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怎麽在乎自己的成績。
“上學期期末考試,真的很難?”媽媽假裝輕描淡寫地問道。
他想不起大部分題目,只知道自己考試的過程中,确實有很多空着的地方無從下筆。當時的感覺很奇怪——一直以來的感覺都很奇怪,他并沒有感覺難。看着完全無法下手的題目,李嘉圖只是單純地覺得,不會寫而已。“差不多吧。”
過于模棱兩可的答案,讓媽媽動容了。她按捺着大聲說話的沖動,語重心長地說,“在學校裏,功課遇到不會的,可以問問老師。你化學不是考了滿分嗎?這說明你并不笨,只要肯學,成績一定能上去的。”
李嘉圖低頭吃飯,聞言也是拿着性子說,“老師認識我是誰?班上那麽多學生。都是下課就走了。”
“怎麽會呢……”媽媽難以置信道,“你也可以問問同學啊。”她頓了頓,又猜測道,“是不是學習方法不适應?高中畢竟和初中不太一樣。你可以向同學打聽一下學習的方法嘛,那個覃曉峰,我看他從一年級開始就是年級第一名,從來沒掉出過前十。他是不是有什麽學習方法?你和他關系好嗎?問問他?”
他磨了磨牙齒,說,“每個人學習方法都不一樣,不可能他怎麽學習,你跟着那樣學就能學好。退一萬步說,就算他真的有一套自己的學習方法,照着做就能行,他可能告訴別人嗎?”
媽媽被說得滿臉通紅,着急道,“那怎麽辦呢?”
李嘉圖不吭聲。
半晌,媽媽用質疑的眼光看着他,問,“你是不是在學校裏早戀了?”
“沒有。”李嘉圖想也不想就直接否定,他放下碗,“我吃飽了,慢慢吃。”
媽媽放下碗,痛心疾首地說,“那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嘛!怎麽會考試不及格?物理才考了四十三分?總有原因的啊!”
“我怎麽知道。”他站起身來。
“先不要走,坐下來和媽媽說說話。”媽媽叫住他。
李嘉圖沒有理會。
他徑直往房間裏走,背上早晨就已經收拾好的書包,飯廳裏傳來媽媽無助無奈的聲音,“你有什麽事,要跟爸爸媽媽說啊。你不說,我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怎麽幫你呢?”
李嘉圖心裏想着,就算不說,他們知道的途徑還少嗎?
“我回學校了。”他走到玄關穿鞋。
媽媽走到玄關,焦急地說道,“圖圖,你這樣不行的。成績再這麽下去,你連大學都考不上了。你知道嗎?要重視啊!”
先前不是說,進了這所高中,再怎麽說也是本科嗎?李嘉圖沒當面反駁她的話,低頭系鞋帶。
“回到學校,要努力學習,知道嗎?有什麽不會的,多問問老師和同學。”她幾乎在重複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有什麽困難和想不通的,可以和爸爸媽媽說。”
“再見。”李嘉圖站起來以後沒有看她,轉身打開了離家的門。
再回到學校,仿佛也是新年新氣象。校園裏還懸挂着春節期間的燈籠和彩帶,門口和主校道上也挂着歡迎老師同學們回到學校的橫幅。
鄭濤的家最遠,但他依然是宿舍裏第一個回到學校的同學。李嘉圖回到宿舍時,正遇到他在拖地板,彎着腰勤勤懇懇的模樣,穿着拖鞋,卷起褲腳露出小腿,埋頭幹活。
“啊,嘉圖,你回來啦?”鄭濤咧嘴笑道。
他笑得看起來盡管真心實意,但并不開心。李嘉圖點點頭,把書包放在桌上,問,“其他人呢?”
“子凝早上過來放過東西,然後又回家了,書淵去社團開會。其他人還沒到。”他地板拖到了李嘉圖書桌底下,說,“讓一下。”
李嘉圖一看,起身道,“拿來給我吧。”
“不用~一下子就好了。”鄭濤埋首迅速拖好了那塊區域,笑着說,“你坐吧。”
他沒有坐下來,而是問,“洗手池那邊擦了嗎?”
