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上來看一看,坐在講臺旁邊看一本書,在有學生舉手時,起身走到學生的身旁。
期末考試以前的兩次周測試題,都不是他布置的,所以在化學周測的那天晚上,李嘉圖也不會在辦公室裏見到他。
蘇潼還是在輪值巡視宿舍的教師名單裏,可到了學期末,大家都變得安分了許多,再也不需要老師走到每一間宿舍門前提醒早些休息了。
李嘉圖突然感到不可思議,從前他和蘇潼是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呢?而這些巧合,仿佛一瞬間全部都被老天收走了。
再也沒有巧合了。
他曾經想過要怎麽樣才能再次引起蘇潼的注意。可每次一想到蘇潼說,不要想太多,就沒有辦法再往下想了。
蘇潼借給他的那本舊課本,李嘉圖翻了無數遍,甚至連正文底下的備注都背全了。放寒假以前,他幾次想要還給蘇潼,可想想還是放棄。
好像這是最後一樣道具,用掉以後,就再沒有借口和理由。
考完最後一門的下午,同學們都在往宿舍裏趕,奔向他們期待已久的假期。李嘉圖拿着舊課本來到了化學教研組,看到蘇潼在裏面,還是忍不住要走過去敲門。
誰知他的手還沒敲到門上,就聽到勞老師在另一邊門叫道,“小蘇,有人找你。”
李嘉圖驚訝地看向走廊另一頭,只見一個戴着無框眼鏡的青年站在門旁,沖辦公室裏面擡了擡手,露出好看的微笑。
在對方注意到自己以前,李嘉圖轉身走進了樓梯間裏。
沒過多久,他便聽到蘇潼走出來和青年打招呼的聲音,“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夕陽把他們兩個的影子拉得又近又長,李嘉圖看到他湊到了蘇潼耳邊,說得卻不小聲,“你看我,一倒好時差就來看你了。多有情有意。”
蘇潼輕聲笑道,“我知道你仗義了。”
青年卻糾正說,“诶,你聽錯啦。是意思的意,不是仗義的義。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我在上班啊,先生。讓學生聽到不好吧?”他們的身影幾乎貼到了一起,但蘇潼把對方推開了。
青年擡起手,正要伸向蘇潼,被他用手擋開了。“你怎麽還這麽傲嬌?”
“你真是還不如一直待在美國不要回來。”蘇潼無奈地說,“餓不餓?我正好下班,出去吃飯了。”
“我想吃你做的飯。”他一本正經地說。
蘇潼妥協道,“那總要買菜吧?王總。”
聽到蘇潼要下班,李嘉圖不再等他們往樓梯間走,轉身跑下了樓。
一路跑到樓下,他不小心跑過了清潔工剛剛掃在一起的落葉上,腳底下一片片葉脈粉碎的聲音,脆脆作響。
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蘇潼是老師,他是學生。要是他們的關系不是如此,他将全然猜不到蘇潼是什麽模樣。
蘇潼不上課、不加班,不在學校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他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來。他對蘇潼的過去一無所知,對他的現在一知半解,然後,對他的未來,看不到方向。
高二的第一個學期就這麽結束了。不知道為什麽,李嘉圖覺得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可又覺得,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背着行囊踏上回家的公交車,他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上。公交車開走以前,他看到蘇潼從教工生活區的側門走出來,上了那位王姓先生的轎車。
如果下學期能換化學老師就好了。那一刻,李嘉圖心裏萌生了這個想法,又想,或者,不要再讓他當那個不得不見到蘇潼的角色。
他還是第一次懷着不輕松的心情迎接假期。
寒假的第一頓晚餐,李嘉圖在餐桌上,聽母親數落起了幼兒園裏的小孩子。從父親的反應來看,這恐怕不是她第一次對幼兒園的小朋友們說三道四了,完全習以為常。
“飯不好好吃,吃得滿桌都是。要麽就是飯點不吃飯,午覺吵吵鬧鬧,睡醒了哭着喊着要吃飯。”媽媽說着,咂咂嘴,“這種私立幼兒園的小孩子,都是正經學校裏不收的,堆在一起。三歲定終身,一看就知道以後成不了才。”
“也不一定吧。”李嘉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媽媽眨巴兩下眼睛,說,“怎麽不一定?你看,幼兒園就已經沒人收了,小學還能上好學校?再後來呢,初中、高中,還能好好上?差距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拉開的,最後就是天差地別了。”
李嘉圖沉了沉氣,淡漠地說,“也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吧?”
