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啊, 我回來了,太宰。”
織田作之助也輕聲應和道,雙手抱住這個明明已經成年了,可無論怎麽看, 內裏的靈魂還是當初那個膽怯、寂寞的孩子的太宰治。
或許對于其他人來說, 織田作之助的這種看法實在是令人吃驚。
太宰治是何等妖異的存在, 曾經與太宰治共事的Port Mafia成員,在見過對方的手段後,便沒有一人內心不會不為此感到顫栗、冰冷的。
面前的鳶眸青年, 從一身烏鴉黑般的風衣,換成了暖色調的沙色風衣;原先還有着些許奶膘、顯得稚嫩青澀, 而神情往往陰郁冷酷的面容,也變成了如今棱角分明、俊秀精致,雙眼時常像貓咪一樣眯起,露出輕浮笑容的臉龐。
哪怕太宰治的改變如此之巨大,可于認識他的人來說, 他還是當初那個手上沾染不知多少人的鮮血與苦痛, 身到之處便是死亡與槍/火所在之地,在黑暗中肆意操縱人心的惡魔。
完全不是光明一面、行着正義、救人一事的人。
然而織田作之助卻不這麽認為。
他在同坂口安吾、太宰治見面之前, 就已經調查過了目前橫濱的情況。
和四年前動蕩不安的橫濱不同, 現在的橫濱,已經寧靜平和了許多, 盡管這期間, 也有一些不知為何來到橫濱, 掀起一場又一場波動的外鄉異能力者。
三刻構想已經成熟。
坂口安吾所在的異能特務科隸屬政府, 政府一方掌管“白晝”, 但力量與其他兩方相比, 要薄弱些。
如果太宰治加入的是異能特務科,那他的為人性情、處事風格自然是與他們格格不入的,指不定太宰治在被要求做這做那,完成各種任務的時候,還會被嚴密監控。
但是太宰治加入的是屬于“黃昏”的武裝偵探社,能夠和三方力量中最強大、但也最不穩定的港口Mafia分庭抗禮的異能力組織。
他們盡管行事結果是向着善、光明一方的,不過過程和手段而言,武裝偵探社并不排斥非純白、正派的做法。
武裝偵探社最為核心的兩人,分別是曾經淪為政府方暗地裏的劊子手,不分善惡只聽從命令,一度迷茫自己手中的刀為何而揮舞。之後由于江戶川亂步,才真正看清自己內心所向的福澤谕吉,以及成長路上一度跌跌撞撞,固執自傲,不斷追尋真相,有着非凡才能的名偵探江戶川亂步。
Advertisement
他們兩人所創立的武裝偵探社,正是因為彼此間的過往經歷算不得純白無瑕,武裝偵探社所收納的人員,自然也是不全然光明的。
譬如異能大戰中的“死亡天使”與謝野晶子,又比如現實的理想主義者,追求着屬于自己的正道,被太宰治認為身上有着“蒼色旗一樣的火焰”的國木田獨步。
他們既不來自光明的,也不歸屬于黑暗。
武裝偵探社這種亦正亦邪、游走于灰色邊界的異能組織,正如他們所掌控的“黃昏”一般。
調查一番後,得到以上情報的織田作之助,不得不認為,那裏是最适合太宰治的。
太過光亮會讓太宰灼傷,太過昏暗則會讓他溺亡。
這幾年來,哪怕太宰治依舊沒能完全融入武裝偵探社,可武裝偵探社的成員們,無不接納了他格格不入的一面,不去追問,也不去探究,所有人都不覺得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他們只是站在太宰治身邊,作為同伴出現。
遲早有一天,再怎麽膽怯、小心的太宰也會對他們一點點地敞開心懷的吧。
那真是太好了啊,太宰,也擁有着同伴呢。
也如織田作之助所期望的那樣,太宰治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
太宰不是什麽由黑暗澆灌生長的惡之花,更不是玩弄人心的惡魔,他只是一個對人世間人類的本質看得太過透徹、頭腦也太過聰明的孩子,沒有人能夠和他的思想産生共鳴,所以也無法靠近他的內心。
太宰治的靈魂漂浮在雲端之上,可身軀卻落在地上,沒有人能夠觸碰到那高傲又自卑,寂寞又膽小的靈魂,就連織田作之助當初也不行——因為他放棄再靠近太宰治一些,認為那個距離才是最适合他們之間相處的。
只是,織田作之助不免後悔了。
這種感覺是自見到坂口安吾和太宰治後便愈發強烈、濃厚的——
表面上,織田作之助确實可以将全部責任,推給當初将孩子們和他當作棋子犧牲的港口Mafia和異能特務科,可以責怪森鷗外他們。
但是,實際上,織田作之助自己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這不是受害者有罪論,而是織田作之助內心的反思,他的離去會給友人造成多大的傷害,而同歸于盡這種行為,真的值得嗎?