“還沒呢,打算拖完地板再擦。”鄭濤恐怕是打算包下整個宿舍的衛生。
李嘉圖往陽臺走,“我來擦吧。”
鄭濤也沒有阻止,兩個人在宿舍裏一起搞完了公共區域的衛生清潔。在清潔浴室的時候,他們一人在一間浴室裏擦瓷磚,李嘉圖聽到鄭濤在隔壁說起自己家裏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鄭濤家裏十分貧窮,甚至于他第一次到城裏來時,還因為沒有搭乘過扶手電梯,在去商場時,來來回回乘了幾次。
——當時是全宿舍的人一起出門的,其他人等在旁邊,簡直是驚愕得啞口無言。當電視和書本裏才會出現的貧窮真正出現在了自己的生活裏,每一個人在第一時間裏除了感到不可思議以外,只剩下無所适從。
這回,鄭濤又說起家裏煮年夜飯的事。他們家是用柴火煮飯的,過年那幾天,他家那邊下大雨,不但沒辦法出去撿柴火,就連原本儲在家裏的也潮了許多。煮一頓飯搞得整個屋子都烏煙瘴氣的,一家人完全是坐在雲霧缭繞的房子裏吃完了飯。
他還說起他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他們年紀都很小,兩個妹妹上小學一年級和二年級,弟弟則還是學前班。家裏沒有錢,為了讓弟弟受到更好一些的教育,就把弟弟送到鎮上幼兒園去了,而兩個妹妹先前是在鄉下私人幼兒園裏上的學。
“上個學期考試,我兩個妹妹,一個數學考了23分,另一個語文才考了6分。兩個人,都是語文數學加起來連五十分都不到。”鄭濤在隔壁嘆氣,又說,“我弟弟就好很多,兩門考試都考了八十多。”
鄭濤從前就說過,在他們偏遠山區,哪怕是連鎮上的小學,也是不教授英語課的。
他自己也是上了初中,考到縣城的學校裏,才開始接觸英文。他上初中以前,甚至沒有學過漢語拼音——對此宿舍裏的同學都覺得不可能——因為當地老師是用方言授課的。
所以直到現在,鄭濤還不會用拼音法查字典,語文考試他也最怕第一道題遇到按拼音寫詞組。
“嘉圖,我想退出化晶社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和曉峰還有子凝說。”他很苦惱地向李嘉圖訴說心事。
李嘉圖打開浴室的水龍頭清洗抹布,奇怪道,“為什麽要退社?”
鄭濤站在水池旁邊,一絲不茍地擦着水池上的每一塊瓷磚,說,“唉,我上學期考試墊底了。語文、英語、化學、生物都沒有及格,我覺得肯定是上學期我參加了太多社團活動造成的,所以還是退掉一個吧。”
如果是因為影響了成績,李嘉圖倒是奇怪他為什麽退的不是羽毛球社,畢竟化晶社本身就是一個可以學習的社團。
“你化學沒考好?”參加了一個化學社團,化學卻沒及格,這聽起來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學不好。”對此,鄭濤苦惱萬分,整張臉都皺起來了,問,“你說我要怎麽和曉峰他們說?”
李嘉圖聳肩,“就說你想多花點時間學習,寫個退社申請就好了。”
他依然十分糾結,慢慢搖了搖頭,“不好的。之前是我跟他們一起創立的社團,現在不到一年就退出來,他們會不高興的。”
李嘉圖無心再勸說些什麽,“那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鄭濤認真擺放着架子上的洗漱用品,唉聲嘆氣。良久,他又突然說,“嘉圖,你上學期化學考了滿分诶!全班只有你滿分,好厲害!你怎麽這麽會學化學啊?”
“沒怎麽會學,本來就很容易。”李嘉圖說的是實話,考試的時候拿到題目就寫了,有時候根本就不需要進行思考。
“有沒有什麽好的方法?唉,我化學一直學不好。本來子凝勸我說,參加化晶社,大家一起學習肯定能夠促進進步。可是我的化學成績不但沒有提升,反而降了。社團活動基本上也不說課堂上的內容,那些分子式、化學反應,我記都記不過來。”鄭濤擰幹淨手裏的毛巾,說,“是不是蘇老師教了你什麽特別的方法呀?”
