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奈何橋時,都沒舍得喝一口孟婆湯,所以蘇潼出現那一天,見到的一草一木都在李嘉圖的記憶裏特別明晰。
因為搬了教學樓,蘇潼當時把自行車停靠的位置,在現在的走廊外已經看不到了,而李嘉圖記得他的襯衫被太陽照得發白的樣子。他受到教導主任的器重,也被身為班主任的學姐看好,笑容說不上親切,看起來卻特別安寧。李嘉圖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是個好人。
不過,這樣的心情很快就被別的事情掩蓋過去了。與對蘇潼的記憶同樣深刻的,還有那一天父親坐在教室裏的側臉,以及放在他面前的那杯茶。
李嘉圖有時候懷疑,自己異于常人的沉默是不是遺傳自父親的那一面。可每當他想起父親靜靜坐着的那個時候,又回想上初中的時候,他每次都要上臺發言的模樣,還是感到愧疚和心疼。
這回李鈞卓比上一次來得遲一些,幾乎是壓着點到的。
李嘉圖帶他上樓,在他走進教室以前,忍不住說,“爸,到時候你就不要和老師說話了,他們不知道我是誰的。”
他點點頭,态度并不冷漠,甚至懇切得真實,“我知道。”
李嘉圖想起上回同學們和他提到,散會以後父親四處向老師做自我介紹,希望了解自己孩子的情況,卻遇到老師冷遇的事,光是想象那個畫面,就覺得心寒。
而今又聽到李鈞卓這麽說,李嘉圖心裏陡然落了空,鋪天蓋地的惱恨竄上了心尖。他希望自己可以默默無聞,可他想到父親的孩子默默無聞,又滿腹道不明、不容說的難過。
Chapter 88
家長和老師們開會的時候,李嘉圖去圖書館找了位置自習。他掐着時間,等到快要到飯點,盤算着時間要到了,才收拾書包離開自習室。
果然這個時候,高三樓裏每個班級的門口都出現了人流,多得是散會的家長被自家孩子的陪同下離開。李嘉圖來到教室門口,遇到丁楚吟正在和馮子凝的媽媽說話,在經過他們身邊時,低頭說了一句老師好,便接着去找李鈞卓。
“爸。”他見到李鈞卓正在和一位母親說話,走上前去叫了一聲。
這位母親一見到李嘉圖,眼睛突然就睜大了,毫不避諱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好像要躲開瘟疫,可是又不能馬上逃跑似的,看他的目光十分複雜。
“阿姨好。”李嘉圖不認得她是誰的家長,還是禮貌地問候了一聲。
她淡漠地點點頭,又古怪地看了李鈞卓一眼,轉身走了。
李嘉圖沒按耐住好奇心,目光跟着這位母親看到了教室外頭,才确認那是誰的媽媽。那個女生性格開朗,一見到媽媽,就親切地挽住了她的手,一看就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只不過,李嘉圖和這個女生不太熟,基本上沒說過話,也不知道這位阿姨和李鈞卓說了什麽。
“肚子餓了沒有?該去吃飯了。”在李嘉圖還在猶疑時,李鈞卓說。
看樣子他也不打算主動說明他們家長間在聊什麽,李嘉圖猜到個大概,可也不可能主動說穿,便點點頭,“我們到學校外面吃吧?現在食堂人肯定很多。”
李鈞卓沒有意見,“也行,你說去哪裏吧。”
他并不考慮要和父親去什麽酒店坐下來點菜吃飯,想到學校附近的快餐店,說,“就在學校對面吃吧。那裏有快餐店。”
一方面,是李鈞卓不打算說,另一個方面,卻是李嘉圖不想聽了。他不想知道爸爸媽媽知道了些什麽,如果他們已經選擇了不聞不問,那麽李嘉圖也決定要裝聾作啞。并不是什麽事情,都要說得明明白白,才會讓對方自在的。
但是,李嘉圖沒有料想到,父子二人剛剛走到走廊外,就被丁楚吟叫住了。
李嘉圖錯愕地回過頭,一時沒能準備好表情,導致整張臉都是冷漠而呆板的。
丁楚吟已經和馮子凝的媽媽道別,看看父子二人,嘴唇微微抿起,雙手握在一起,十指糾纏,拘謹地微笑道,“李先生現在有沒有時間呢?李嘉圖有一些事情,我這邊想和您說一下。”
李嘉圖低下眼睛,埋住了滿目冷光,沒吭聲。
只聽李鈞卓在意外之後,點頭說,“好的,老師您有什麽事,盡管說。”
