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眼前的女鬼長了一張溫婉的臉龐,那是獨獨屬于江南女子的溫婉氣質,大概是長久不見陽光膚色白皙的接近透明,反而呈現出病态的美來。
方老爺伸出想想要去觸碰,卻停在了半空中,他的嗓音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沙啞了,“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那女鬼一怔,她搖了搖頭,“不曾。”
魏姨娘走到方老爺身邊,抓住了他的袖口,“樂郎,你怎麽了?是不是這女鬼對你下了什麽法術迷了你的心神?”
方老爺看着魏姨娘的面龐,所有人都知道魏姨娘是他最寵愛的側室,但是在他心裏,魏姨娘卻是他真正的心上人。見則喜之,不見則思之。可是......方老爺捧着魏姨娘的臉龐,仔細端詳摩挲,心裏卻再也生不出一絲一厘的歡喜來。
柳宴殊道,“善人?”
“啊。”方老爺似是如夢初醒,喃喃道,“我瞧着她卻是有些面熟。”
“怕是樂郎瞧錯了,她可是殺人的惡鬼,如今抓住了,樂郎該高興才是。”
對啊,這惡鬼殺了六條人命,敗壞了他方府百年來的名譽,他費盡心思的抓她,如今抓到了,不應該高興嗎?可是為什麽就是高興不起來呢?
方老爺又問了一遍:“那些人,是你殺的嗎?”
“是。”女鬼低着頭,聲音帶着一點不易發覺的顫抖。
柳宴殊:“鬼魂陰氣極重,可之前,貧道觀方府內外卻沒有半分鬼氣。”
他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一張黃色的符咒,他一松手,符咒便在空氣中燃燒了起來。
“你藏匿于方府之中,是誰在暗中幫你,你附了誰的身?”
女鬼冷笑,“你猜啊!”
“那貧道便猜一猜了。”柳宴殊轉過身,眼神滑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衆人的視線不自覺的跟着他的目光轉動起來。柳宴殊盯着魏姨娘,“貧道失禮,聽聞善人于三月前生過一場大病,後來不治而愈,只是偶爾身體不适多虧女施主湯藥所治?”
“啊,是,是我家傳的秘方。”魏姨娘抓着方老爺衣袖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藏在衣袖下的手摸上了随身攜帶的匕首。
剛剛不還在說包庇鬼魅的內鬼嗎,怎麽扯到什麽湯藥上去了?
衆人心中皆疑惑,只有女鬼心中一緊,她看着柳宴殊的背影,總感覺這個人已經猜透了她的所作所為。她內心的不安越來越重,卻被困在原地束手無策。
“貧道先前查看過湯藥殘渣,确實是一劑好方,可救人性命。”他突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方老爺,用力的将他拉倒自己身邊,另一只手緊緊的抓住了魏姨娘的右手。
一聲脆響,一把精致的匕首從她的衣袖中滑落掉落在地上,匕首露出一截刀身,冰涼似水,明晃晃的刀刃上映着方老爺吃驚疑惑的雙眼。
修羽和素問齊齊抽出佩劍,方家的家丁下人也上前一步圍在方老爺身旁。
柳宴殊一想到魏姨娘的所作所為,連聲音都變得冰冷起來,“可救人性命,卻也害了別人的性命。”
“樂郎,我,我只是帶着匕首防身,我沒有別的意思。”魏姨娘着急的想要朝着方老爺走去,但是被兩邊明晃晃的長劍逼退,“樂郎,我怎麽會害你,你相信妾身,這不關妾身的事啊。”
“柳知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貧道仔細觀察過那碗藥湯,發現除了藥材之外,還有被人施過法術的痕跡。”
方老爺驚道,“法術?你的意思是她......”
“她不是想要害善人。”柳宴殊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靜靜的說,“凡人壽數向來自有定數,但也并非沒有續命之法,古書曾記載,其一,若凡人有機緣得靈氣充沛之寶物,可借其寶物為己續命。其二,可借他人陽壽陽氣将其煉化續命,只是此法有傷天道太過殘忍,向來無人敢用,沒想到今日......”
沖虛真人仔細琢磨他這一番話,突然恍然大悟,他震驚的說道,“莫,莫不是......”
方老爺聽的雲裏霧裏,“柳知觀到底何意?”
“善人是否在幾月之前大病一場,藥石無功?”
方老爺點了點頭,這是整個方府甚至是整個臨輝城都知道的事情,當時他已經病入膏肓,整個瑤國上下有名的大夫流了水似的往府裏送,可是都是束手無策。他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是後來,你的病卻莫名其妙的好了,只是留了些小毛病,善人可知為何?”
聽他這麽一說,方老爺心中好像明白了些什麽,只是那猜想太過于驚訝讓人匪夷所思,他下意識的不敢去深思。
柳宴殊直白的将他內心所想說了出來,“因為有人在暗中救了你,而救你的辦法,就是每隔半月在府內殺害一人,用他的陽氣來為你續命。但是他又唯恐被人發現,只好偷偷的加在你的飲食和湯藥之中。可此法也只是能暫時續命,并不能長久,可妖不同,他們本就是秉持着天地靈氣而生。”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衆人就算是再傻也聽懂了柳宴殊話中所言。
方老爺壓抑住內心的波瀾,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一生高高在上養尊處優雙手十分白淨,可他如今瞧着,總感覺自己的雙手甚至全身緩緩流動的血液都污濁不堪到了極點。
“是那個女鬼逼我的,不,不是我幹的。”魏姨娘朝着方老爺大聲喊道,她指着女鬼惡狠狠的說,“是她逼我的,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殺人的,不,人不是我殺的,都是她幹的。樂郎,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柳宴殊:“她是否情願,确實沒有确鑿的證據。”
沖虛真人道:“她助纣為虐隐瞞實情,即使不是同謀也是幫兇。”
“我又不是什麽修仙問道之人,只是個凡人!我受她逼迫我能如何?”