聽到這個人,李嘉圖心裏好像堵住了似的。
“沒有。”他幹巴巴地回答。
Chapter 51
新課程表在開學的第一個晚自習就貼到了黑板旁邊。同時貼在黑板旁邊的,還有上學期的考試成績。
明明同學們已經各自在家裏收到了成績單,可偶爾還是會有人在經過時忍不住停下來再看一兩眼,指着上面的名字和數字評論幾句。
當然,從來不參與其中的李嘉圖,并不知道究竟有什麽值得讨論的。
每個星期的第一節化學課,被安排在周二下午的第八節,周測則安排在周三晚上。
李嘉圖自從回到學校開始,就沒有再見到蘇潼。上學、放學路過教工宿舍樓下,他從沒有在車棚裏見到蘇潼的車。他也沒有在教學樓或者圖書館附近找到他的自行車。想起蘇潼曾經說過,這個學期要開始帶國際班,說不定會更忙一些,所以就算李嘉圖特意從化學教研組經過,也沒有在裏面見到蘇潼的身影。
上學期期末的化學試卷,是勞老師順便拿到班上來發放的。
周圍的人看到李嘉圖的滿分試卷,紛紛要借來看一看,而他還在等着周二下午。自己要怎麽面對蘇潼?他會不會問起為什麽寒假沒接他的電話,或者甚至于不再理會他了?一切都是未知的。
也不知道這個年,蘇潼過得怎麽樣。李嘉圖這時才無比驚愕地回想起來,并沒有和蘇潼一起過年。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在每家每戶都在溫馨歡聚的時候,蘇潼不知道是怎麽度過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除夕夜的。
這個問題,讓李嘉圖剎那間惶然了。他想起寒假裏自己無數次開機又關機,拒接了蘇潼無數個電話,心裏想的都是蘇潼要質問或關心自己的考試成績,而自己沒有辦法面對和聽到他的聲音。他從來沒有想過,學期一結束,蘇潼就閑下來了。
他的确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可到了團圓佳節,他是一個人。
手機裏最後一通未接電話的記錄是在除夕白天,在那之後,蘇潼再也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是放棄了。其實無論是李嘉圖自己,還是蘇潼,在那個時候,都已經放棄了。
從今以後應該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師生關系,連一點特殊都沒有。這個發現,讓李嘉圖突然很害怕再見到蘇潼,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過去那個總是想要見到蘇潼的自己。
預備鈴響了,班上的同學都陸陸續續回到座位上坐好,安靜地等到上課鈴聲和老師的到來。
那張被拿走的化學試卷這個時候回到了李嘉圖的桌面上,紅色的筆跡觸目驚心。他手心裏滲着冷汗,把試卷折起來壓在書本下面,拿出化學課本。
他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是離講壇最遠的位置。蘇潼會不會看到他?怎麽會有這麽幼稚的問題,李嘉圖心裏亂成一團,想着自己怎麽還在想着蘇潼會不會看到他。
“诶?”張競予突然發出了一個驚疑的聲音。
緊接着,教室裏的其他同學們也跟着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不明所以的李嘉圖擡起頭,只見到講壇上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陌生人——并不完全陌生,李嘉圖見過她。
“大家好,我叫蔣泠川。從這個學期開始,我開始帶你們班的化學課。”講臺旁邊,身材高挑勻稱的美麗教師對衆人微微一笑,一邊手扶着講臺,鞠了一個躬,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蔣老師。我是這個學期調到這間學校來的,在此之前,我在八中的化學教研組工作,帶過一屆學生,同時也是八中的化學奧賽教練。希望在未來一起學習的日子裏,能和同學們共同進步。”
原本還在小聲議論的聲音頓時間消失了,教室裏一片過于怪異的寧靜。
李嘉圖以為自己聽錯了,也以為自己看錯了。是在做夢嗎?為什麽會是蔣泠川站在教室裏,還在向同學們做自我介紹?蘇潼呢?
蘇潼呢?
