家的傳家之寶,如今你已行冠禮,便交予你手。此次出行,一定要萬事小心,務必要平安歸來。”
他拜別父母,翻身上馬,揮鞭之間具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從臨輝城到京城,一路幾乎都是官道,并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只是馬頭縣外并無大路,若是想要趕往京城,只能穿過縣外的一個樹林。這片樹林并不大,但是霧氣十分濃厚,經常有人于林中行劫財之事。雖說他們一行人人數衆多,但是顧忌安危,還是決定等到霧氣最稀薄的時候出發。
他們一行人都住在馬頭縣外的一個小驿站裏,他率先吃完了午飯,獨自一個人上了二樓。二樓是一個半露天的空間,外圍都圍了圍欄,從這裏眺望,就能看見那片郁郁蔥蔥的樹林。随從在樓下吃飯,大聲調笑,他倚在圍欄上,看着遠方的樹林,,心裏有着第一次離家的興奮也有着濃濃的擔憂。他看着遠方那些尖尖的樹頂,郁郁蔥蔥的一片,心裏隐隐的覺得不安,總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遠處等着他。
“少爺,可以走了!”一個随從上來通知他。
他應了一聲,快步下樓。
方少爺的父親年少的時候不服管教,是個癡迷的賭徒,但是奈何賭運實在太爛,幾乎是十賭九輸,若不是家底豐厚,恐怕如今早就成了街頭一名合格的乞丐。後來經過父母一番痛打斥責,又因娶了妻子年紀漸長,才将他慢慢拽回了正道。
方老爺一生的好賭運沒有落在自己頭上,卻落在了自己兒子頭上,方少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預感竟然如此靈驗。
他們進了樹林,将至半途,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随行的保镖韓師傅察覺不對,連忙大聲道,“不好,快掉頭!”
方少爺連忙拽緊缰繩,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好幾個黑衣人從樹上草叢裏鑽了出來,齊刷刷的站在了他們的面前,手上都拿着兵器。馬蹄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就出現在他們眼前,大約有七八個黑衣人,都騎着高頭大馬。他們被前後包抄,無處可逃。
韓師傅拱手道,“各位好漢攔住我們去路,意欲何為?若是為財而來,各位自取便是,只是勞煩各位好漢放我們離開。”
那些大漢哈哈大笑,領頭的一個說道,“誰要你們這些錢財,聽說你們方家大少爺也在隊伍之中啊,對了,就是這個小白臉吧。”說些拿着刀指着方少爺,“老子就要他一個,乖乖把人交出來,老子就留你們一條狗命!”
方府的手下們都驚呆了,見過劫財劫色的,沒見過劫男人的!
韓師傅輕聲對方少爺說,“少爺,這些人來者不善,偏偏又不要錢財,恐怕另有圖謀。恐怕是想要劫持少爺為人質,借以要挾老爺。”
方府在臨輝城是響當當的富豪,金銀財寶無數,天下皆知,确實容易引來強盜劫匪。
“那該如何是好?”
“屬下一定拼盡全力助少爺脫離險境。”
“不可。”随行之人都是方府特意培養的護衛死士,方少爺再清楚不過韓師傅嘴裏的拼盡全力是什麽意思,“我怎能用你們的性命去換取自己的生路!”
“少爺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韓師傅舉起自己的武器,大喊道,“兄弟們,沖啊!”
身後傳來一陣整齊的拔劍聲,随行的護衛都并攏馬腿向前沖去,一時之間,厮殺聲沖破天際。韓師傅一馬當先沖向前去與敵人厮殺,他被幾個死士保護在原地。他們雖然都是方府訓練有素的死士,但是終究是寡不敵衆,漸漸的落了下風,他對着身邊的死士說道,“你們不必管我,快去幫韓師傅。”
沒有一個人離開他的身邊,他們的主人是方老爺,他們也只聽從方老爺的指揮。他知道,一定是他父親在出門前命令過他們要保他平安。他從小讀書習字學商道,對武藝并不精通,何況現在被死士圍在中間不得動彈,只好坐在馬上幹着急。
韓師傅起初還用劍傷了幾個劫匪,但是很快的,他們就看出韓師傅才是領頭的厲害人物,開始集中攻擊韓師傅。其他的死士們也都被劫匪們纏住,不能動彈,有兩個劫匪直接騎着馬朝他跑來,他們舉起了明晃晃的大刀向他砍了過來。留下來的死士連忙和他們糾纏起來,随着時間的逝去,死士已經死了小半,活下來的也都多多少少受了傷。
劫匪雖然也有傷亡,但是遠遠不及他們來的慘重,因為他們這邊武力的減弱,劫匪分出了更多的人來圍攻韓師傅和他。韓師傅小臂和大腿都已經被劃傷,鮮血浸透了衣衫。他身邊的死士也終于是寡不敵衆,其中一個死士被大刀穿胸而過,鮮血噴湧而出,他被保護在身後,明明沒有被血液噴射到,卻總感覺自己的臉上染了溫熱。
他是個商人,不長的前半生裏只沾染過銅臭,從來沒有沾染過人命。