“但這種畢竟是少。”媽媽語重心長地說明,“你聽我給你說。拿你們學校打比方好了,本科率和重點率,是數一數二的吧?再看山上那個四十三中,怎樣?多少人上了二本都能數的清,要在校門口拉橫幅昭告天下了。就是說,在你們學校就算是吊車尾,也是本科,可在有些學校,第一名最多考個211,這種差別,懂麽?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那也是未必佳,不是差。”
他放棄了和她争辯,索性點了點頭,“嗯,也是。”
聽妻子說了半席話,李鈞卓才開口說,“分科以後,課程難度應該提高了不少。怎麽樣?跟得上嗎?”
“肯定跟得上的,對吧?”做母親的沒等兒子回答,信心滿滿地代為回答。
李嘉圖微微笑了一笑,低頭吃飯,沒有回答。
在母親的心目中,自己究竟是停留在哪個年紀呢?自從初中畢業,考上現在這所高中以後,她似乎比起從前,要松懈了許多。
她開始看網絡上那些情節空虛、表演浮誇的家庭劇和偶像劇,對李嘉圖在學校的情況不聞不問。但李嘉圖知道,不是她不問,而是她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放棄了。
他上的初中離家很近,班主任的丈夫又因為工作的關系,和李鈞卓多有溝通,所以就算李嘉圖幾乎不提學校裏的事情,他們也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可現在他離家遠了,上的不是縣高,他們再也問不到什麽。
況且,李嘉圖現在也不記日記了。
小年夜那天下午,鄉下的親戚給他們家裏送來了肥碩的活雞。
李嘉圖和母親蹲在狹窄的衛生間裏,一同把雞給殺了。他不慣于做這種事,幫忙也只是抓住雞的翅膀和雙腳,不讓它掙紮。眼看媽媽喃喃念着“雞長鴨短”,往雞脖子上的血管一刀下去,血開始嘩啦啦往碗裏流。
起先還掙紮,可很快就沒有了力氣,完全松懈下來。最後,死了。
李嘉圖放下那只死雞,去廚房把燒好的熱水端過來,蹲在衛生間門口看母親燙雞毛,然後拔毛。
“洗個手吧,用不到你了。”媽媽說着,讓了點位置。
李嘉圖一邊腿邁進衛生間裏,打開水龍頭把手洗幹淨,地上沾着一些濺出來的雞血,猩紅的顏色。他找了一張板凳讓媽媽坐,自己繼續蹲在門口看她幹活。
媽媽把燙好的雞放在地上,開始拔雞毛,過了一會兒,閑聊道,“高二的課程真的比高一難很多吧?我看你的段考成績,好像都不是很理想。”
每個學期的段考和期考,學校都會把成績單寄回家裏。這大概是李嘉圖的爸爸媽媽了解他學業真實狀況的唯一途徑了。
他點點頭。
“化學比較容易?除了語文、數學、英語,就屬化學最好了。數學是150分制吧?轉化成100分,還不如化學呢。”媽媽轉頭看看他,問,“那個新來的化學老師,教的不錯吧?”
