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翌日清晨, 雨歇半空猶濕。
三人收拾了一番便動身下山, 一同往涪城而去。
歐陽修駕了一輛馬車,他是直接從汴京走水路入蜀地,已經耗時大半年之久。原也是騎馬行路,可在入蜀以後天氣轉冷就改為駕駛馬車, 多少還能擋風遮雨一番。
月枕石并不茍同坐馬車更舒服的說法,她沒有嘗試過達官貴人的馬車是什麽感覺,但是一般的馬車走在山路上,即便車廂裏鋪上多層棉被也不能完全減震, 還不如騎馬舒服。
此入涪城, 歐陽修坐在馬車裏是感覺很不舒服,比之以往的不适來得都要兇猛。偏偏說不出這種不适因何而起, 可能真是山路颠簸得讓人渾身不得勁。
“歐陽大哥, 要不要去醫館看一看?”
展昭見歐陽修因為一碗熱面好起來的臉色又再度白了回去, 而他的額頭都冒出些許虛汗, 這症狀可能不是好好在床上躺一夜就好的。
月枕石率先調轉驢頭,她手裏有仙雲觀提供的涪城地圖冊, 加之将劉觀主說的涪城注意點都一一标注在側, 當下就朝最好的那家醫館走了。這下是沒給歐陽修拒絕的機會,因為發現他的臉色隐約有種說不出的印堂發黑。
“快別耽擱, 賈和堂比別的醫館早打烊, 這會去可能還要排隊。”
歐陽修暗嘆一口氣, 他也不諱疾忌醫, 沒有想到經過一天的趕路竟是背後都濕透, 這種情況着實有些不妙。“好,這就去,這就去。”
然而,賈和堂的看診大夫卻沒診出歐陽修有多大的問題。
賈大夫捋了捋胡須,落筆開了一張方子,“這位郎君沒大毛病,就是疲勞過度外加風邪入體。不要再多奔波,好好休息,抓三帖藥吃上三天就行。”
在座的三人或多或少都看過醫書,能看懂方子上的全是平價藥材,用作補氣安神、調理血氣。
月枕石見了藥方仍有一絲懷疑,不能說是賈大夫看錯了,可總覺得歐陽修的情況與賈大夫說的有些出入。但劉觀主确認過賈和堂的醫術水平,讓她又覺得也許是自己疑心重了。
最終,歐陽修取了三帖藥入住了一家賈和堂邊上的客棧,謹防萬一有什麽不妥還能及時就醫。
賈和堂在城南,蔣氏鋪子在城北。
Advertisement
一南一北距離有些遠,三人說定過幾天再聚好好吃一頓。月枕石尚有制作保溫器皿的要事在身,她與展昭自然也就暫且作別歐陽修前往北城落腳了。
等來到蔣氏鋪子才發現這一條街幾乎可以被稱作家居一條街。打鐵的、打床架子的、賣家具的、賣磚瓦的、賣木料的、定做魚缸的、定做盆栽等等器物的,零零總總幾乎無所不有。
月枕石遞上了何必的引薦信,蔣方見到何必的字跡差點哇的一聲哭出來。
此番形容可能誇張了,而展昭确實看到蔣方眼眶通紅。蔣方握着信的雙手也因激動而顫抖了起來,這才聽說起與何必的淵源。
如今蔣方四十有三,與妻有一對兒女,兒女也都成家生子,是過着小富即安的生活。而他早年間也曾走南闖北,當年兒女才兩三歲大,某次一家四口歸家路上遭遇搶匪,聘請的镖師悉數重傷,是為何必所救一家人才得以活命。
“我讀書不多,但一直都記得兩句。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何大俠就是那樣的高人,那年他留了一張藥方讓我去抓藥給孩子們安神壓驚,誰想轉身就不見他的蹤跡。後來我多方打聽都沒有再見過何大俠,沒成想二十多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蔣方說得好不激動,他一點都不懷疑月枕石與展昭的來歷,當下就從懷中小布袋子裏取出了珍藏多年的那張舊藥方。兩張字跡一對照是一模一樣,顯然這種字跡早被刻在了心裏,時隔多年又終于再見。
如此一來,蔣方全然沒了四十多歲的穩重,逮着展昭就發出了一連串問題。
諸如何大俠身體可好?是否安家立業?是否打算在成都府久居?缺不缺銀子用等等。
此前何必并沒有具體說過與蔣方的相識緣由,現在展昭開始懷疑何必是故意坑他的,讓他陪同前來涪城,就是替月枕石擋去這些過于熱情的提問。誰讓月枕石是女孩子,想來蔣方覺得何必的近況該是他了解得更多。
“二十年了,我也老了。不過承蒙何大俠看得起,我這一手燒瓷器的本事算是沒有丢下,這個雙層瓷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你們也不必擔心臘月前的貨物數量,只要第一窯能燒出來,那麽聯系幾大窯口在臘月前搶一波新鮮貨,我還是能做主的。”
蔣方問了一大圈終于回到了正題上,還不住說着何大俠信得過他就這樣将雙層瓷器的圖紙交給了他,他必然不負何大俠的期待雲雲。
“眼看就到飯點了,這就叫上我家那口子,去酒樓為你們接風。一邊吃,再一邊聊,我們不急着在這裏說話。”
展昭看着蔣方的嘴巴一張一合,從踏進蔣氏鋪子的後堂,似乎一直都是蔣方在不斷地說,從哪裏看出他也有聊天的渴望?