這是他第一次目睹一個人的死亡。
死士從馬上跌了下來,鮮血直流,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他悲痛的喊了一聲,喉嚨幾乎喊啞。
“少爺!”韓師傅回頭喊了一句,他朝着方少爺的方向發射了幾枚暗器,準确無誤的射入了正舉起大刀想要砍方少爺的壯漢的胸膛。幾個劫匪接連倒地,韓師傅松了一口氣,後背和手臂卻被圍攻的敵人劃傷,手臂的傷口很深,幾乎見骨。他悶哼了一聲,手臂一軟,幾乎拿不起手中的長劍。
“他受了重傷,馬上把他解決掉。”領頭的劫匪命令道。
韓師傅握緊了手中的長劍,突然猛力發起進攻,劫匪想不到他受了重傷還那麽瘋狂,于是拼盡全力的與他拼搏。幾把長劍同時向他劈來,韓師傅以劍擋劍,劫匪們用力壓下,韓師傅的額頭滴下一滴又一滴的汗水,長劍幾乎貼到他的臉頰。
就在劫匪以為韓師傅終于力竭的時候,韓師傅突然解下了懸挂在馬上的劍鞘,直直的向方少爺投去。劍鞘擊中了馬屁股,馬兒吃痛,高高的揚起前蹄。領頭的劫匪看出了他的意圖,連忙道,“快攔住他!”
“少爺快跑!”
“韓師傅!”馬兒高高揚起前蹄,帶着方少爺往另一條路跑去。韓師傅看見方少爺已然突出重圍欣慰的笑了笑,他不再抵抗,引劍自盡。
鮮血瞬間從脖頸間噴湧而出,他看着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抹夕陽,重重垂地。從成為死士的時候,他就知道,平安喜樂的日子是注定不會屬于他的,他的人生,只屬于刀劍相向,拼搏厮殺。
領頭的劫匪看着韓師傅的屍體,怒道,“這厮真會糾纏!馬上追,把那小少爺給我追回來!”
馬兒帶着方少爺疾奔,他回過頭,只見殘陽如血。
他想,他應該知道了韓師傅的結局。死士卻不會讓自己落入他人之手,要麽被敵人所殺,要麽被自己所殺,不論怎樣都是難逃一死。
身後漸漸有馬蹄聲傳來,方少爺驀的睜大了雙眼,他夾緊馬腹,往前疾奔。
夏末燥熱的風将他的臉頰吹得生疼,身後的馬蹄聲猶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這樣不行!
他用力的拉住了馬缰,解下系在馬上的佩劍,翻身下馬。前面是一個交叉路口,他用力的拍打馬屁股,馬兒吃痛的往左邊方向跑去。他拿着劍,一邊走一邊掩蓋自己的腳印痕跡。他沒有走出多遠,只是找了個茂密的矮樹叢躲了進去。
不一會兒,那些劫匪也來到了那個交叉路口,有一個劫匪問那個領頭的,“大哥,這小子往這邊去了,我們繼續追嗎?”
“繼續追,這片林子岔路口多,一定要跟緊了!兄弟們,幹完這一票,我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方少爺躲在樹叢裏,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直到外面的馬蹄聲越來越遠,他才從矮樹叢裏鑽了出來。他渾身都變得髒兮兮的,頭上甚至還粘着一片樹葉,出門穿的披風也被尖銳的樹枝劃破了,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滑稽。
他慌慌張張的繼續朝前走去,他雖然僥幸逃脫,但是憑那些劫匪的速度,追上他的馬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他只能快速趕路。
他已經隐隐約約的看到了樹林的出口,可惜禍不單行,天上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雨,他顧不得避雨,急忙向出口跑去。行至出口,他轉過頭,正好看到有人趕着一輛牛車從他前面的小路轉了過來,正趕不遠處的一座高山。他大喜過望,連忙去追前面的牛車。
“老伯,老伯等等!”
牛車上的人好像并沒有聽到,遠走越遠。方少爺徹底沒了力氣,雨天路滑,腳下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以一個十分狼狽的姿勢摔在了地上,左腿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濺起的泥巴糊了滿臉滿身。
牛車上坐着兩個人,一老一少,身上都穿着蓑衣鬥笠,坐在板車上的年輕少女朝着後方看了看,她拉了拉老者的後背,老者回過頭問,“丫頭怎麽了?”
少女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她用手比劃着,“蔡爺爺,後面是不是有人在叫我們?”
老者慢慢将牛車停了下來,也朝着後方看了看,“沒有啊,走這條路的人可不多啊,荒郊野外的還下着雨。”
少女皺着眉頭,老者道,“丫頭要是不放心,我們回去看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