織田作之助思慮了下,還是承認了。
——不值得。他的人生,不該因為人渣而徹底毀滅。
織田作之助最大的弱點其實不是孩子們,而是他當初的理想。
薄如脆紙,不堪一擊。
精神支柱的理想伴随着那燃燒的焰火一同被摧毀,織田作之助無法接受,也選擇了放手,決定奔赴死亡。
坂口安吾對他說“對不起”,織田作之助也何嘗不是需要跟太宰治和坂口安吾道歉呢。
對不起,忘記了你們,害得你們這麽難過。
這樣想着,織田作之助抱住太宰治的手臂也收緊了些許。
紅發青年一下一下地輕拍着黑發青年的背,像是在安慰這個在噩夢中徘徊許久,無法掙脫的孩子一樣。
是夢嗎?
太宰治至今為止還是不肯相信,織田作之助回來了這個事實。
過往歲月裏,少年時的彷徨與膽怯,青年時的哀愁和孤獨,想起織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時,心裏藏着的那些愉悅和悲傷宛如汽水泡那樣一連串、“咕嚕嚕”地冒出來,然後一個個泡泡破開,只留下了現實的冰冷。
往事之不可追。
太宰治擡起眼來,暖黃色的,外形特意做成煤油燈形狀的低矮照明燈,在紅發友人的頭頂懸挂着,為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仿佛是從天堂上下來的亡靈般。
他淚眼朦胧,無法看清織田作之助的面貌,但那雙溫柔的藍色眼眸,卻一直跟着自己,而抱住他的這個懷抱,是那樣有力和溫暖,因為靠近對方的胸膛,可以很清晰地聽到織田作之助的心跳。
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是最美妙的旋律。
太宰治聽到了來自天堂的福音,織田作之助對他說——“我回來了。”
黑發青年也伸手抱住了織田作之助,柔軟微卷的頭發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如同一只流浪的黑貓找到了歸宿。
太宰治叫喚着友人的名字:“織田作。”
“我在。”得到了織田作之助的回應。
“你之前說過的,讓我去救人的那一方,我已經做到了哦,加入了武裝偵探社,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件裏,阻止敵方作惡也有我的貢獻,是不是很棒呀。”
太宰治見到了“大家長”,自然是要求關注求誇獎,對着織田作之助顯露出了濕漉漉的眼神。
“嗯,太宰已經長大了呢,做得很好,我一直都相信太宰能夠做到的。”織田作之助撫着太宰治背部的手收了回來,右手揉了揉友人的頭發表示鼓勵。
“織田作織田作!我跟你說,現在我在偵探社裏也有一個搭檔哦,”太宰治聽到織田作之助的鼓勵後,眼神愈發明亮熾熱,“他叫國木田獨步,是個超級好騙的老實人,他比安吾還要無聊,每天就知道寫什麽理想計劃,按分鐘來的那種!”