她警覺地看看周圍,抱歉地揚了揚嘴角,說,“這裏不太方便,請到我辦公室來吧。”說着,她無奈又沉重地看了李嘉圖一眼,又對李鈞卓微微一笑,把他往辦公室帶。
李嘉圖看着他們的背影,沉了沉氣,只好擡腿跟上去。
這會兒辦公室裏已經沒有其他老師了。丁楚吟找了另外兩張轉椅,挪到自己的辦公桌旁邊,請他們坐下。
她看了看沉默的李嘉圖,好像在做最後的遲疑,然後從旁邊拿起ipad,在相冊裏翻了翻,對李鈞卓微笑時,充滿了歉意,道,“李先生,這個是不久前我們學校的貼吧裏很火的一個帖子。現在帖子已經删掉了,這是那時留的底。”
李鈞卓疑惑地看了班主任一眼,接過平板電腦。他的視線剛剛落到上面,馬上就皺起了眉頭。
終于還是來了。李嘉圖呼吸的節奏有些亂,一個深、一個淺,有時候索性屏住了呼吸。都過了這麽長時間,班主任問也沒問過一聲,偏要等到家長會,家長親自莅臨學校,才當面說開。李嘉圖想不出什麽是正确的處理方式,可這樣的處理方式,着實令他不痛快。
“這位蘇老師是?”在良久的沉默以後,李鈞卓用穩重的腔調問。
丁楚吟笑容裏好像帶着愧疚,說,“原本是我們學校化學組的一位老師,剛剛畢業就到學校裏來了。呃,帶了我們班一個學期,第二個學期就辭職了。”
李鈞卓面上一點變化都沒有,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他又重新低下頭,看了看那幾張網頁截圖。
恐怕他這樣的态度,也讓丁楚吟感到疑惑了。她奇怪地看看他,身子稍微往前傾了一點兒,又按耐住了,試圖不那麽急切地問,“李先生,關于李嘉圖喜歡……嗯,喜歡同性的這件事,不知道您和您夫人事先是不是有所了解呢?”
李嘉圖咬住了牙關,為了怒容不那麽明顯,再次低下了眼睛。
“這個我們知道。他還在上初一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個問題了。”李鈞卓異常平靜地說道。
丁楚吟好像被雷打了一樣,呆呆看着這位家長,在一個瞬間沒有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這樣的表情在她的臉上一瞬即逝,再度變得謙遜而有禮。只不過這個答案恐怕是她真的沒有料到的,過了好一會兒,她也沒組織出一句話。
李鈞卓把平板電腦放回了丁楚吟的桌面上,眉頭微微皺了皺,禮貌地問,“請問這位蘇老師,是被學校開除的,還是自己辭職的?”
丁楚吟咽了咽喉嚨,好像承認起來很困難,“他是自己辭職的。”
“哦。”他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轉眸瞥了兒子一眼,不作評論。
李嘉圖雙手放在膝蓋上,幾次要握成拳頭,後來變成緊緊壓住了膝蓋骨。
“是這樣的,李先生。”丁楚吟快速地說了這句話,卻像卡帶一樣卡住了,面色頓變,為難地說,“這個帖子出來的時候,在學生和老師之間引起了很大的反應。也許您平時不怎麽上網看這些東西,不過有些家長的消息是很靈通的。已經有不少學生家長向我們學校反映了這個問題,要求我們從嚴處理……”
她看到李鈞卓皺眉,話語頓了頓,試探着問,“李先生,您真的覺得,李嘉圖和老師談戀愛沒有問題嗎?而且,是一位男老師。”
李嘉圖忍不住擡眼看向父親,只見到他柔軟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
片刻,他說,“可能李嘉圖的這種行為,的确在同學之間産生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不過您也說了,這個帖子說的并不完全是真相,起碼這位老師是主動辭職而不是被開除的。”丁楚吟還沒來得及開口,李鈞卓又說,“丁老師,我是學心理學出身的。喜歡同性的行為,雖然和社會主流相悖,不過這不是心理疾病。我也不覺得李嘉圖的身心有任何扭曲。《論語》裏說,‘有教無類’。您是怎麽覺得的呢?”
