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看看你家這小孩,還是個女孩子,本來應該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可是她把他們打成什麽樣子了,有沒有點教養!”
兩個中年婦女領着自己家的兒子站在川上面前,其中一個口氣很差地指指身邊兩個傷痕累累的男生道。
“那是因為你們家小孩不會說人話,”稚嫩卻硬朗的聲音打斷了對方,程禮洋從川上身後走上前,她輕挑地看着那兩個中年婦女:“你們在家不教他們怎麽做人,還把這個事情留給我來做,你們是來道歉的還是來道謝的?嗯,看起來兩樣都不像嘛,我就有點好奇……喔!我知道了,這麽說你們也不太清楚怎麽好好說話,難怪才有這樣的小孩。這下我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教養這個詞是你從哪裏學來的?”
“禮洋——”
川上拉住她,然後擡頭向對方投遞了一個帶歉意的笑容:“我先為這孩子的偏激行為道歉,關于她對你們造成的人身傷害,實在很抱歉,這是對于他們足夠的醫藥費,請務必收下。”
他将一個素色的信封遞給對方,轉而用認真卻仍舊溫和的語氣道:“畢竟沖突是雙向作用的,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希望你們下次無聊的時候,可以離禮洋遠一些……如果沒有其他什麽事情的話,不要繼續浪費時間,對彼此都有好處的。”
看着他們離開,程禮洋輕輕地切了一聲,被川上聽見了。
進了屋,Richard聞聲從裏面出來。程禮洋翻身爬上沙發,在上面抱着靠枕悶悶不樂地望着川上,川上一臉不明所以,被Richard搭着肩遞了一杯熱茶。
“你怎麽把人家傷得那麽重?搞得人家現在看到你都往他媽媽身後躲。”川上端着茶坐到沙發上,Richard坐到他旁邊。
那兩個小孩住在他們家旁邊一條街上,程禮洋回家時正好撞見他們在嘻嘻笑笑地談論自己,這些倒還好,那兩個孩子見到她時笑得更厲害了:“養她的那兩個男人是同性戀,本來就不是正常的東西!”
程禮洋把下巴托在抱枕上,癟癟嘴:“不告訴你!總之他們還能活着回家哭給他媽媽聽就算好的了……”
川上往沙發上一靠,長長地呼了口氣,對Richard用英文道:“禮洋明明就是我帶回來的,怎麽能更像你?和你一樣不喜歡吃甜的東西,打法兒還一樣很簡單粗暴。”他回頭對程禮洋道:“禮洋,別學Richard那種粗魯的打法,花點時間制止他們就是了,這個也是有技巧的,實在不行了再硬幹一架嘛。”
“幹脆些難道不好嗎?”Richard說着,和程禮洋對了個眼神。
“你認為這是件不好的事嗎?”程禮洋插嘴:“我很喜歡Richard的做法呢!嘻嘻。”撲過去佯裝要攻擊Richard的樣子,兩個人玩鬧着扭打成一團。
川上無奈地笑笑,算了算時間,他們在程禮洋的國家住的時間已經足夠把資料收集齊全了,他剛剛才把最後一塊硬盤收好,他和Richard差不多該回歐洲取點研究用的實驗樣品。
晚飯後,程禮洋收拾了一下,便拿着剩餘的肉裝在小盒子裏披上外套,正準備到院子裏拿上她前兩天做好的小木盒子,川上見了連忙上前拉住她:“禮洋,過幾天我和Richard要回我在德國的實驗室拿點東西,來回可能要四五天……”
嗯?那就可以繼續報複那兩個……
“不可以回去去找今天那兩個孩子!”察覺到程禮洋的眼神,川上強調。
“可是他們真的很欠教訓哎!說老師和Richard不是正常人什麽的……”癟着嘴,憤憤不平地大聲強調回去。
川上聽了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來,邊笑邊說:“可是,我們本來就不是正常的人啊——比方說Richard可以挑起兩國之間的戰争,只要他想,而我可以随時查看翻閱世界上任何的信息,無論多麽地機密。而你,本身是在一個殘酷的環境下成長的,現在遇到了我們,盡管這樣看起來你好像越來越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
“但我們會給你一個美滿的可以回來地方,和你從窗臺上望出去城市裏的萬千盞燈下的家一樣,沒有分別。”
程禮洋望着川上和藹的笑容,還有靠在旁邊注視着自己的Richard,鼻子一酸,她立即別過頭掩飾自己眼淚,揮着手幹幹地說:“知道啦!意思就是他們和我們一樣嘛,我不會讨厭他們的。”
川上揉了揉她的頭發:“禮洋,有些本質上的東西,會決定我們的行為……”
他用那溫和又熟悉的語氣緩緩地說着,程禮洋忽地回憶起她被他們在廢墟中撿到的時光。