月枕石垂眸憋笑,這頓飯既是逃不過了。死道友不死貧道,還是請展昭直面蔣方的熱情。
**
這頓接風宴差點從中午吃到太陽落山,蔣方從何必談起,在大書特書恩公的俠義心腸,然後又說起這些年他在涪城的生活,順帶說起城北有哪些有趣好玩的去處。
總之一句話,雙層保溫瓷器的事情交給他,展昭與月枕石只管放開手腳去玩就好,五天後就來看燒瓷的結果。
在十萬分的堅持之下,展昭才得以拒絕了蔣方給一袋銀子零花錢去用的好意,很是心累地結束了一頓過分熱情的接風宴。他在匆忙之中牽着月枕石就離開了酒樓,美名其曰飯後消食地快速撤出了蔣方的視線。
等快步走出好長一段路後,展昭心有餘悸地回頭确認了沒了蔣方的蹤影,他才松了一口氣。“小月,何師父到底做過幾次救命恩人?”
“你怕了?”月枕石覺得她那位美人師父與助人為樂總隔了一段距離,要說俠義心腸只怕今後展昭會将其貫徹到底。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蔣大叔一點都沒有對師父以身相許的意思,所以這種程度的感恩還是可以理解的。現在你受不了蔣大叔的熱情,将來指不定要怎麽辦。記得某人似乎說過想要仗劍江湖行俠仗義的,所以早些習慣也好。”
展昭見月枕石笑得恣意,剛才正面抗下蔣方熱情的人不是她這個正牌徒弟,所以某人才能有恃無恐地笑得歡暢。
月枕石笑着就注意到展昭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腰上,低頭一看,那裏并沒有沾上灰塵。“你看什麽?”
“我看你是不是腰疼。等你疼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告訴我,我會幫忙去買最好的傷藥。”展昭又煞有其事地搖搖頭,“估計你是不疼的,因為站着說話的人都不腰疼。”
“展貓貓,你還會拐彎抹角損人了!”
“小月應該明白什麽是近墨者黑的道理。”
月枕石聽着就向撂下話就跑的展昭追了過去,這會也沒功夫去想一件事,适才席間蔣方從未問起何必怎麽知道他在涪城。
蔣方說了那麽多的何大俠高義,偏又将救命一事的前後一筆帶過了。而兩個人分明有二十多年未見,蔣方也一直尋何必不得,他竟是并不驚訝何必的蔔測之術,還是說早就見識過?
**
城北有人笑,城南有鬼哭。
歐陽修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他确實遇到入夢鬼哭。
當他服用了一帖藥鑽入暖被窩之後,本想要好好睡一覺解乏,但在睡意正濃之時覺得背後的虛汗越來多。背後的虛汗流成了河,河水冰冷刺骨,整個人仿佛仰躺在水面上,就要這樣緩緩沉下去被河水淹沒了。
在滅頂之災面前誰都會掙紮,歐陽修想要手腳并用脫離水的包圍,偏偏從他背後伸出了無數水鏈綁住了他。
這時,河水已經覆蓋住了他的口鼻眼耳,透過河水奮力睜開眼睛向上看,希望能看到有人經過救他,那仰視的上方被什麽遮住了,似乎是一堵牆。
‘轟——’接着就是一下模糊不清地牆頭坍塌聲,随之而來的是凄厲的哭泣聲。說不清這種鬼哭聲是從何處發出,很可能就是河中發出來的,它還在說話,‘槳!找槳!去找槳——’
這一句話後河水又一下退去,歐陽修終于得以用力睜開了眼睛,急急喘着氣摸向後背,那裏一滴汗都沒有。
他尤是不安翻身點燈查看床鋪,蓋被是幹的、墊被是幹的,偏偏燈光掃過牆壁上,東牆上多了一個人形圖案,就像是水漬半幹未幹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