丁楚吟面色漲紅,好不容易忍下了一口氣,勉力笑了笑,不得不承認道,“李嘉圖的确是非常優秀的學生,成績優異,态度誠懇,遵守紀律。不過,李先生,李嘉圖的行為給學校的聲譽造成了影響,這是不争的事實。這個帖子當時還被發到別間學校的論壇裏去了,不少人借此诋毀我們學校,也質疑我們學校學生和教師的素質。是,我也覺得李嘉圖的行為沒有錯。青少年,正是青春懵懂、血氣方剛的時候,談戀愛不是什麽奇事。在現如今,整個社會的思想也比您那時候,甚至我那時候要開放了很多倍,年齡、性別都不是戀情發展的阻力了。可這畢竟不是主流。學校确實希望學生多方面發展,可從來不會提倡培養異類。什麽叫做異類?李先生,您明白嗎?”
他垂下眼簾,沒說話。
李嘉圖知道,什麽叫做異類。和主流不一樣的,就是異類。看着父親的側臉,李嘉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常常做出像這樣的表情,低下眉眼,沉默着,不說話。
“李先生,您受過高等教育,是眼界寬廣、通情達理的人。”丁楚吟言語懇切地說,“可不是所有的家長都像您一樣的。有一些家長,不但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戀,甚至不能容忍同性戀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但學校要發展,需要良好的聲譽,帶來優秀的生源。在這個大的方向上,是不會有那麽多理性的家長願意在腦子裏面另辟路徑來接受一種非主流的觀念的,其後果,就是學校社會信譽的缺失啊。”
“學校是想開除我嗎?”李嘉圖受不了父親沉默的側臉,忍不住問。
他一直沒說話,突然來了這麽一句,一心一意游說李鈞卓的丁楚吟愣住了。她呆呆看着李嘉圖,恐怕心裏想着果然還是小孩子,臉上馬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沒這麽說過。學校只是希望你能夠好好反省,也希望老師能夠加強和家長之間的聯系,保證學生的身心健康。”
“反省什麽?”李嘉圖皺眉,不客氣地說,“我沒犯錯,為什麽要反省?反省過後呢?是要改正嗎?您剛才說,不認為我有錯。既然不是錯的,改正從何談起?”
丁楚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啞口無言。她張了張嘴巴,看向李鈞卓,語氣裏滲透出些許愠意,“李先生,您怎麽看?學校覺得,需要李嘉圖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好好調整一下心态。您覺得呢?我相信您也希望李嘉圖能夠健康成長吧?”
她這樣逼問,李鈞卓便不可能不說話了。面對這個對自己來說,還很年輕的教師,李鈞卓略帶疑惑地問,“就算——雖然我認為不是——就算李嘉圖有錯,丁老師,您覺得談戀愛是一個人的事情嗎?”
丁楚吟完全沒了耐心,皺起眉頭,顯得十分不滿。
“我可以把李嘉圖帶回去,好好教育。但對于這位蘇老師,學校不打算追究了嗎?”他語速緩慢,竟然有幾分娓娓道來的意味,“人是你們招進學校裏來的。一位老師,如果有足夠的師德和定力,懂得你們所說的禮義廉恥,他會同意和一個未成年人談戀愛嗎?并且這樣一個未成年人,還是自己的學生。”
李鈞卓微乎其微地嘆了一聲,又道,“您剛才說,同性戀是異類,學校不提倡培養異類。如果是這樣,為什麽要招聘一個異類,當學生們的老師呢?”
