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夏雷（亮光）

第21章

他醒來後才知道，京中因為他的投河自盡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平日裏那些接受過他教導的百姓們不相信他會為了一個禦前指南役的官位而作假，更不相信他是因為作假暴露而無顏留在世上才投河自盡。那段時間，酒樓中、茶棚裏、說書先生處，到處都在傳着這件事情，他為何自盡、是否自盡、是否作假、是誰陷害的問題傳得滿城風雨，更因為賀茂明的方位推算和近衛大公子的雨夜救人，讓整件事更是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直到連天皇陛下都聽聞了此事，事情才真正鬧大起來。

藤原家族一氣連枝，朝中任職官員幾乎有一半都是這個姓氏。藤原佐為身為當家主公的六子，自小便以博聞強識和在圍棋上的天賦而聞名，貴族裏和他交好的，受到他指點的人不在少數，此次聽聞他投河自盡，都同仇敵忾地站到了一邊，指責因為此事而躍居禦前指南役的宿彌鶴。

而在整個平安京中，或者說是整個國內，能與藤原一氏相抗衡的氏族，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過。

藤原公因為此事而大發雷霆，傳令徹查此事。原本只是簡單的一次對弈作假查證，沒想到查到後面越查越深，除了牽扯出了藤原與宿彌兩家的暗中對抗之外，還牽連到了陰陽寮中各自為政的現況。再查下去會扯出什麽，負責辦案的官員隐隐有些知曉，又寧願自己不要知曉，整日裏心驚膽戰。

朝廷上從來不缺聰明人，圍棋作假一事也就到此為止，只處決了與對弈作假有關的幾人，其餘事情，自然是要在暗中各自較量。

藤原佐為平日裏對這些朝綱之事厭倦至極，雖有耳聞，卻也不想再過問。又因為感激賀茂明的救命之恩，所以當賀茂明向他索要扇墜之時，他想也未想地便把扇墜交予了對方。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對此事沒有任何疑問。

近衛光對藤原佐為滿含關切的詢問置若罔聞，只是不斷撫摸着折扇上的花紋，口中喃喃自語：“五日前……五日前……”

“阿光？”看他這幅樣子，藤原佐為怎麽也不能安心下來。“賀茂殿下怎麽會傷了你……這中間是否有誤會？”

賀茂明待近衛光如何，莫說他，怕是整個皇城都看得出來。這兩人形影不離，有一人在的地方另一人必定也在場，賀茂明平日裏深居簡出，不輕易接受他人請願。那些被民間譽為傳奇的捉妖驅鬼故事，有一大部分都是近衛光接下的請願，事到半途就會發現其中驚險，賀茂明無論願不願意，都得出來給他收拾爛攤子。

日子久了，貴族之間也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若想請求賀茂殿下幫忙辦事，就先要請近衛公子過府一敘才行。

近衛光這大大咧咧的性子是容易招人嫉恨，但若是說有朝一日賀茂明也會與他翻臉，那卻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麽，到底發生了何事？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近衛光始終沒有告訴藤原佐為。

藤原佐為能夠知道的，也只有自那天開始，近衛光和賀茂明之間急速疏遠的關系，他再也沒有看到二人來往過。

只要他略略提起有關賀茂明的事，甚至是于陰陽術有一點相關的事，近衛光就會拉下臉，冰冷的神情中帶着強烈的怒意與濃厚的悲傷。

那本該是永遠充滿陽光的一張臉，如今卻不時充斥着悲傷和陰霾，藤原佐為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也不是沒有問過，從直白的詢問到不易察覺的旁敲側擊，但近衛光就是三緘其口，任憑藤原佐為怎麽詢問都不開口回答。

好在他肩膀上的傷口沒出幾日就愈合了，連一塊疤都沒有，多少讓藤原佐為放了一點心。對于他二人之間發生的事，在多次詢問無果後也就不了了之了，想着總歸不過是少年之間的一點義氣相争，賀茂明身負異能又法力高強，一個控制不好傷了阿光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他當日能夠預料到今後的情形，也許他就不會這麽輕率地下結論了，如果他早一點把事情弄個清楚，或許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令人悲傷的事情了。

只可惜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近衛光與賀茂明的關系愈發的惡劣，幾乎成了宮內人盡皆知的事。而這一份關系的惡劣，終于在某一天的晚上迎來了惡果。

在宮中擔任夜間巡查的近衛光巡查至西宮一帶，居然被一個宮女的怨靈所傷，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近衛光本身武藝高強，又有常人不能及的剛勇之心，加之手中所持的那把銀龍長刀，就算沒有陰陽師在一旁相助，也輕松戰勝一些修為尚淺的妖物。

