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當賀茂明拿着巾帕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擦去近衛光的汗水時,一股熟悉的氣息越來越近,現已過了戾橋,正往他府邸慢騰騰挪而來。
賀茂明在戾橋上設下了結界,一旦有生靈經過就會有所察覺,常人更是不會例外。是以那牛車還在三裏之外,他便察覺到了。
揮袖落下,一名笑容溫婉的侍女在內室亭亭玉立。
賀茂明一派雲淡風輕的神色稍稍颔首:“去請佐為大人過來吧。”
侍女笑着福了福身,自去戾橋上迎接來客。
不過片刻的功夫,門口就傳來了牛車的轱辘聲和侍女的輕言細語。再過了片刻,侍女帶着一襲白衣的藤原佐為走了進來。
藤原佐為不愧為當世大家的貴公子出生,即使不久前被人陷害差點投河自盡,又第一眼看到了躺在榻上難受的近衛光,他也仍然以無完美世界的禮儀拜見了賀茂明。
“一別多日,賀茂殿下的術法又精進了一層,佐為尚在戾橋之外,殿下便已察覺了。”
“佐為大人近日可好?”賀茂明帶出一個淡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或者說,他的眼眸從來都是一潭深水,平靜得讓人窺見不出裏面的情緒。
藤原佐為看着面前一舉一動間都帶出幾分遺世獨立味道的賀茂明,神思有一瞬間恍惚,仿佛看到了千年之後的塔矢亮,那個眼神明亮,擁有未來的孩子。
但不過一瞬,他就回轉過神來。
那個孩子是不會擁有這種表情的,這樣一種脫出紅塵,看似清風明月實則置身事外的神情。
也許這天地間真的有冥冥中自相注定的因緣吧,當他在千年後于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成為光點消散,以為自己就這樣要消失了時,卻在彌留之際看見了明亮的白光。
是神的光芒嗎?他即将要飛往極樂之地了嗎?還是說,因為滞留千年而要被打下地獄?
懷着一種莫名的情緒,藤原佐為閉上了眼,接受神明的審判。
一股溫熱的藥湯卻灌入了喉中。
帶着苦苦的、細細的、煙火紅塵的味道。
當他睜開眼,看到面前服侍他用藥的侍女和那殿外的日光,眼淚就這麽流了下來。
也是在那個時候,擁有和進藤光相似面容的近衛光出現在他的面前,帶着七分相像的笑意湊進他:“明果然算無遺策,你真的在這個時候醒了,佐為大人!”
說完才像是發現他臉上的淚痕一般,帶着顯而易見的關心問道:“佐為大人,你怎麽哭了?啊,我知道了,肯定是因為藥太苦了的緣故。”他臉上的笑容如同初生的曦光一樣耀眼,“明每次都在給我的藥裏加一大把的黃連,這一次你病得差點快死了,藥肯定苦死了。你等着,我給你拿蜜餞去。”
不等躺在榻上已經就目前情況呆若木雞的佐為說話,那個紮着馬尾一身勁衣的英俊少年便腳步匆匆地走出了內室。
藤原佐為望着那久違了一千年多年的平安時代的雕梁畫棟,還沒來得及從要消失的痛苦無奈淡然祝福中回過神來,就聽見外面的回廊上傳來一陣細細的響動。
是那個和小光有九分相像少年的驚呼,連聲音都和他一模一樣,要不是身下那實實在在的觸感,藤原佐為幾乎就要以為在夢中了。
“明,你怎麽來了?哦對,你既然算到了他何時會醒,肯定也會盡快趕來的……內裏那邊怎麽說?”
一個清風明月般淡然的聲音傳入佐為的耳中:“平大人已經招來了前圍棋指南役,若是你的那些同僚近日沒有什麽別的事,大抵就能結案了。”
“那就太好了!佐為大人知道了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開心的。”有人輕拍一掌,歡快的聲音源源不斷地流入佐為所在的內室。
“倒是你,你出來幹什麽?我不是讓你等佐為大人一醒來就守在他身邊的麽?”
“哎喲,我去拿你的梅花糕啊。佐為大人都被明的藥苦哭了呢。”
佐為百感交集的心情一呆。
不……并沒有……
“……苦?”