丁楚吟睜大了眼睛,開始發抖。
李嘉圖簡直聽到她的牙齒在打顫,可她吭不了聲。而他自己,也沒有感到慶幸和高興,他只覺得無限的悲哀和苦澀都堵在心口。他聽着父親一直在為自己說話,心不但沒有安定,反而越來越慌亂了。
“實不相瞞。”李鈞卓真正嘆了一口氣,充滿了遺憾和欷歔,“蘇潼先生已經找過我和李嘉圖的媽媽,跟我們說過這件事了。”
聞言李嘉圖的心突然繃緊。他目瞪口呆地看向了父親。有一個聲音在腦海裏響了起來,很清脆,是什麽東西碎掉的聲音。
丁楚吟在座位上晃了晃,好像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似的。
李鈞卓的目光不知是落在地上的哪裏。他抿了抿嘴唇,充滿了歉意,說,“既然學校覺得李嘉圖有錯,也給學校帶來了損失。我們聽從學校的安排,把小孩帶回去好好教育一段時間。不過,希望學校可以給李嘉圖機會。蔡元培先生的教育理念,是兼容并包。這樣一位偉大的教育家所說的話不會是沒有道理的。我對自己的孩子有信心,他會給學校帶來榮譽的,希望老師您能夠寬容他,給他補救的機會。”
Chapter 89
從教學樓回宿舍大院的這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沒有說話。臨走以前,班主任向李鈞卓說起了時間期限。事實上,李嘉圖不認為班主任相信,他能在兩周內改邪歸正,可這就是學校給出的決定,他們只有執行。
由于這天有不少家長在學校,中午宿舍大門是敞開的,方便家長進出探望自己的孩子。李嘉圖和父親一起回到了宿舍,他沒有進門,而是站在宿舍外面。
宿舍裏也有別的家長,周書淵的爸爸和覃曉峰的媽媽都還在。李嘉圖和他們打了照面,禮貌地問好,然後把書包裏的一些書拿出來,開始整理回家的東西。
此間馮子凝正捧着飯碗,坐在覃曉峰的桌子邊,和他們母子一起吃覃曉峰媽媽帶來的飯菜。他看到李嘉圖在收拾行李,放下飯盒走過來問,“怎麽收拾東西了?”
“老師讓我回家住兩個禮拜。”李嘉圖撿着要用的書,沒擡頭。但他餘光見到張競予從旁邊經過,聽到他這麽說,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
馮子凝一聽,吃驚極了,好像反應不過來似的,不解問,“為什麽?”
“還能是什麽事。”聽他這麽關心自己,李嘉圖稍微平靜下來的內心又起了波瀾。他把書包放下,看向他,鄭重問道,“小凝,我問你個問題,你要跟我說實話。”
馮子凝眨了眨眼睛,顯得有些緊張,“你問。”
李嘉圖記得張競予說過,周日晚上他沒回宿舍時,是馮子凝向班主任說他回家住的。他斟酌着語言,道,“你是不是常常和蘇潼聯絡,跟他說我在學校的情況?”
馮子凝一愣,條件反射一般往覃曉峰那裏看了一眼。半晌,他聳肩道,“沒有常聯系了。我就八卦嘛,稍微跟他打聽一下你們的事。”
“你跟他打聽我們。”李嘉圖注意到他是故意領會錯他的意思,直接問,“他呢?有沒有跟你打聽過我和你,還有我和其他同學?”
他抿起了嘴唇,含糊地回答,“聊天嘛,難免随便說說……他很關心你啊。”
李嘉圖皺眉,轉而看向也注意到他們說話氣氛的覃曉峰。
覃曉峰正陪媽媽吃着飯,見狀放下筷子,走過來,耐心地說,“蘇老師他是關心你。其實他也沒問什麽,就是怕你太用功讀書,生活上照顧不到,忘了吃飯什麽的。——你不是常常忘記嗎?”
李嘉圖心裏長長籲了一口氣,也不想讓他們為難。他沒讓自己露出無奈和不耐的表情,平淡地點點頭,“好了,我知道了。不怪你們,你們都是關心我。”最後一句還是沒顧上,變了味。
馮子凝為難地和覃曉峰對視了一眼,想說點什麽,又變成了嘆氣。
李嘉圖還想多問點事情,可是,他轉念覺得,答案還是從蘇潼口中說出來才是真的真切。他不願意像自己的父母、像他的蘇潼一樣,發自心底地關心一個人,卻要從別的人口中套出答案。
“等你回來哈!”張競予送他到門口,發現李鈞卓站在門邊,面色一凝,變成了客客氣氣的笑,“叔叔好!”
李鈞卓微微一笑,“你好。”他看向只背着書包的李嘉圖,問,“這點東西夠了?”