其實李嘉圖不知道蘇潼教得好不好,他只是更願意聽他講課罷了。至少上個學期是這樣的。對此李嘉圖撓了撓額頭,含糊道,“還行吧。”
“其他科目也要努力啊。唉,你爸爸是不願意說你,其實按你以前初中的成績,考成現在這樣,他也是很憂心的。不過你們學校就是把全部初中的尖子生都集中在一起,以前大家都是第一,肯定會有點區別的……”安慰的話,在她口中說出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她低着頭繼續拔雞毛,絮絮說道,“也不用太緊張,在學校裏遇到什麽不順心的,就和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都相信你,還有一年半,好好加油。”
當聽到媽媽說相信這兩字的時候,李嘉圖忍不住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可他面上沒什麽表情,乖覺地點頭,“我知道了。”
蹲的時間太長,李嘉圖雙腿發麻了。他和媽媽說回房間看書,也就不再陪她閑聊。
時間沒過多久,他在房間裏聞到了廚房飄來的香味——是雞肉煮熟的味道。很快爸爸也下班回來了,媽媽就等着他處理剛剛煮熟的雞,兩個人在廚房裏忙碌起來。
李嘉圖走出房門,想要看看小年夜的這頓飯要吃些什麽。但他先看到了放在客廳茶幾上的信封,一眼就認出這是學校寄回來的期末考試成績單。
他往廚房裏望了望,拿起信封來看。盡管信封上寫着自己的名字,不過還是已經開封了,對此李嘉圖并不感到奇怪。因為封口處蓋着“成績單”三個字的紅印,已經證明這不算是私人信件了。
李嘉圖取出裏面的成績單,從頭看到尾,最後在倒數第六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心髒突然停跳了一拍,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名字旁邊的那一個個數字,完全屏住了呼吸。
Chapter 48
比起巧合,這更是一種諷刺。高一剛入學的那次期中考試,李嘉圖的成績恰好是全班第六名。一年半的時間過去,他的成績掉到了頁面下方,也是第六名。
而更大的諷刺,是他的化學竟然是滿分。
看着這荒誕的成績,李嘉圖腦海裏一片空白。他默默把成績單放回了信封裏,重新回到房間。
小年夜的這頓飯,餐桌上沉默得厲害。并不是沒有聲音,父母還在說着日常一些事,但都是他們工作上的,并沒有提到李嘉圖的考試成績。
李嘉圖埋頭吃着飯,父母不問,他也就不說。
父親應該已經看過成績單了,至于母親,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和她說過。看信封上的郵戳,成績單應該是今天寄到家裏的。李鈞卓早上上班得早,那時郵差應該還沒來送信,所以他一定是在上樓的路上看了信。這段時間裏,媽媽并沒有接到過任何電話。他們之間,沒有溝通。
所以,媽媽現在應該還不知道他的成績。如果她知道了,會說些什麽呢?
吃過晚飯,李嘉圖很快就去洗澡了。當他擦着頭發從衛生間裏出來,父母還沒吃完飯。他一聲不吭地回到了房間。
“兒子,剛才你手機響了。”媽媽在他進屋以前,在餐桌旁邊轉過身,說。
李嘉圖應了一聲,往父親那裏瞟了一眼,只見他認真吃着飯,并沒有注意自己。他關上了房間門。
頭發還在滴滴答答淌着水,李嘉圖用幹毛巾抓了抓,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點開發現屏幕上多了一通蘇潼的未接電話。
好像觸了電似的,他把手機丢到了桌上,看了看,又用書本把手機蓋住了。
他電話來幹什麽?告訴他,他知道了他化學考滿分,還是要問他,為什麽物理和數學都沒及格,物理甚至只考了43分?
無論蘇潼說的是什麽,李嘉圖都能想象出他的聲音來,然後,他清和的聲線好像生了鏽似的,每一個音節都磨得他的神經顫抖。他隐隐發起了抖來。
房門的外面,他同樣猜不出是什麽動靜。
媽媽好像洗了碗,客廳好像響起了電視劇的聲音,她向父親說着故事情節。父親陪着她一起看,時不時對家庭劇裏的一些情節評論兩句。和往常相比,并沒有什麽兩樣。
他們沒有提到成績單或者期末考試,對于他,他們什麽也沒說。
一切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死寂一般壓在李嘉圖心裏。他坐在書桌旁邊,把先前還在看的小說合上,放到一旁,想了想,又放回了書架上。
他開始對着幹幹淨淨的桌面發呆。
原來考試不及格的感覺是這樣嗎?他從來沒有經歷過,所以也從來沒有意料過自己将會是什麽心情。別說是不及格,從小到大,他什麽時候跌出過班級前十名?可是這一年多到底是怎麽走過來的,為什麽現在會是這樣?
李嘉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像是小學時,班上成績吊車尾的女生羨慕地說,“真是羨慕李嘉圖啊,不用看書都能考第一。”又或者,初中時學校裏根本沒有對他的班級授過課的教導處主任向別的老師談論說,“李嘉圖這個人呢,聰明是聰明,就是太懶了。”
被書本壓在下面的手機突然又響起來,吓得他整個人都在椅子上彈了一下。他像看倒計時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挑開那本書,看到手機屏幕上是蘇潼的名字,慌忙又把書重新蓋上。
房門在這個時候被敲響了,不等他應門,媽媽已經在外面把門打開。
李嘉圖手忙腳亂地按掉了這通電話,故作鎮定地看向把身子探進來的母親,“什麽事?”