他短促地呼出一口氣,手心裏都是汗,咬着嘴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前面的馮子凝還有身邊的張競予,都已經被新老師的美麗大方所折服,感嘆着,“好有女神範啊……”
“蔣老師,蘇老師呢?他去教別的班了嗎?”還是有同學忍不住問道。
李嘉圖驀地擡起頭,看向那個問問題的同學,然後又迅速地将目光聚焦到蔣泠川身上。
她仿佛早就預料到肯定會有學生問起這個問題,自嘲地笑笑,“看來蘇老師真的很受歡迎啊。”她把碎發往耳朵後面撩了撩,解釋道,“蘇老師已經不在學校裏了。”
心陡然之間往下狠狠一沉,可還是有東西扯着,懸得發疼。李嘉圖咬緊了牙關,只覺得每一個問題和每一個答案都無比響亮,在他耳邊鳴響。
“啊?是說他不當老師了嗎?”劉墨楠難以置信道,“不會吧?他才幹半年诶!”
蔣泠川委婉地笑了笑,“蘇老師能力很強。可能到更大的平臺上,能有更好的發展吧。”
“什麽啊……”立即有人不滿道,“當到一半就走了,太不負責任了吧!”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不予茍同道,“老師也只是一份職業而已。這是一份工作,不想做了跳槽,也很正常吧?”
“诶?蔣老師,你好像和蘇老師很熟诶!你們關系很好嗎?”羅梓豪意味深長地嘿嘿發笑。
蔣泠川一愣,輕輕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和蘇老師是本科時候的同學,對他的了解的确比你們要深一些。他在離開以前,已經把自己大致了解到的情況完全地告訴了我,希望能對你們今後的學習生活有幫助。”
“是不是男女朋友呀?”有人天真地問道。
她啞口無言,無可奈何地低下頭笑了笑。
“好了,同學們,有什麽私人問題想要問的,課後再問。現在先上課吧!”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後門的班主任丁楚吟忽然不滿地說,“蔣老師帶出過單科狀元和奧賽國一,大家要利用機會好好向蔣老師讨教學習。”
蔣泠川在講壇上,感激而禮貌地對丁楚吟微微笑了一笑。
丁楚吟沖她肯定地點頭,轉身離開了教室。
“嗯……現在我們就開始上課吧。”蔣泠川走到講臺後面,拿起粉筆,開始講起課來。
盡管班主任的威嚴短時間內震住了班上同學好奇的氣焰,可在餘威散盡以後,坐在角落裏的學生們還是按耐不住竊聲讨論起來。
所說的當然離不開新老師和舊老師。這一次真是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誰也沒有想過一個寒假過去,化學老師竟然又變了,從大帥哥便成大美女,他們彼此還是大學同學。
還是有人說蘇潼不負責任也不尊重教師這份工作,竟然說辭職就辭職了,和誰都沒說。很快就有人在QQ群裏嚷嚷着要蘇潼冒泡,解釋一下到底怎麽回事。
對新老師的讨論,則更多地彙聚在她的外貌和能力上。她只比蘇潼早畢業三年,也就是說她帶的第一批學生裏就出了單科狀元,這是多大的幸運和名聲。也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調到他們學校裏來了。
“李嘉圖,蘇蘇有和你說過他要辭職嗎?”張競予低頭玩着手機,小聲問道。
他同樣拿着手機,同樣面對着班級群組的聊天界面,可是刷出來的全是上課不認真聽課的同學們閑聊議論的對話,遲遲不見蘇潼的回答。
李嘉圖也沒有回答。他的頭昏沉沉的,腦袋裏一片空白。蘇潼竟然就這麽離開了,不僅僅是離開他們學校,甚至是不再當老師。
剛才新老師提到他有更大的平臺和發展空間,是去了哪裏工作?回北京了嗎?以前可能是因為姥姥還在世,所以回到了家鄉工作。那現在呢?無牽無挂的他去大城市裏拼搏奮鬥了嗎?