他沒什麽精神,點點頭,“家裏有衣服。”
做父親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那走吧。”
正午的太陽燦爛得令人就算看着地板,也還是睜不開眼睛。李嘉圖心事重重地走在父親身邊,同樣有一些話想要問問他,可他開不了口。他沒有辦法對着自己的父親,說出蘇潼的名字,哪怕就在剛才,父親是那麽堅定地站在自己這一邊。
走到停車場,李嘉圖正要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卻聽到李鈞卓說,“你別上車了。”
李嘉圖驚愕地擡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你別回家了,去蘇潼那裏吧。反正你不來學校,人在哪裏,學校也不知道。”李鈞卓說完,打開了駕駛座的門。
“爸……”聽他這麽說,李嘉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心冰涼冰涼的。有一種被厭棄的感覺,鑽透了心底。
李鈞卓深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前兩天蘇潼來我們家,跟我和你媽說你們的事以後,你媽哭了好幾天,昨天還暈倒了。今早她還去醫院打吊針。”
他呆住了。
“讓她知道你被學校要求回家休息,只會更糟糕。”李鈞卓遺憾地看着他,仿佛已經對他失望透頂,可同時又是那樣的無可奈何,“你先去蘇潼那裏吧。有什麽事,過了這陣子再說。”
李嘉圖忙不疊問道,“媽媽她怎麽樣了?”
“年紀大了,受不了那麽多打擊,身體有些透支。”他上車以前,又說,“你回頭給她打電話,跟她說幾句。別問她生病的事,她不想你知道,也讓我不要跟你提。你長大了,學乖一點,知道嗎?”
他的嘴唇和舌頭都在發幹,腦袋裏好像灌鉛一樣發沉,只能讷讷點頭,連稍微應一聲,都發不出聲音。
李鈞卓注視着他,片刻,道,“我先回去了,記得給你媽打電話。”說着,就坐進了車裏,關上了門。
望着父親的車慢慢開出了停車場,開出自己的視線,李嘉圖再次覺得日頭太熱烈。他低下頭,看到那片被正當頭的太陽照出來身影,窄窄的落在自己腳邊。像一個圈,畫在了地上。
父親說的話,讓李嘉圖想起了幾年前在書房裏的那次談話。當時,他也說,媽媽知道他喜歡男生,哭了好久好久。
但那個哭了好久好久的媽媽、把眼睛都要哭瞎的媽媽,李嘉圖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他當時滿心想着自己的隐私受到了侵犯,想着那本謄抄了自己日記的筆記本上媽媽的筆跡,甚至覺得那只是父親的危言聳聽。
他長大了。
父親的這句話重重地打在李嘉圖的心上。他長大了,可他還是讓媽媽哭紅了雙眼。
李嘉圖全然想象不出媽媽流淚的樣子。去蘇潼家的路上,他努力地回想,終于回想起一件深藏在記憶深處的事。它被埋得那麽深,顯得那麽不真切。
忘了是小學幾年級,恐怕那時自己還沒上小學。在李嘉圖很小很小的時候,年輕的父親嗜酒如命,他們夫妻二人常常因為這件事争吵。有一次,他們吵得厲害了,媽媽離家出走好幾天。
懵懂不知的李嘉圖跟爸爸住了幾天,在某個媽媽回來收拾行李的早上,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要沒有媽媽了。
那時他一把抱住了媽媽纖瘦的腰,哭着喊着說媽媽不要走。那個早上,父親不在家,他們母子二人相擁哭了很長時間,媽媽的眼淚把李嘉圖的頭發都打濕了。
只記得這件事。李嘉圖想,他如果看過媽媽哭,也就只有那一次了。後來他們沒有離婚,日子是怎麽過得如常的,因為年紀小而記不住事的李嘉圖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他曾經那麽害怕失去媽媽,可偏偏在那一年,在聽說媽媽哭的時候,心裏只有對她的埋怨。
她和父親,曾經是要離婚的兩個人,但是那個時候,李嘉圖聽到父親的描述,心裏想的卻是——父親永遠是站在她的那一邊。
原來愛是這樣一件反反複複的事。
李嘉圖不知道,在家裏休息的蘇潼如果看到自己回來,會不會驚訝。