“出來吃點水果吧,切了橙子。”媽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怎麽不接電話?”
他起身說,“沒什麽,是騷擾電話。”
“哦……”她往桌上看了一眼,對他淡淡笑了一笑,走回了客廳。
離開房間以前,李嘉圖把手機調至靜音,以防這段時間媽媽會進自己的房間,他把手機放進了抽屜裏。抽屜上有鎖,不過鑰匙早就不見了,事實上,就算上了鎖也沒有意義。
這一回他再走出房間,那張成績單已經擺在了茶幾上。
他假裝沒有看到,走到飯廳,在旁邊坐下來,拿起一片甜橙吃。橙子皮緊緊地黏在果肉上,撕開時沒注意,掰斷了,果汁弄得滿手都是。
李嘉圖毫無胃口,吃完手上的這片就起身洗手了。
“不吃了嗎?把整個吃完吧。”媽媽看到他從廚房裏出來,說道。
他搖搖頭,“不吃了,晚飯吃太多,沒消化掉。”說着,他走進衛生間裏刷牙。
李嘉圖猜不透父母過于平靜的行為,尤其是媽媽。按說以前自己的成績一有點風吹草動,她就已經草木皆兵了。她打算什麽時候說?難道真的不過問嗎?
他心裏空蕩蕩的,好像懸在半空中,沒有一點踏實感。
時間也晚了,他不打算再讓他們有機會問起期末考的事。刷完牙,李嘉圖徑自往房間裏走,說,“我先睡了。”
“哦,好。”媽媽目不轉睛看着電視裏婆媳吵架的情節,又在他要關門以前,突然回過神似的,叫住他說,“對了,蘇潼是誰啊?同學嗎?”
李嘉圖頓時整個人都變得僵硬了。他控制住了自己愕然的時間,平靜地說,“我們班化學老師。怎麽了?”
“這樣……”媽媽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說,“剛才看到他給你打電話嘛,就問問。你給他回電話了嗎?老師有事找,還是回個電話好。”
他試圖用平常的語氣說,“回過了,沒什麽特別的事。”接着他解釋說,“我是課代表,和他聯系勤一些。”
媽媽驚喜地眨了眨眼睛,“你是化學課代表?怎麽沒聽你說起過?”
就連低頭看醫學雜志的李鈞卓也擡頭望了過來。
“也沒有什麽好說,就是幫他打雜的。”他聳肩,“我先睡了。”
父母倒是沒有追問什麽,這回,李嘉圖順利關上了房間的門。
他坐回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放在最裏面的手機。手機還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媽媽應該不可能趁着他刷牙的時候進來找手機,這樣看來,應該是先前洗澡的時候看到的第一通電話。
給蘇潼回電話?
上高中以後,因為家裏三個人都有手機,也就把原本的座機電話還有分機取消了。從那以後,李嘉圖就沒有再在家裏打過哪怕一個電話。
他從來不往外面打電話,至于別人打進來的,他也是在兩分鐘之內把內容說完,将電話挂斷。如果媽媽在家,通常她都會在那兩分鐘之後,問他剛才是在和誰通電話。
這本來沒有什麽,李嘉圖在心裏向自己說過無數次,這并沒有什麽。可每當聽到媽媽問這個問題,他都是按耐住心裏說“關你什麽事”的沖動,把打電話的對象告訴她。
要是在這樣以後,媽媽接着問說了些什麽,他的答案永遠是一個——“沒什麽。”
手機已經一整天沒有充電了,李嘉圖想着要不要充電,還是就這樣等電池耗盡、自動關機。他找到了充電器,把插頭往插座上插,還沒有連接手機這一端,蘇潼的電話就又打了進來。
李嘉圖握着手機,呆呆看着蘇潼的名字,心裏說着,別打了。
以前幾乎都是他給蘇潼打電話,李嘉圖也想過有朝一日蘇潼把電話打進了自己的手機裏,将會怎麽樣。可惜,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
李嘉圖不能接這個電話,因為他沒有辦法預料這通電話的內容。他不知道這通電話要打多長時間,害怕自己一聽到蘇潼的聲音,就會哭出來。
他會哭嗎?