最初程禮洋生活在不見天日的訓練營,和別的人的區別是她知道自己的名字,盡管在那個地方不需要用到名字,只有編號十九,她是那一批人中第十九個踏進這裏的人。
在那個地方,需要自己照顧自己的生命,每天除了在集體進行個人訓練時,其餘的時間都要提防身邊的人會不會反過來殺掉自己。起初還會有些人結成一個一個組集體行動,但程禮洋不能信任其他人,她幾乎不說話,幾乎沒有表情,其他人很難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也都不會和她走太近。直到後來他們進入到集體訓練的階段,開始了互相襲擊殺害的日子,落單的程禮洋就成了許多人的攻擊對象,可去的幾人非但不能得手,反而會被程禮洋幹幹脆脆地解決掉,最後也都不再打她的主意。
每個季度,觀察者都會挨個對他們進行各項能力值的測試,他們看着這些孩子的眼神,就像在挑掌握着各種技能的會說話的牲口。
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的程禮洋,對外界的一切都是帶着敵意。
包括在遇到川上和Richard的時候,她對他們兩個也是充滿着攻擊性的行為,只是好再川上身邊有個Richard,每每都能攔下或者制止她。起初Richard好幾次都想直接殺掉這個危險的人,都被川上沒好氣地攔下來。
“她只是很害怕,Richard!”
“但她留着是個危險。”
“我們可以教她,我們不缺這個時間不是嗎……”
那個時候程禮洋還不能很好的聽懂英文,只是那個自己一次次攻擊的男人一次次會把自己攬在身後。川上會一些中文,他們可以勉強有一些溝通。
往後Richard和川上便帶着她經過一座又一座戰争經歷過的城市廢墟,他們本是在這邊調查些什麽事情的,順途就像幫助她那樣,救了許多還活着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她漸漸地開始學着川上的樣子,做他做的事,做她自己從沒有試過要去做的事。
在他們離開戰區之前,送最後一部分受戰争波及的人到安身的地方之後,一個和程禮洋差不多大的孩子追上正要離開他們,她把一個飯團捂在瘦小的手心中生怕它冷掉,因為程禮洋和當地人的語言不通,不能明白她在說什麽,只是注視着她捧着她塞到自己手中的飯團,然後便跑了回去。
當地剛剛經歷過戰事,食物可能還不一定夠吃,這樣一份可能是那個孩子兩三餐的量。
“禮洋,一個普通人犯錯誤最嚴重影響範圍不會超過三段人際交往的關系,而我們不一樣,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見見那些因為你而得以活下來的人。”川上輕輕撫着她的頭,他的聲音輕輕地,好像包涵了很多種情緒在裏面。
“禮洋,我想象過一個我從未出現過的地球,那個地方的Richard殺了一個國家的交際官,挑起兩個大國之間的戰争,也許還不覺得足夠解氣,會幫着在戰争裏燒掉一個城市。然後你死在了一座火炮轟擊下的邊城廢墟裏,也就不會有一個程禮洋去救下剛剛那些人,他們會死在那棟坍塌的樓裏,或者更早死于戰争的波及……”
“那個地方,與我們現在所站着的土地,它們之間的區別,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川上注視着她,不緊不慢地說着。
程禮洋看着手中還有餘溫的飯團,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作為一個向上的鮮活生命而站立在這片土地上。
盡管她一直喚川上為老師,可在心裏他和Richard早就是她雙親一樣的存在。
Richard把通往院子的落地窗打開,晚風把院子裏植物的味道卷進了房間裏。從外面院子裏傳來了幾聲貓叫聲。
川上笑着推推她:“因為禮洋很喜歡它們啊,也有能力照顧它們了,所以在晚飯前我讓Richard去把它們抱回來啦,反正我們院子也夠它們跑了,一下子多了幾只貓家裏該很熱鬧了呢。我和Richard不在的這幾天好好照顧它們!”
等川上和Richard從歐洲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只幼犬進的家門。
“禮洋,它受了點傷。”還是那個斯文而溫和的聲音,川上将懷中一只受了傷的小流浪狗模樣的一團東西塞到她懷裏。
接過Richard遞來的藥箱,川上動手示範給她看,他的動作總是十分地溫柔細致,和他的聲音一樣:“消毒的時候,記得要從裏往外上藥。”
程禮洋眯着眼睛凝視着懷裏的一團,它也望着程禮洋,嗷了一聲。程禮洋擡頭,問道:“老師,它真的是狗嗎?”