如果是往常,李嘉圖覺得他應該會非常驚訝,可當他知道,蘇潼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見過自己的父母,也向自己的同學打聽過自己在學校的事以後,他覺得,自己無論發生什麽事,蘇潼都是不會覺得驚訝的。
說不定這會兒,蘇潼已經接到李鈞卓的電話,告訴他李嘉圖将要來找他了。
來到蘇潼家門口,李嘉圖掏出鑰匙以前,心裏默念着,希望蘇潼不要驚訝。他害怕看到蘇潼裝出來的驚訝。
他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想了想,往裏面喊了一聲,“我回來了。”像是回家一樣。
蘇潼走出來,臉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李嘉圖看看他,沉默着在門邊換鞋。
“不上課了?”蘇潼問。
李嘉圖痛心地用力閉上眼睛,說服自己,是他想得太多了,是他在胡思亂想。他調整了一下心情,換好鞋往裏走,放下書包說,“老師讓我回家休息兩個禮拜,我不想回家,就過來了。”
蘇潼接過他沉甸甸的書包,溫柔的沉默顯得異乎尋常地可怕。
李嘉圖回過頭,正看到他張開嘴巴要說話,搶白問道,“你為什麽那麽早就回國了?不是說十一才回來嗎?”
蘇潼一怔,倉促的笑顯得很不自然,說,“也沒規定什麽時間,公司的事情完了,就回來了。”
“你看到那個帖子了嗎?”李嘉圖腦袋裏好像燒着了一樣發燙,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什麽了,“那個說我勾引你,然後你被學校開除的帖子,上面還有我們的照片。”
他愣住,半晌,為難地看着他,溫和的聲音一聽就像是要安慰人,“李嘉圖……”
“馮子凝和覃曉峰沒有告訴你?蔣老師沒跟你說?”李嘉圖驚訝地看着他,很奇怪地問道,“那你回來幹什麽?是你看事情隐瞞不下去,才去跟我爸爸媽媽坦白的,是不是?”
蘇潼連忙把手中的書包放在一旁,扶住他隐隐發抖的手臂,輕聲道,“李嘉圖,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我知道。”李嘉圖微笑道,“你都是關心我,是為我好。”
Chapter 90
蘇潼握在他手臂上的那邊手陡然間,沒有了力度。慢慢地,他放下手,滿目糾葛。他好像已經無話可說,只能說唯一的那一句,“我的确是為你好。”
這話李嘉圖已經在心裏跟自己說了不下千萬次,可聽蘇潼說出來,他還是沒忍住,冷笑了一聲。
“我問過你,可你總是說你很好,在學校裏什麽都沒發生。”蘇潼說起這個,氣息有些起伏,道,“你在學校被人欺負成那樣了,還跟我說什麽都沒發生。你讓我怎麽放心?”
李嘉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問,“所以你就去問我的同學了?”
他話到嘴邊,沒有說,但李嘉圖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他想說,如果不這樣,那他要怎麽樣?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不願意告訴你?”李嘉圖失望地問,“你以為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嗎?是,我确實是這麽想了。可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想嗎?是因為我覺得我可以自己解決。”
蘇潼眉頭緊蹙,痛心地看着他,好像完全拿他沒有辦法,好像唯恐自己說什麽,李嘉圖都聽不進去。
“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我可以自己解決,等你回來,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所以我才沒有和你說。”李嘉圖說着,隐隐也開始害怕,擔心自己說的話,蘇潼也聽不進去,“你為什麽不能稍微相信我、相信我的能力呢?你和他們……你為什麽非要這麽擔心我不可?為什麽就是覺得我辦不到?”