如果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要再次走出這個房間,被父母看到自己臉色不對,将會是什麽情景。他會不會又像三年前一樣,被父親叫進不開燈的書房裏,問他在學校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認識了什麽人,為什麽要喜歡男生。
這回是不是要多一個問題——為什麽要喜歡自己的老師?
李嘉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掉過眼淚了,他以後也不會哭。至少不在他們面前哭。
在蘇潼這通一直無法接通的電話結束以後,他關掉了手機,也沒有進行充電。
李嘉圖的母親幫廚的那個私立幼兒園,早就開始放寒假。放假在家的這段時間,李嘉圖基本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家裏,足不出戶。
一是他沒什麽地方可去,二是媽媽在家,每次他要出門,都會被問到去哪裏、和誰去。比起要回答媽媽的問題,李嘉圖寧可自己待在家裏。加上成績吊車尾,他也不好再找借口往外走,只能每天都待在家裏看書——無論他能不能看進去。
賦閑在家的這段時間,家裏換成了媽媽買菜。
李嘉圖在她每天早上出門買菜的那段時間裏,打開手機。每次一到這個時候,他的短信箱裏就會出現好幾條系統發來的短信,告訴他前一天的哪一個時間,蘇潼打過他的電話。
一開始,蘇潼每天都會打好幾次。可是時間長了,次數越來越少,一直到除夕夜,李嘉圖一整天都開着手機,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
大概是放棄了。
Chapter 49
除夕下午,李嘉圖跟着父母一同回家住在老城區的爺爺奶奶家,和叔叔阿姨、堂弟堂妹一起吃一頓年夜飯。
李鈞卓依舊是負責掌廚年夜飯的人。他在廚房裏忙碌時,大叔叔還沒有帶自己的妻兒回家。他和小叔叔一人在廚房裏做菜,一人在客廳裏切生魚片。
家裏的女人們則在包湯圓,李嘉圖坐在奶奶身旁,看她一雙蒼老枯萎的、充滿褶皺的雙手包出半個拳頭大的湯圓,米糊陷進了她手上的周圍裏,像是幹涸的大地上黏上了白雪。
小堂妹還在上小學,寒假就已經被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填得滿滿當當。只有小學文化的奶奶并不知道為什麽孫女會有這麽多的作業,疼惜地看着她坐在板凳上,就着沙發寫英語練習的孫女,感嘆道,“以前圖圖小時候,沒有那麽多作業。”
“圖圖怎麽一樣?菁菁要是能有圖圖一半聰明,我也讓她在外面摸爬滾打什麽都不管了。”小嬸嬸權當老人家在開玩笑,手裏捂了一個小巧的湯圓,放進盤子裏,說,“一個班那麽多學生,老師哪裏管得過來,要是不在外面上補習班,功課根本跟不上。——菁菁,有什麽不會的,就問圖哥哥。”
小堂妹望了哥哥一眼,又埋首繼續寫英語作業了。她的媽媽用手捏着她的衣服後領,把人從沙發前面提起來,責備道,“不要趴這麽近,該近視了。到爺爺房間裏去寫吧。”
她不依不饒地說,“我不。”
李嘉圖一家平時不怎麽回爺爺家,對這邊發生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媽媽一邊包湯圓,一邊問,“睿睿現在怎麽樣?在學校裏成績還行嗎?”
“唉,好像不行。上回我和他媽媽聊起來,聽說數學沒及格,120分的數學才考了六十幾分,把他媽媽氣到不行。太喜歡玩電腦了,每天晚上回家都是打游戲,一點也不自覺。”小嬸嬸剛想嘆氣,餘光看到爺爺從廚房裏走出來,又閉上了嘴。
爺爺還是聽到了兩個媳婦在談論自己的寶貝孫子,冷冷哼了一句,“怎麽自覺?自己當媽媽的,就只會砌長城,小孩當然有樣學樣了。平時說小孩幾句,小孩回一句‘你還不是一天到晚打麻将?’哼,還教兒子呢!”