李嘉圖想象過無數次他和蘇潼再見面、再說話的情況,想象過自己會如何無法面對蘇潼。可他一次都沒有想過,他們會再也不見面,自己根本就沒有再次面對蘇潼的機會。
怎麽會這樣……
他化學考了滿分,他數學和物理不及格。這些突然之間都和蘇潼沒有任何關系了。
蘇潼一直都沒有回答群裏同學們的消息,李嘉圖打開微信,一連給蘇潼發了四條消息。但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消息向石沉大海一樣,沒有回聲。
因為手上都是汗,手機滑到了地上。李嘉圖彎腰撿起來,把屏幕休眠時間改成永不休眠,擺放在課本上。
一整節課他都沒有心思聽課。老師到底在說什麽內容,在課本的第幾頁,對此李嘉圖一無所知。班級群組裏原本在話唠的同學們開始安靜下來,不知道是意識到群裏還有潛水的班主任還是打算乖乖聽課。
最後一句留在周書淵說,“泠泠的播音腔真是美到爆!”仿佛一下子就接受了這位新老師,就和當初接受蘇潼時,一樣沒有猶豫。
沒有回音。
李嘉圖給蘇潼發了短信,發現是通過藍色提示發送出去的,說明蘇潼的手機賬號正在網內,就算他更換了手機號碼,應該也沒有換賬戶。
過了不到半分鐘,剛剛發送的藍色信息下,就出現了已送達的提示,可遲遲沒有變成已讀信息。
是蘇潼沒有打開已讀設置,還是他一直都沒有讀取信息?李嘉圖握緊了手機,也不管蔣泠川會不會覺得他沒有禮貌和規矩,起身就往教室外面走。
他走到走廊盡頭的廁所,撥通了蘇潼的手機,只聽到一連串的等待音,聽得他越來越不耐煩,最後變成無法接通的提示。李嘉圖恨不得把手機往樓下砸,可想了想,又用FACETIME音頻呼叫蘇潼的賬號。
同樣是只有等待音,只是這回,是因為網絡不穩定而自動切斷了。
原來要找一個人找不到,失落和失措的感覺會這麽明确。他怎麽會忘記了,他又不是不曾有要找蘇潼而找不到的經歷。他應該是清楚明白是什麽感覺的,可是,可是為什麽即使他清楚明白,他那個時候還是沒有接蘇潼的電話。
他還是沒讓蘇潼找到自己。
站在走廊邊緣,春日的冷風吹得學校裏的樹木都搖搖擺擺,就連剛剛發出新芽的枝葉也在脆弱招搖。
李嘉圖猛然想起來,上個學期,他竟然在回家的路上,想過,如果這個學期再也不是蘇潼擔任化學老師就好了。
想到這裏,李嘉圖再也沒有忍住,蹲到地上,捂住了發抖的下颌,淚珠子從撐大的眼眶裏湧了出來。
該實現的沒有實現,不該實現的一語成谶。
他努力調整着自己的呼吸,好控制住情緒,不讓淚水再泛濫。
下課鈴聲響了,李嘉圖忙不疊扶着牆站起來,在有人來以前往樓下跑。
他跑到科技園的環形廣場,腳下不小心踢到了布置成寰宇星座的石子上,一個趔趄摔到了地上。他沒有站起來,呆呆坐在地板上。眼淚幹了,李嘉圖怔怔望着地上的石子發呆。
突然,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李嘉圖一個激靈,看向屏幕時,視線還是模糊的。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上面蘇潼的名字,連忙接通了電話。
Chapter 52
“喂?”電話那頭傳來蘇潼平靜的聲音,可大概是很久沒有聽到回應,他又帶着疑惑問了一聲,“喂?”
空白占據了李嘉圖的整個大腦,蘇潼的聲音顯得太遠,讓他覺得,他人也在十分遙遠的地方。“老師……”這個稱謂,讓他喉嚨裏又鹹又澀,他吃力地問,“老師你在哪裏?”
“我剛剛在實驗室裏,沒帶手機進去。”蘇潼聽出他聲音的異樣,關切地問道,“怎麽了?”
他問,怎麽了。李嘉圖好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腦袋似的,為什麽他可以說的仿佛自己的離開并不會引起任何變化一般?他強忍着再次要掉下來的淚水,急促地呼吸着,重複問道,“你現在在哪裏……在哪裏?!”
蘇潼好像被他突然拔高的聲音吓到了。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我在一家MDI制造公司的研發中心上班。”
李嘉圖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總覺得蘇潼根本沒有在回答自己的問題。他來來回回踱步,急躁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你在哪裏?在北京嗎?還是上海?還是什麽其他大城市裏?”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蘇潼感覺到了他的心浮氣躁,試圖耐心地和他溝通。
可李嘉圖已經失去了耐心,對着手機大聲說道,“為什麽要問發生什麽事?難道你不知道嗎?你突然來到我們學校,教了我們一個學期的化學課。你和我說你從小就打算當老師,上個學期……上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你還說你要帶我們學校的國際班,也說會繼續給我們上課。然後今天我們上化學課,來的卻是另一個老師!你說都沒有說一聲就走了,去到什麽研發中心工作,一副理所當然的平常語氣。你問我發生了什麽事……還問我怎麽了……問我怎麽了?!”