即使面對擁有百年修為以上的妖物，憑借着那把刀，也沒有一個能近身的。

那一把被賀茂明傾注了靈力和祝福的禦神刀，居然會對一個新死不久的宮女魂魄束手無策，這是誰也沒想到的。

關于近衛光遇襲一事，內裏傳得風風雨雨，多數都在疑惑禦神刀竟不敵一個小小的宮女魂魄，再想到之前賀茂明與近衛光那二人的形同陌路，漸漸就有了說法。

而就在藤原佐為氣不過，想要去賀茂府上一問究竟，賀茂明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又一次停住了腳步。

據宮中傳聞，在聽聞近衛光夜間被傷後，賀茂明當場就失手摔了天皇禦賜的夜光杯，不顧正在為小皇子進行的祝壽儀式，連告罪也沒有地就急匆匆離席而去。

不出一個時辰，西宮那邊就有了消息，說是賀茂殿下把昨夜鬧騰的怨靈給捉了出來。甚至沒有問它為何作亂，就硬生生地拔出了那怨靈身上的戾氣，送去了輪回之地。

據當時在場的宮女回話，賀茂殿下的臉色非常難看，在場之人無一不噤聲屏息，戰戰兢兢。

這件傳遍大街小巷的事，在藤原佐為去府上拜訪近衛光時，被他有意無意地說了出來。

話畢，他裝作品茗的樣子端起茶杯，眼角餘光卻瞄着懶散地坐在榻上的人。

近衛光神色一愣，緊接着就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

“哦。”

藤原佐為恨鐵不成鋼地一指頭戳上他的額頭：“哦什麽哦！這麽想念人家，聽到賀茂明三個字眼睛就亮一下，幹嘛還半死不活地躺在家裏養傷，早日去找他多好，還能讓他給你治一下傷。”

近衛光扭過頭：“去他那裏幹什麽啊……我都跟他決裂了。”

“再這樣僵持下去，真的會決裂也說不定哦。”

當時不明就裏、還以為雙方二人只是在簡單鬥氣的藤原佐為，就這麽慢悠悠地說出了這句話，原本只是想小小地調侃一下，卻看見少年在一瞬間握緊了雙拳。

“……早就決裂了，哪裏來的說的定說不定。”

那時，他僅僅以為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已。

只是給貴族的無聊生活中，加的一味佐料，而已。

而直到近衛光夜闖祭天臺，陰陽寮中有人在同一時刻祭起除靈結界時，他才意識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當天晚上，他是被一陣急促的搖晃給晃醒的。

“佐為！佐為！”有人壓低了聲音叫他，“醒醒！”

藤原佐為一直淺眠，也因此對方只低聲叫了他兩次，他就從睡眠中悠悠轉醒，在看到近衛光遮住了大半張的臉之後徹底清醒過來。

“阿光？！”他低聲驚呼，“你怎麽這副打扮？”

“別問這個，總之你把你的扇墜拿去好好藏起來，千萬千萬不要被明找到。”近衛光拉過他的手，把什麽東西放到了他的手中。“等明天他來問你扇墜的事，你只當做不知道！”

“阿光——！”藤原佐為接過扇墜，不明就裏。“這是——”

“我沒時間和你多說了，得趕快趕回去。”近衛光走到翻身進來的窗邊，往外查看了一下情況。“不要和任何人說我來過你這裏，也不要說出去扇墜的事！”

“阿光？你——阿光！”

藤原佐為被他的舉動搞得一頭霧水，看着近衛光一個翻身躍出窗外，也不敢大聲叫他，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矯健的身影消失在深夜中。

睡意是完全沒有了，他只好披了一件外衣起身，拿了幾案上的燭臺點燃，把手裏的東西湊近一看。

他手裏的東西是用紅線麥穗纏繞着的銅錢吊墜，銅錢幣上刻着繁複的花紋，在昏暗的燭火下隐約透着一點神秘和陰森。

正是他在十幾日前，借給賀茂明的扇墜。

在藤原佐為因為這一枚扇墜重回于手而心驚之時，送來這一枚吊墜的近衛光正悄無聲息地落到近衛府大堂的屋檐上，小心地查看着家中形勢。

發現沒有出現燈火通明和侍衛成群的現象，他暗暗松了口氣，不驚動任何人地回到他自己的院落，打發了給他看着內室外門的貼身仆從，一面解開蒙面的黑巾，一面疲憊地掀開簾帳快步走進去。

去祭天臺偷東西真不是人幹的事，結界一道接着一道，差點把源真一的血符給一下子燒光，甩開那幾批來來回回巡邏的侍衛也費了他老大一番功夫。

也不知道源真一那邊如何了，祭起除靈結界，明會立刻察覺的吧……

近衛光揉着手腕大步走向榻邊，他得快點把外衣脫了，過不了一會兒明就會到這裏了，得先在他之前裝出一副熟睡的樣子……

……來。

今夜，持續了十幾日的大雪難得地放了晴。

柔和的月光透過窗戶紙灑落在一個人身上，寧靜渺遠。

近衛光停下了腳步，甚至調整不及臉上的表情。

一個柔和的聲音低聲響起。

“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