小嬸嬸讪讪一笑,低頭和媽媽交換了一個非常尴尬的眼神。
李嘉圖的堂弟李嘉睿才上初一,是早産。他剛剛出生的時候,因為一開始大嬸嬸拒絕母乳喂養,後來再想哺乳時,已經沒有母乳了,所以他是喝牛乳長大的。爺爺很疼愛這個小孫子,那時候總是起個大早去鮮奶店購買第一批初乳,一直把他帶在身邊。
爺爺家隔着兩條馬路的距離,是城區裏一所十分有名的小學。聽說,因為戶口所屬地的關系,李嘉睿不能到這所小學讀書,為此爺爺還為大嬸嬸不肯讓孫子入自己那本戶口本而埋怨甚久。
爺爺嫌大嬸嬸沒文化不是一兩天了,那時候更是對這個兒媳婦沒有好臉色。大嬸嬸曾經私下和李嘉圖的媽媽說過,如果不是她生個孫子,現在早就給掃地出門了。
後來,爺爺一個六旬老人提着名酒名煙,兜裏揣着一個厚厚的信封,在那家名小的校長辦公室裏生生坐了兩個下午,連一杯水都沒喝着,才終于讓小孫子上了那所小學。
爺爺很疼李嘉圖,可對于堂弟,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小學的時候天天接送,放學路上喜歡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二話不說就給買。大叔叔和大嬸嬸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改了,那時小小年紀的堂弟就學會了在要求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哭鼻子,有時候默默流淚,有時候吵得人盡皆知。
堂弟是李嘉圖見過最喜歡哭的男生,導致他後來再看到男生哭,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了。就是這樣的堂弟,上了還算不錯的小學,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也沒考好,還是到了地段內很普通的初中裏。
到了這個時候,爺爺和他的二媳婦之間還是互不原諒的,大嬸嬸心底怪爺爺奶奶對自己的兒子太過溺愛,而爺爺則私下抱怨一切都怪他們夫妻二人沒有對兒子言傳身教,還歸咎到小時候李嘉睿沒能吃到母乳的緣故。
“你看圖圖,現在怎麽樣?父母教的好,本來就是不一樣的。”爺爺說起小孫子,還是為他憤憤不平,“父母就只知道喝酒、打牌,小孩學習能好?所以說,沒文化的人啊!”
大嬸嬸只有初中文化,早前是開美容店出身的,為此爺爺一直瞧不起她。背地裏說起她的時候,總是稱其為沒有文化的人,而仿佛從來沒有考慮過奶奶的感受。
李嘉圖坐在小堂妹李菁菁身邊,教她寫英語作業,看得小嬸嬸十分欣慰。在老人家唠唠叨叨對自己的小孫子心疼一番離開以後,她笑眯眯地教育女兒說,“菁菁啊,好好學習,有什麽不知道的,就問哥哥。哥哥在學校好厲害的,總是考第一,你要好好向他學習,知道嗎?”
“嗯!”李菁菁用力點頭,擡頭奶聲奶氣地問李嘉圖,“哥哥,這個詞怎麽拼啊?”
李嘉圖歪頭看着她練習本上過于簡單的題目,耐心地進行解答,沒有反駁小嬸嬸的話。該說了吧?他什麽時候可以告訴這些不知情的長輩們,其實自己的成績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數一數二了呢?
他一直都不曾向長輩們主動說起過自己的學習情況。他們對他的了解,都是逢年過節一家人聚在一起閑聊時,媽媽向他們透露的。
從前,在爸爸媽媽口中,李嘉圖永遠都是第一名,很自覺,從來不需要父母管教。他們甚至還為他不費力氣就能取得好成績而感到沾沾自喜,向叔叔阿姨驕傲地說,“李嘉圖考試從來都不緊張,他說就像做作業一樣。”
李嘉圖的确說過這樣的話,可那時候他還太小,并不知道謙虛,又說了太多心裏話。
現在爸爸媽媽好像很少向他們再說起他了,可他依然是弟弟妹妹學習的榜樣,就連爸爸單位裏的同事碰到他,再說起自己的小孩,都要說,“能有李嘉圖一半厲害就好了。”
曾為自己引以為豪的媽媽,只願意把他的驕傲往外說,可對于他的困窘,卻一字不提。李嘉圖只能不斷地聽到不知情的長輩,仍然把他當成從前那個人。
一直被爺爺說得十分不堪的大嬸嬸在丈夫和兒子之前回到了公婆家。對于兒子,仿佛永遠有說不盡的話。
大嬸嬸很快加入了包湯圓的行列,談起自己的兒子,憤憤不平、痛心疾首,“我都已經故意霸占着電腦,不讓他上網了。他呢?躲在房間裏,用手機上網!花了那麽多錢給他補習,一點起色都沒有!一個學期,竟然四門考試不及格!最好的一科英語,才考了個九十五分!”