他不知道蘇潼能不能通過他的聲音和語調猜測他現在是什麽樣子。因為,李嘉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大喊大叫過,發現父母偷看了自己的日記甚至抄下來也好,發現他們通過電話分機錄音偷聽他的通話內容也好,甚至于他們表面上對自己不聞不問,背地裏卻向班主任把自己在學校的一舉一動打聽得清清楚楚都好。李嘉圖從來不曾那麽生氣,攤牌的時候,他甚至是用非常平靜的态度對一度擔心自己成績的父母說,“我會考全縣第一,所以,不要再管我了。”
是他心胸太狹隘了嗎?所以才會對蘇潼一句話不說就離開感到不可理解。他以為自己在蘇潼心目中,起碼還是有一席之地的,最少是值得他在走以前還說一聲道別。可是蘇潼沒有,他甚至還在他追問的時候,那麽疑惑地問他,怎麽了。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等到李嘉圖的氣息稍微平穩了一些,蘇潼才用很凝重的語氣說道,“現在這家公司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我還沒有畢業的時候,他就和我說過很多次,要在這邊成立研發中心,讓我幫忙。因為當時我姥姥還在世,身體也不好,所以我拒絕了他的建議。辭職的事,上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甚至還沒敲定,後來校方通過了我的辭職申請,我本來打算和你說,讓你開學的時候有個心理準備。但一直沒有機會,後來也聯系不上你。”
原來寒假的時候,蘇潼給他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他這件事嗎?李嘉圖停下了腳步,怔怔杵在原地。一切在這個瞬間都冷卻下來,同時也停止了。
他想問,如果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打算,為什麽不早早說呢?可已經恢複冷靜的他,又覺得這樣的問題問得莫名其妙。一個剛剛入職的新人,新老師,和他認識的時間也不長,談不上非常喜歡,或者談不上喜歡,為什麽要告訴他,教師這份工作很可能自己堅持的時間不會太長呢?
“你不是說,你從小就打算當老師嗎?”李嘉圖讷讷問道。
蘇潼沉默片刻,說,“我是姥姥帶大的,她姓霍,也是一名化學老師。校史館裏有她的照片。”
他沒有說更多的理由,但一切在霍然之間都昭著了。對,蘇潼從來沒有說過當老師是他的志向,這只是他的一個感覺上理所當然的選擇而已。李嘉圖忽然想起,有一回勞老師曾經問過他,是不是真的願意當老師,當時的蘇潼,并沒有回答。
原來,是他自己後知後覺罷了。
“你現在在哪裏?”李嘉圖又問起一開始問到的問題,他沮喪地說,“我想見你。”
蘇潼沉默着,沒有回答。
李嘉圖緊緊皺着眉頭,壓抑着心頭隐隐的痛,用喑啞的聲音說,“我想你。”
他在電話那頭輕微地嘆氣,說,“我現在開車去學校接你,你到校門口來等。晚自習缺席的事,我幫你向丁老師說明。”
李嘉圖愣了愣,莫名的陌生感籠上了他的心頭。他無措地站在原地,半晌說道,“好。”
打完這通電話,已經錯過了晚飯高峰期。李嘉圖在教學樓一樓的衛生間裏洗了把臉,往學校正門走。傍晚時分,校園裏到處都是正在進行社團活動的同學們,充滿了歡聲笑語,在這個早春夜晚來臨之前,顯得那麽朝氣蓬勃。
這個時候,也有很多學生走出校門,到學校附近的餐館飯店覓食。
正值下班高峰期,李嘉圖站在天橋下面,望着車水馬龍的馬路,一輛輛汽車從自己面前經過,不知道哪一輛是蘇潼的車。
有兩次他看到有汽車打了車燈,停靠在學校門口,但都是有人從車上下來,司機也不是蘇潼。曾經李嘉圖以為,他和蘇潼之間關系的紐帶,就是學校而已。蘇潼除了學校,還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而現在,這個以為成為了現實,蘇潼徹底回到了那個李嘉圖無從知曉的世界裏。
不知道現在蘇潼上班的地方離學校遠不遠,加上又是下班時間,路上難免擁堵,李嘉圖在門口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校園裏響起了晚讀課的預備鈴聲,也沒有等到蘇潼。
在門口執勤的保安在不遠處時不時朝李嘉圖望,半晌終于忍不住提醒一句,“同學!上課了!”
