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與塔矢亮差不多大的年紀,纖細的腰身和精致的臉龐不比任何一家貴女差上些許,眉眼間卻自有一股淡漠清冷的凜冽之氣。比起塔矢亮青澀的少年樣來,眼前的人就猶如一朵雪山之颠綻放的雪蓮,更加的氣質高貴,卻也更加顯得不可親近。
“……只需靜心修養,不出月餘便能痊愈。”賀茂明半垂着眼睑,不帶絲毫感情地對榻上的人說出一番将養身體時需要注意的話語,卻見躺在榻上的人正愣愣地看着自己,顯然沒把之前的話聽進去,不由微微皺眉。“佐為大人?”
藤原佐為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他剛才做了多麽失禮的事,連忙道歉:“失禮了!賀茂殿下。佐為方才一時出神,不小心擾了殿下,真是失禮了。”
賀茂明沒有就他的道歉表示什麽,而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大人只要按照在下方才所說的法子,不出月餘身子便可痊愈。”他的話向來只說一遍,至于他人有沒有聽進去,有沒有聽得懂,就與他無關了。“至于前禦前指南役被害一事,自有近衛大公子處理,大人不必憂心。”
前禦前指南役……?
這個稱呼對他已經陌生了一千年,此刻從他人口中道來,竟是有些滄海桑田的悵然。
那一位前禦前指南役是否是陷害他的那位棋手,又是怎麽被害的,他已經不想知道了。
重回千年前,居然讓他有一種黃粱一夢的錯覺。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他死後的故事,那持續了千年的執念,本因坊秀策的執黑不敗,千年後的網絡棋神與驚世對決,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僅僅只是他昏迷中的一個夢?
又或者,是他現在感受到的一切才是夢?
“佐為大人?”
賀茂明淡漠中帶着微微疑惑的聲音在他上方響起。
“啊……真是太過失禮了,”藤原佐為感到頭有些發漲,不由按了按太陽穴。“不小心想一些事太過入神……賀茂殿下,佐為有一事,想詢問殿下。”
“大人請講。”
盤踞在心底的疑惑真到要問出口的時刻,卻怎麽也想不到該如何開口,苦惱了半日,藤原佐為還是選擇了一種含糊不清的說法。“說來也怪,我……當日落水之後,恍惚中經歷了一場大夢。夢裏情況太過真實,以至于醒來後還有些似夢非夢,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殿下,佐為有一問,人的魂靈……當真能夠游蕩千年麽?”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賀茂明幽深如譚的那雙眼眸飛快地掠過了一絲波瀾。“人死後,若是心有執念不願離去,徘徊人世,自然能多留一段時間。但魂靈留戀人間不願往生終究違反天理,時日一久,便會漸漸被心中執念腐蝕,成為地縛靈。一旦犯了殺孽,就只有等待天雷将它消滅,或是被人除去,再也不能善終……千年徘徊的魂靈,從古至今,也沒有聽說過。”
說着,賀茂明牽起一抹微笑,雖笑意不達眼底,但仍舊如同一樹梨花盛開一般。不像櫻花那般美得動人心魄,卻自有一股清麗之美。
這等人物,似乎本不應于這濁世出現。
“再者,若是真有千年修為的魂靈,莫說是我,便是合當今陰陽師之力,怕是也難以匹敵。”賀茂明微微一笑,“那天下豈不大亂了麽。”
藤原佐為心中失落,面上卻不好顯現,也随着對方微笑。“說的是呢……”
心沉沉落下。
果然,那只是夢麽。
當他從千年幽魂的夢中醒來,發覺自己還身在人世,并能再次親手執子時,本應是充滿喜悅的劫後餘生感的。
可他現在,一點都不歡喜。
身旁的賀茂明再次遣了式神化成侍女來照顧他,又輕描淡寫地說了藤原佐為投河後發生的事,說明了藤原府上今晚便會接他回府後,就站起了身。
“……不過,”當他一只腳跨出門檻,就要離開時,賀茂明回過頭,扶着一旁的門框,神色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聽說人死時,若能見到白色的貓頭鷹,那人的魂魄——”
“——便可持續千年。”
後來,藤原佐為知道了當時把他從冰冷的河水中救出來的是當日和小光有九分相似的少年,近衛大納言府中的大公子,近衛光。
連名字都是一模一樣。
而算出他投河方位的人,正是當今僅以弱冠之齡坐鎮皇城的賀茂大陰陽師。算起來,也算是這兩個人合力救了他。
“說起來,光殿下和佐為殿下也算是遠親了……”有人這麽說着,“藤原和近衛,原本不就是一個姓氏的嗎。”
藤原佐為也就順藤摸瓜的,以這個理由常常馭車去戾橋的賀茂府,多多接觸那算是救命恩人的兩位。
這也不能怪他,誰讓他每一次去近衛府中找光,都被告知光殿下一早便出了府,往賀茂大人的府邸去了呢。
看來不管是過了多少年,他們兩人之間,都是有着不可磨滅的羁絆啊。
但是,心裏仍舊對那個千年後的夢有着執着,不止一次地苦惱思考那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不管是夢裏夢外,總有東西是一成不變的,若要尋出本心,答案往往都在那裏。”
賀茂明看似無心的一番話,卻讓藤原佐為豁然開朗。
緊接着,他們二人就來了一盤對弈。
快速的布局和定式讓賀茂明鮮見地有些煩惱,待一局完畢,他整衣微笑:“經此一事,大人的棋藝越發精進了。”
屬于現代快節奏的下棋方式,自然是能夠完勝古人慢悠悠的下法的。
而此時,在一旁耐心觀看完了整局的近衛光就會迫不及待地擠到賀茂明身邊,嚷嚷着要和佐為來一局。
賀茂明通常會讓式神把少年吃得渣都不剩的碟子撤下,再換上三杯滿滿的新茶與糕點。
夜半輾轉時,也會思念到那裏的小光,有時仿佛能夠察覺到那邊的小光在帶着絕望尋找自己一般,內心郁結低落。
賀茂明看在眼裏,卻不發一言,只是在大雨的一日讓二人住下。當晚,藤原佐為就在夢中與進藤光相遇了。
醒來之後,藤原佐為像是放下了所有重擔,笑容裏再也不會有一時的悲傷,有的也只是帶着喜悅的懷念罷了。
三人對弈,品茶,再聽近衛光天花亂墜地大講一通京中發生的新鮮事,或者是他與賀茂明二人最近又除了什麽什麽妖,幫了什麽什麽人。
這樣歡樂無憂的日子,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天降大雪。
瑞雪兆豐年,大雪剛剛落下時,京中還是頗為興奮的。
藤原佐為在大清早的,罕見地收到了近衛光的拜帖。
初初拿到拜帖,藤原佐為還猜了一會兒近衛光的心思。這麽大的雪天,按理來說那個孩子早就借故跑到賀茂府,借着賀茂明設的結界去取暖了,怎麽又遣人送了拜帖給他?