“是啊是啊,我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他臉上有淚痕呢。明,不是我說你,我跟你是什麽關系,你在藥裏放多少黃連整我都沒有關系。但人家剛剛從冰冷刺骨的河水裏撿回一條命,你就不要再整他了。好歹人家也是藤原家的六公子,當心他告你狀。”
聽了這一番孩子氣的話,藤原佐為不禁失笑。先不說他根本就不是因為藥苦而落淚,那個告狀又是什麽話,簡直像個小孩子嘛。
……真是的,更小光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你……算了,”外面的對話聲越來越近,另一人像是拿他沒辦法了一樣,聲音裏加了幾分無奈。“你便自去取梅花糕吧,我還有一點事要與佐為大人相談。”
“哎?真的?可我前幾天不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把你的所有梅花糕都浸壞了嗎。你還說那些是今年最後的梅花糕了,難不成又做了一批?”
“你今日若是再弄砸一個,往後三年就休想碰我這糕點了。”那人的聲音頓時變得冷冽。
近衛光慌張道:“啊!……我保證,今次肯定不會壞了你的梅花糕了。”
那人一聲輕斥:“那你還不快去,佐為大人需要靜養,最受不得你這樣咋咋忽忽的。取了梅花糕,你就安心去殿裏喝茶看譜吧。”
“好啦好啦……知道你又要講一些‘不能為外人道也’的話了,我走就是……”
外面蹬蹬蹬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藤原佐為在那二人的對話中已經計較出了一番:看來是他回到了一千年前了,并且,似乎是被人救了,沒有自盡成功。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神明的恩賜嗎?賜給他又一次的生命,讓他在這個年代、以自己的身份追求神之一手?
門簾被挑開,一個纖長的身影逆光站在門口,清亮的少年音從他口中吐出:“雅蓮,你先下去吧。”
藤原佐為身旁的侍女恭敬地服了一個身,就在青天白日下化為了一縷青煙,鑽入來人的袖中。
藤原佐為呆呆地看着這一切。
“你……你是神明大人嗎?”
門口的人好似腳步一頓,過了一會兒才道:“在下賀茂明,見過藤原大人。方才的侍女不過是式神罷了,府裏向來不遣仆人,只能以式神充當一二,還望大人見諒。”
藤原佐為那歷經了千年的記憶有些生鏽,成為亡魂之後的執着讓他對于自己的死因和棋藝都記得清清楚楚,但他還在人間時的那些事,卻是記不清了。
想了半日都想不到此人在京中身居何位,藤原佐為不免尴尬一笑:“原來是賀茂大人,賀茂大人的陰陽術京中一流,佐為卻是時至今日方得親眼所見,真是大開眼界。”
還好還好,在小光還沒有把職業棋士當成目标時看的雜七雜八的漫畫書裏沒少提到過陰陽師,裏面最有名的姓氏就是安倍和賀茂了。眼前的人既能使術法,自然也是陰陽師了。
一些官樣話,他還是會說的。
“大人過獎。”賀茂明不卑不吭地回了一句,上前幾步,落坐在榻邊。
藤原佐為看清了他的臉,啊地叫了一聲。
賀茂明正要伸出把脈的手,此刻被他一驚,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大人不必憂心,在下已奉天皇陛下之命,務必要把佐為大人治得活蹦亂跳。”
沉睡了千年的記憶漸漸蘇醒,藤原佐為聽到天皇二字,才勉勉強強地想起來,京中十幾年前似乎有一個天賦異禀的孩子被賀茂大人收養,小小年紀就成為了天皇陛下最受器重的陰陽師。賀茂大人在前幾年就已雲游四海再不出世,那麽他面前的這個人……
對方好像把他的驚訝反應當成了害怕遇害的惶恐,藤原佐為默了默,感受着記憶在體內的瘋狂複蘇,把手伸出被褥之外。“是我多慮了,賀茂殿下。”
賀茂明從善如流地給他把起脈來,臉色早已沒有開始時一閃而逝的尴尬。
藤原佐為凝視着他的臉龐,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好痛。
不是夢,不是成佛後的幻境。
是真的。
這是真實存在的。
在遲來地興奮了一把後,藤原佐為再次望向了收回手的賀茂明,生命的重新綻放讓他第一次有心思考慮圍棋以外的事。
這……這個賀茂大陰陽師,怎麽長得那麽像塔矢亮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