“噗嗤,你知道嗎,他連自己未來伴侶的理想女性形象也都有要求,列了整整五十八條呢,國木田君的手冊上記了很多有趣的東西,等哪天我偷過來給你看看。”太宰治噼裏啪啦地講了一堆,說出了滿是槽點的話來。
“啊,真厲害,居然這麽清楚自己未來妻子的形象,不過看別人的筆記本不太好,太宰還是別這麽做了。”依舊是來自織田作之助不會吐槽的話語。
一旁吃瓜,順帶接替了坂口安吾吐槽役角色,內心開始瘋狂吐槽的矢澤遙鬥:織田作,重點不是這個啊,太宰治他這是窺探他人隐私,要狠狠地揍熊孩子一頓才對吧。
太宰治“哼”了一聲,手舞足蹈地表演起來:“國木田君才不是清楚未來伴侶的模樣呢,他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之前「蒼之使徒」這一事件中,他居然對着那個女犯人的誘惑,臉紅了!”
“太丢人了,純情處男國木田君!”
披着橘貓皮的矢澤遙鬥露出了半月眼:說得好像你很有經驗的樣子,太宰治我記得你也是個童貞男吧。
五十步笑百步,很妙啊。
織田作之助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神色,抓錯重點地道:“太宰,你……難道有女朋友了嗎?”
太宰治差點被織田作之助的話吓到摔下椅子,他不滿地拍了拍吧臺道:“怎麽可能啊織田作,我這些年雖然依舊魅力十足,勾勾手指頭就會贏得一堆女孩子的尖叫,但是我堅定自我,守身如玉,連貞潔都沒交出去噢。”
矢澤遙鬥:“……”為什麽你看上去很驕傲的樣子,你這跟國木田獨步有什麽區別嗎?!
織田作之助:“……太宰,這個還是不要宣揚得好。”
太宰治接下來也跟織田作之助分享了很多事情,包括他最新實驗的幾種自殺方法,離開Port Mafia前炸了中原中也車庫,開了他的一堆名貴藏酒的壯舉,組合來襲時太宰治和江戶川亂步的計謀對策等等。
到後邊的時候,太宰治已經有些語無倫次,找不到還有什麽話想要說的了,可是他還是不願意停下來,只得先焦急地叫喚着織田作之助的名字。
織田作之助嘆了口氣,他看出來了太宰治的忐忑不安與害怕。
他輕輕拉開了太宰治拽住他手腕的手,改成用自己的雙手包住,呵了口熱氣:“太宰,你的手好冰,還是別喝酒了吧。”
太宰治停頓了下來,被織田作之助包住的手悄然握緊,原本清亮的嗓音變得幹澀低沉:“織田作……”
太宰治呓語般喊了幾聲他的名字,織田作之助都一一有耐心地回了。
最後,那蒼白幹裂的唇瓣吐出了此時此刻,太宰治內心最大的期望:“你不要走,織田作。”
果然,還是個孩子啊,太宰……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拒絕進入你的內心世界了。
織田作之助輕輕笑了笑。
昔日,紅發青年伸手拉住了懸崖邊搖搖欲墜的黑發友人,讓他從永不見天日的黑暗潮濕中,來到了幹燥溫暖的地方。
而現在,更是讓太宰治和這個世界之間,制造了難以解綁的錨點。
“沙色風衣,很适合太宰。”織田作之助開口了,但沒有立刻回應太宰治的那句懇求,而是先把目标看向了跟話題無關的風衣外套上。
他知道,這件沙色風衣,是太宰治模仿他穿衣風格和搭配買的。
太宰治靜靜地望着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鳶色的眼瞳中,有了少許光亮,因為稍微瞪大了眼睛,顯得圓溜溜的,更像一只黑貓了。
當初織田作之助見到太宰治的時候,那身黑色風衣披在那個十來歲的少年身上,顯得尤為笨重、寬大。
而如今,沙色風衣套在太宰治身上,卻顯得格外合身,映襯得他身姿挺拔。
不知不覺間,太宰治已經成長成這副模樣了。
織田作之助感慨地說道:“明明外表上感覺太宰已經長大了,可是內心裏,太宰還是以前的模樣啊。”
——“太宰,我一直在的,不是夢。”
——“我不會走了。”
紅發青年許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