“哈哈哈果然還是很容易被看出來嗎?其實是Richard不知道從哪裏撿回來的幼狼……”川上柔和地笑了一下, Richard聞言走過來,川上看了他一眼對他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容,然後轉頭繼續道:“不要因為它是狼而區別對待它。”
程禮洋看着懷裏毛茸茸的一團,給它上的藥有些刺激性它感覺得到疼,但只是從喉嚨裏發出輕輕的嗚咽,并沒有掙紮。心裏忽然升起一股暖意,不舍得區別對待這個生命。
“謙一,早些去休息,你的病還沒完全好。”Richard在旁邊開口。
“诶!老師你怎麽了?”程禮洋跟着問道。
“他只是沒注意休息,跟我在山裏跑了兩天着涼了,昨天有點發燒。”Richard拖起川上:“好啦好啦,快點回去睡會兒,狼沒那麽脆弱的,這點傷過兩天就好了。”
等Richard把川上趕回房間,他們倆就去了旁邊的訓練用的空曠房間。
接住Richard扔給她的長棍,然後她收起了剛剛放松的神态,一邊将手中的長棍把玩着熟悉手感一邊調整了呼吸,将長棍擊落在地面上時,她已經是一副滿眼淩冽的樣子——是了,程禮洋忽然想起,她剛剛遇見老師的時候就是那樣一只危險的狼,她傷害過很多人,而川上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她。
自己做過許多偏激的事情,曾經刺傷過一個川上救起的人,就像當初Richard抓住要襲擊川上的自己那樣,只是她比那時的Richard更利落,直接把匕首刺進了那個人攻擊川上的手掌,把他的手釘在牆上。
川上會很生氣,但從來不會因此而放棄她,她也曾問過川上為什麽不會放棄這樣的自己,明明自己就不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長大的,這樣的自己要教一些新的東西,大概是一件很難的事。
“所以,老師為什麽會救起我呢?”
“生命本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有着無限的可能性,怎麽能棄之不顧呢?”
“那可能性不一定都是往好的方向去嘛,萬一變得更糟了,完全不劃算嘛!”猛地擡頭,激動地問道。
“哈哈哈哈你這麽說有些奇怪呢,這是在埋怨我救了你嗎?禮洋,你看我們去過的那些城市,它們破敗是有原因的,無法發展起來也是有原因的,Richard覺得他們這些人沒有希望了,你好像也這麽覺得……人們會犯錯,可不代表他們會永遠錯下去,我們是可以從垃圾堆裏找到寶藏的,就像我從廢墟裏撿到你一樣。”
咂咂嘴:“但是這樣很浪費時間唉,而且不一定有好處,為什麽不能把這些時間用去做更好的事情呢……”
“嗯,有道理,但是禮洋,我們一直在做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放棄事情能更好的可能性。禮洋,為了美麗的東西而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川上不緊不慢地打開一個盒子,将裏面的蛋糕遞給程禮洋,繼續道:“不過,你很敏感呢,這是你最大的優點之一,這意味着在同樣的時間裏接觸同樣的東西,你會比別人感受接觸到更多的內容,所以你可以從那樣一個血腥的成長環境裏走出來,更容易發現自己和這個世界是有關系的,更容易被觸動……不過,這可能也會成為你的弱點吧,但是別擔心這個,往前走就是了,反正你身後有我們。”
程禮洋邊聽着邊咬下一口蛋糕,甜膩的奶油糊了一嘴:“咦,好讨厭的味道!”
Richard在川上身邊贊同地點點頭。
“诶,禮洋也不喜歡吃甜的東西嗎?好像這點很像Richard呢,沒辦法,那我只好一個人吃喽——”
他們兩人,一個教她各種理論知識,另一個則帶她實踐。比起她為自己曾傷害了很多人而懊悔,最令她痛苦的還是不能留住他們。
“禮洋你先走,後面有我們!”
“快出去,我和Richard馬上就追上你。”
在一棟發生意外而混亂的大樓裏,Richard陪着川上去取資料,他們吩咐程禮洋先出去,但就在程禮洋剛剛從窗戶翻出去的瞬間,整棟樓都随着轟炸聲坍塌了,她被爆炸産生的熱浪卷了出去,也是那棟樓中最後一個活着的人。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像往常一樣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樣生活,假裝川上和Richard只是回歐洲取些資料。
終于在幾個星期後,她面對空曠的客廳,冰涼的電腦主機和桌上沒再移動過的彈夾,蹲在地上痛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