“那不是說明補課的英語老師不錯嗎?”李嘉圖的媽媽說,“才補了半個學期,成績就上去了。”
提到這個,大嬸嬸更生氣,“你不知道那個老師啊,太不負責任了。我交了兩個月的錢,她最後幾節課,都沒講課,都是讓學生們寫練習題。那我就打電話跟她說了,說練習題小孩帶回家也可以做,她這樣不是故意浪費上課的時間嘛!誰知道被睿睿聽到了,竟然跟我哭,說我怎麽能這樣說他的老師!诶,我花錢讓他上補習班,是讓他有東西可以聽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坐在那裏寫作業,我還要老師幹什麽?”
小嬸嬸睜大了眼睛,“睿睿他又哭了啊?”
“我真是沒有見過這種小孩,哭什麽嘛!”做母親的說到兒子,用力捏着手裏的湯圓,眼看着恨不得把湯圓排在盤子上。
即使年夜飯以前是這樣的氣氛,等到大家一直談論的人從外面回來,一家人還是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頓年夜飯。
李嘉睿吃過年夜飯,就躲進爺爺的房間裏睡覺了。春節聯歡晚會即将開始時,李嘉圖被媽媽吩咐,把弟弟叫出來吃水果。趴在床上睡覺的堂弟懶洋洋地坐起來,臉上壓出了睡痕。
小堂妹菁菁還在寫她永遠寫不完的作業,李嘉圖為了避開大人們談天的環境,陪她坐在書房裏。不多時,便聽到大嬸嬸在外面對堂弟勸說,“你多學學你哥哥,別一離開電腦就犯困。看看菁菁,小學生都知道勤奮,你呢?”
李嘉圖沒有聽到堂弟怎麽回答。
他拿出電量還剩下百分之八十的手機,裏面已經多了很多未讀信息,都是同學和朋友們在網上發來的新年祝福消息,起先他還看了一兩條,可不出意外基本上都是複制粘貼的內容。平時和他關系比較好的那幾個,都沒發這些不實在的消息。
蘇潼沒有再給他打電話。
過年了,大家仿佛都很忙碌,要麽忙着在現實生活中游山玩水,要麽忙着在網絡世界裏飛天遁地,就連群聊消息也少了許多。離開了學校,談論老師的內容也絕跡了,班主任在班級群組裏發了一條祝福同學們來年順利的消息,底下跟着幾個經常在線的學生對老師的新年祝福,之後就沒了動靜。
蘇潼的朋友圈沒有更新,空間和好友動态也刷不出新的狀态。李嘉圖想了好幾次,想要給他發消息問問他之前找自己是為了什麽事,可最後還是放棄了。而他想起蘇潼的次數,比放棄的次數,要多很多倍。
Chapter 50
一個多月的寒假,就這麽過去了。
李嘉圖并沒有渴望回校這件事,當然留在家裏也不痛苦。從一開始感覺難以承受父母對成績只字不提的壓迫,到後來漸漸麻木,仿佛他們說也好、不說也好,自己要不要應對已經無所謂了。他沒有辦法改變既定的現實,也對此無動于衷。
成績單剛寄回家的那幾天,他還每天窩在房間裏,假裝盯着書本認真學習。後來他也懶得再裝,他承認的确無法把書看進去的事實。
開學當天,李鈞卓因為工作需要,到別的城市參加學科會議,只剩下李嘉圖和媽媽兩個人在家。中午吃的是前一天晚上父親燒的菜,每一樣都是最和李嘉圖口味的。
吃着吃着,媽媽突然問,“在學校學習壓力真的挺大的吧?”
李嘉圖如實回答,“沒有,還好。”這是真的,因為一直他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