柳宴殊說的不錯,誰都沒有确鑿的證據能夠證明魏姨娘是不是心甘情願和女鬼一起害了人命,信與不信,只是在方老爺的一念之間。
方老爺靜靜的看着面前聲嘶力竭的女人,他想,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剛才會覺得這個女人會如此的陌生。原來,從始至終,都只是兩個人。
那個女鬼才是他的芸娘,是藏在他人皮囊之下的真正心上人。
只是蒼天是如何可笑,他一心一意喜愛的女人,原來是一只殺人如麻的鬼魅。府內頻繁死人,他方家百年門楣被玷污踐踏,他心中氣憤非常,誓死要抓住害人的惡鬼,可是到頭來,這些人的命,都是為他喪的。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只是為了成全他在這世上繼續茍延殘喘。
他該恨的,到底是誰?
方老爺已經無心再看魏姨娘,他一步一步的走向被捆住的女鬼,她已經安靜了許多,自己靜靜的縮在一旁,仿佛身旁所有事情都和她無關了。
方老爺蹲下身子與她平視,“芸娘。”
女鬼沒有答應他,神情沒有一絲波瀾,跟沒有聽到似的。方老爺看着她白的幾乎透明的臉頰,突然就想到了幾天前的晚上,她枕在他的胸口處,面色紅潤。
一顆淚水從方老爺的眼眶處滑落,他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女鬼的面頰,沖虛真人上前一步正要制止,只見柳宴殊伸出手攔住了他,朝着他微微搖了搖頭。
女鬼的皮膚是冰冷的,沒有絲毫的溫度,方老爺捧着她的臉,再一次問道,“我們果真不認識?”
他總覺得面前的女子格外的面熟,可他一遍遍的回想,一遍遍的想要在記憶深處找尋她的痕跡。可是,一片空白。
他不認得她。
女鬼搖了搖頭。
“你既然不認識我,為何又要救我?”
女鬼有些茫然,她低着頭,心中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自從得到了那塊令牌之後,她就發現自己的記憶開始慢慢的模糊,它就像是一個會吞噬的怪物,慢慢将她的記憶啃食殆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堅持一定要來臨輝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來方府來見這個人,又為什麽在看到方老爺病入膏肓的時候,內心會有那麽強烈的執念。
她強烈的想要他活下去。
她記不清她生前所有的事情,就算腦海裏偶爾有那麽一絲半點的殘影略過,也快的讓人抓不住。她與魏姨娘合作,附于她身借着她的身份接近他,每隔半月殺一人為他續命。可實際上,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只是心中還有着這點執念不願意放棄。
“已經到了如今的地步,這些東西還重要嗎?”
對啊,還重要麽?
方老爺突然想起他和‘芸娘’的初遇,那時尚是盛夏,她坐在涼亭之中把扇乘涼,和身旁的丫鬟閑談說笑,他大病初愈行于路旁,問身旁的小厮,“那是何人?”
小厮回答道,“那是姨娘魏氏。”
那是他們的開始。
柳宴殊對方老爺說,“善人所托之事貧道已經完成,還請善人将此鬼交由貧道處置。”
方老爺怔怔的道,“你要如何處置?”
“此鬼已承認自己損害人命,實乃罪大惡極,理應......理應打散魂魄,以正天道。”這一次,柳宴殊和沖虛真人的意見倒是難得的一致。
方老爺怔怔的看着女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天道?”那女鬼将這兩個字好一番咀嚼,突然笑了起來,“天道無情,你竟信它?可笑至極。”
上天似乎是聽到了她的斥責,四周忽然起了大風,在場衆人的衣袍都被大風吹得獵獵作響,
天空忽然閃過一道驚雷,一瞬之間照亮了暗沉的天色。有一滴雨滴輕輕的靜靜的落在了女鬼的眉間,一場微雨密密麻麻的緩緩落下。
細雨易濕衣。
“那我呢?”方老爺眼睛盯着女鬼,話卻是在問柳宴殊 ,“她害人是為了我續命,我身上的罪孽難道比她少嗎?我又當如何?”
“世間自有因果,待到來日,善人自知因果如何。”
“老道士!”餘璃驚呼一聲,她伸長了手,“這個令牌在發熱,而且越來越熱了!”
柳宴殊疾步走到她身旁接過令牌,那枚被緊緊包裹的令牌正在急速的升溫,透過白布,依稀能夠看到它不停的發散着暗紅色的光。
這是怎麽回事?
女鬼聽到這兒,突然擡起了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枚令牌上,只有方老爺發現女鬼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的消失。從雙腿開始,她像是被什麽東西溶解了一樣,身體變成了一股又一股的黑氣慢慢的消逝。
“芸娘!”
方老爺朝着女鬼撲了過去卻只撲到空蕩蕩的空氣,那一大團黑氣在空中彙聚,齊齊的鑽入了那枚令牌之中。
令牌突然光芒大盛,照亮了半邊的天空,方老爺伸手擋在眼前,強光從指縫漏進來,他眯着眼睛慢慢的移開了手掌。
然後,他于漫天強光之中,看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