若說近衛光沒有想過邀請二人去他府上,那是說笑的。但賀茂明生性冷清,能與阿光這樣咋咋忽忽喜愛熱鬧的人交友十年有餘已是出乎意料了,平日裏任憑近衛光用如何借口,賀茂明也都是回絕了到他府上拜訪的邀請。為此,近衛光也不知與賀茂明生了多少場氣。
莫非今日賀茂殿下終究拗不過阿光的死纏爛打,答應去拜訪近衛府了麽?
想起這兩個人,藤原佐為的面上就情不自禁地帶上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讓人備車行至近衛府,近衛光貼身的仆從早已候在門口,牛車輔停,仆從就忙不疊地上了前,請藤原佐為下車入府。
按照一般情況,藤原佐為是應該先去見一見現在近衛一族的當家人的,畢竟藤原和近衛雖本為一族,但到底已經分了百年的家,平日往來甚為稀疏。藤原佐為是第一次拜訪近衛府,更是應該随仆從進去拜見當家人。但近衛光的貼身仆從卻像是有意避開了周圍衆家丁的行徑道路一般,帶着佐為走上了偏僻的小路。
彎彎繞繞地走過了将近一盞茶的時間,周圍枝枝蔓蔓的樹木開始稀疏減少,眼前豁然開朗,一處精致富麗的樓臺庭院靜靜地環抱着一灣小池,水面波光粼粼。
仆從恭敬地鞠了一躬,低聲道:“大人請進,公子就等在裏面。”
雖然奇怪于近衛光的這般做法,但藤原佐為也不疑有他,只當是這古靈精怪的孩子的又一種玩法。讓跟随的仆從立在院外,他自己便只身一人踏入了庭院。
只是一進入內室,還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先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濃厚的血腥味幾乎溢滿了整個內室,空氣中到處都是濃稠的味道。
近衛光趴在地上,左手死死地捂着右臂,不斷有黑色的血液從指縫中流下,身上的一襲白衣幾乎要被鮮血染透。
他身邊是被打翻的水盆和巾帕,水流了一地稀釋了不斷滴落的血液,連擱水盆的架子都被翻倒在地,簡直是一室狼藉。
佐為吓壞了,連忙跑過去扶起近衛光。
“阿光!你沒事吧?是誰打了你?阿光!”
“佐為?”近衛光癱坐在地上,無論藤原佐為怎麽拉都不起來,他把左手拿開,摸上了藤原佐為放在一邊的扇子,着急地摸索着。“扇墜呢?你的扇墜是不是被明拿走了?!”
“阿光,先說你的傷是怎麽回事!”平日在眼前活蹦亂跳的孩子居然被傷成這樣,藤原佐為怎麽能不生氣,他現在就想把那個王八蛋大卸八塊。“來,我給你包紮。”
“沒用的……”近衛光緩緩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這是明下的咒,他不解開……咒術是不會停止的……不過,就是有點痛。”
“怎麽會?”佐為不可置信,但眼睜睜地看着近衛光流血是不可能的。慌亂之中,他拿過地上亂成一團的幹淨巾帕,手忙腳亂地綁在近衛光右臂的傷口上方。“阿光,你在說笑吧。賀茂殿下怎麽會給你下咒呢?”
近衛光咬緊下唇,幾次要說話都沒說得出來。鼻頭酸澀,眼中逐漸溢出淚水,淚珠在眼眶裏滾動,卻始終咬緊牙關不讓它滴落下來。“我……我不知道……”
“你流了好多血,再這麽流下去會死的!”
近衛光仍是搖頭,并把右手從藤原佐為手中抽出,“明不會讓我死的。你看,”他扯下胳膊上佐為胡亂包紮的巾帕,黑血幾乎要把巾帕整個染透,但他右臂上的傷口處卻不再有血流出。“他總是能把握得分毫不差。”
“阿光!”
藤原佐為罕見地陰沉了臉色,厲聲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近衛光不語,反而問道:“佐為,你扇子上的扇墜呢?是不是被明給拿走了?”
藤原佐為嘆了口氣,這裏的阿光和小光不同,許是因為家族的關系和武士的身份,要比千年後的小光要倔強淩厲得多。他不想說,就沒有人能逼他說出來。
“是的,賀茂殿下在五日前問我要了去。說是那扇墜上面有些古怪,怕是有人在上面下了魇咒。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