李嘉圖當做沒有聽到,望着面前的馬路,正要開始數經過面前的汽車消磨時間,一輛開士米銀色的寶馬轎車在開過來的時候打了停靠的側燈。
他借着朦胧的夜色,分辨出開車的人是蘇潼,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蘇潼把車在他面前停下來,李嘉圖正好就站在副駕駛座的車門邊。他呆呆地看着蘇潼把車窗打落下來,杵在原地完全反應不過來。
他和寒假以前相比,無論是衣着還是相貌,都沒有任何變化。李嘉圖根本難以想象,如今坐在車裏的蘇潼已經不是自己的老師了。他開着幾十萬的轎車,在做和教師沒有任何關系的工作。
“上車吧。”蘇潼看他沒有動靜,傾身打開了副駕駛座的門。
後面跟上來的車被堵住了路,按下了喇叭。
李嘉圖被這聲喇叭聲驚醒,恍恍惚惚看着車裏等待自己的蘇潼,連忙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安全帶系上。”蘇潼說着,把車開上了路。
李嘉圖沒來得及把他看清,車已經開進了隧道裏。燈光在蘇潼臉上一次次晃過,明暗交替,顯得他側臉的輪廓更加深刻。是不是一個假期過去,又瘦了呢?李嘉圖不禁懷疑。
他舔了舔嘴唇,總覺得要主動說些什麽,打破沉默,也掩蓋不久前在電話裏的尴尬。“這車你新買的?”李嘉圖看了看完全嶄新的內飾,心不在焉地問道。
蘇潼輕聲一笑,說,“沒有。老板賄賂我,給我配的。我哪兒來那麽多錢。”
李嘉圖驚訝至極。看來,蘇潼的工作待遇是今非昔比的,如果他本來就沒有當老師的理想,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什麽一定要實現的理想,把工作換成現在這份,也不足為奇了。
車終于開出了隧道,李嘉圖看清了蘇潼的臉。一旦看清,目光就不能從他的身上移開了。
蘇潼是知道自己被看着的,在等紅綠燈時,他甚至轉頭看了他一眼。可他對此沒有說什麽,好像就任憑李嘉圖把自己徹徹底底看清楚似的。
然而,就算是這樣,李嘉圖也不可能把他看清。
他咬了咬嘴唇,問,“我們上哪兒去?”
“吃過飯了嗎?”綠燈了,蘇潼踩下油門。
李嘉圖搖搖頭。
“我也沒吃。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他撓了一下眉毛,無意間唏噓一嘆,“今晚本來打算加班,所以沒買菜。你吃什麽?川菜可以嗎?”
他完全沒有所謂。是蘇潼開車,帶他去哪裏都可以。“嗯。”他點頭,想了想,問,“那吃完飯呢?”
蘇潼沉了沉氣——城市主幹道上又堵住了。
“你晚上還想回學校嗎?”他握着方向盤的手在敲點着,也許是因為堵車,他的心情很煩躁。
李嘉圖搖頭,“不想。”
一直敲敲點點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蘇潼轉頭看向他。
李嘉圖緊緊抿着嘴唇,在受到他的注視時,無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把目光移開了。
突然,蘇潼伸手扶住了他的後頸——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車海長龍。
李嘉圖看到他的臉變得無比近,直至他看不清蘇潼。
直至他把一個輕巧的吻,落到了他幹燥的嘴唇上。
Chapter 53
車仍然堵在路上,由于在修地鐵,常常要等待三四個紅綠燈才能通過一個十字路口。
也許是因為下午哭過,李嘉圖的眼睛一直幹得很難受。嘴唇也是幹的,顯得觸碰的感覺生硬而明确。但他沒有試着像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