蘇潼垂下雙手,無奈地說,“我不是不相信。我真的只是關心你罷了,你什麽都不說,真的很讓人擔心。”
李嘉圖好笑地問,“我什麽都不說,你為什麽就不能覺得确實什麽事都沒有?我說沒事,你偏要覺得有事,還去向別人打聽,這不就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李嘉圖……”蘇潼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對自己說話。
他咬了咬牙關,按耐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好像也在消磨掉自己最後的耐性,“你非要這麽說,我也沒有辦法。”
“對。”李嘉圖點頭,不能比這更同意了,他又點了點頭,“就像你非要越過我,去找我爸媽,是一樣的道理。你非要這麽做,我也沒有辦法。”
“李嘉圖!”蘇潼終于擡高了音量,“你能不能搞清楚主次矛盾?現在是我們的事對學校産生了不好的影響,無論這件事本身有沒有錯,我們都要為之負責。我已經跟學校沒有關系了,而你,還是裏面的學生。所以如果要處理,你受到的傷害是直接的。你瞞着,不跟我說,也不跟你的父母說。你有沒有想過,事情如果不是當事人說出來,它的失真率有多高?如果今天你的班主任和你父親說的時候,他事先不知道,他要作何反應?我今天是沒有在場,不知道當時的狀況是怎麽樣的。但你信不信?如果你父親事先不知道,他說不定連幫你說話的底氣都沒有。他五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單位的領導,在一個比自己年輕那麽多的老師面前,因為自己的孩子丢盡臉面,你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李嘉圖同樣怒視着他,身子隐隐在發抖,“所以,比起我的感受,你反而覺得我父親的感受更重要了?”
蘇潼張了張嘴巴,當真覺得李嘉圖沒在聽自己說話,啼笑皆非,“你能不能不要這麽鑽牛角尖?什麽你的感受、你父親的感受?我們不是對立的,我和你父親都是為你好。且不說你父親如果不知道,後來他從別人口中聽說自己兒子出狀況心裏會不舒服,就說說你。如果今天你父親事先不知道,你要怎麽辦?你說你自己可以處理,你怎麽處理?你是要百口莫辯,說沒有這麽一回事,還是要就這麽認下來,任學校處置?”
“沒有這麽多如果。”對于蘇潼的咬牙切齒,李嘉圖說話擲地有聲,“你做好了你的安排,然後待在家裏想這些沒有發生的如果,來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确性。可我告訴你,今天真實的情況是怎麽樣的。你說如果!如果我父親不知道,然後他從別人口中聽說我的事情,心裏會不舒服。我承認,他肯定會不舒服。但是你知道我是怎麽知道、怎麽願意承認的嗎?——因為我今天,從他的口中、從我同學口中,聽說了你的事情,我非常非常不舒服!”
蘇潼怔住,就好像李嘉圖最後的話,切斷了他話語的能力,讓他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李嘉圖一想起這個,心底就泛了酸似的難過,仿佛要被腐蝕了一般刺痛,他忍着疼痛,傷心地說,“可是,你們為我好的時候,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我是怎麽想的?如果你們為我做了這些事,讓我過得很順利,看起來也很幸福,那麽我就應該感謝你們嗎?可能是我太賤了,但我真的不會謝謝你們。因為我覺得這很假,這不是我自己經歷的人生。”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小,越說越沒有力氣。他說每一句話的同時,心裏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可是他們都是愛他的,都是關心他,都是怕他受苦,都是為他好。李嘉圖一邊聽着自己在心裏重複這些話,一邊還是要把自己真正想說的說出口。
這讓他耗費了太多的精力,明明只是幾句話的功夫,就已經覺得難以呼吸。他的頭昏沉沉的,仿佛随時都要暈過去。但他看到蘇潼疼惜的表情,鼻子覺得酸酸的,眼眶也發熱了。李嘉圖努力調整着自己的呼吸,聲音喑啞,“蘇潼,我真的不想當小孩子了。你讓我自己做主,行不行?”
蘇潼的眼睛是紅的,李嘉圖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痛心的目光。他長長地嘆氣,拉過他,把他抱進了懷裏。
他抱得很用力,李嘉圖覺得自己的肩膀在發痛。好不容易,他才擡起手回抱住他,抓住了他衣服背後的衣料。
“對不起。”蘇潼聲音顫抖,再說第二遍時,肯定了許多,“對不起。”
李嘉圖的大腦裏缺氧了,眼前一片灰暗,星星點點。他的下颌壓在蘇潼的肩線上,吃力地咽了咽喉嚨,恍惚之間,想不起剛才的自己到底是說了什麽。
不過是幾分鐘的記憶。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說這些。他以為蘇潼的愛,是他求之不得的,是他應該盡數收入囊中的,所以他關心自己、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