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出發(三)
第108章出發(三)
姜若虛受喻凫春之邀,去喻府給喻夫人診病。掀簾進了裏屋,喻夫人躺在床上,一張臉蠟黃枯槁,眼塘子深深凹陷下去,俨然是皮包骨頭了。喻凫春站在一旁抹淚,同侍女一起将她扶起來。她坐起身,背深深窩下去,即便隔着素白的綢衣,也能看見她脊柱的鋒棱。仿佛有一條大蜈蚣橫亘脊背,她瘦得猙獰如鬼。
姜若虛給她診脈,不必猜,他知道是誰讓喻夫人落得如此境地。他心中慨嘆,歸根究底是有債必還,有怨必償。
他請喻凫春在外面等候,取出一伏絨布,徐徐在春臺上展開。
“夫人,恕老朽直言,那孩子已然是手下留情。你知道百裏前輩性子如何,若他得知當年之事,非但是你喻家,整個江左都将面臨滅頂之災。”
喻夫人目光呆滞,眼神空茫,良久,眼角流下一行濁淚。
姜若虛心中不忍,終究是搖了搖頭,“罷了,老朽能做的不多,且為你拔出一根銀針,稍稍緩解你的病痛。除此之外,恕老朽無能為力。”
診病完畢,姜若虛收起絨布,起身離開。他剛走,喻夫人的眼神一寸寸變得陰暗,漆黑的眼塘子裏,她的目光如蟒蛇一般怨毒。
喻凫春引姜若虛到前廳飲茶,姑蘇的豌豆香,姜若虛惦念了許久,每回到裴真的活水小築,茶室裏清甜的香味便讓他流連忘返。到了前廳,堂前挂着一副人像。一見那畫像,姜若虛登時怔愣在原地。
“大郎,”姜若虛抓住喻凫春的腕子,“這畫像上畫的是何人?”
“是先父。”喻凫春想起喻連海,心裏頭又湧起悲戚,“家翁二十有一便深入鬼國,如今家中只有他壯年遺像。”
那雞蛋大的白臉龐再次浮現腦海,姜若虛雞爪般枯瘦的手指發着抖。他終于知道為何那人臉如此眼熟,因為它與年輕時候的喻連海一模一樣。時間過去得太久,他同喻連海照面已經是二十多年前,難怪他只覺得熟悉,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到底是誰。
何等詭異,喻連海的屍體裏為何會有一個同他一模一樣的小人兒?那人臉還沒有巴掌大,一看就不是喻連海本人。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此怪不僅會模仿人聲,還會幻化成他們熟悉的人。不行,必須用連心鎖告訴百裏決明和裴真。
剛剛轉身欲走,腳下踩空了一道臺階,姜若虛驀然失去重心,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所有人大驚失色,紛紛大喊:“姜天師!姜天師!”
喻凫春心驚膽戰地把姜若虛扶起來,耄耋老人靠在他懷中,神色已然灰敗如枯草衰木。越郡姜氏侍奉抱塵山五百餘年,到他這一代,乃是第六代人。他八歲那年,父親帶着他踏進抱塵山的山岚。風煙淨如絲帶,他在落葉紛飛中向那青衣宗師叩首。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要終身侍奉大宗師和抱塵山。
他望着一院粲然天光,蒼老的臉龐浮起一抹釋然的笑容。
“歲在龍蛇,知我當死。大宗師,你的囑咐,若虛都完成了。”
他閉上眼,徹底失去了聲息。
接下來的路,該讓那些孩子……自己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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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鬼國邊緣西行第十天,他們發現了謝岑關遺留的篝火火堆,還發現了好幾沓符咒殘紙、幾捆弩箭和一匹業已餓死的馬。地上有紮過營的痕跡,謝岑關曾經在這裏休整過。對比地圖,觀察周圍的地形,他們離鬼國邊界不遠了。出了鬼國之後,只需要四天疾行就能到達西難陀。西難陀兇險莫測,謝岑關應該是在這兒精簡了裝備,決定棄馬步行。這樣更容易隐藏形跡,不被鬼怪發現。
裴真做了和謝岑關一樣的決定,所有人棄馬,将金箭和幹糧均勻分配,每人一個包袱,丢掉背不動的物資,腿上貼疾行符,向西出發。按照應不識的說法,謝岑關從鬼國到西難陀花了十五天。他們花的時間和謝岑關差不多,再跋涉四到五天的樣子,他們就會進入西難陀。
越靠近西難陀,百裏決明的心裏就越陰沉。像有密雲籠罩心頭,他總覺得那個地方有什麽東西在等着他。
一路西行,周遭的景色沒有太大的變化。茂密的叢林景象,望天樹高達數十尺,遮天蔽日,站在底下仰望壓根望不見樹冠。扁擔藤比手腕粗,懸挂樹上,四處延申,有時候地上泥濘不堪,他們就藤蔓上走。按理來說,這般茂盛的叢林裏蟲蟻必定很多,可是一路走來,他們連聲鳥叫都沒有聽見。仿佛除了這些沉默無聲的樹木藤蔓,還有樹下草間綻放的妖異花朵,便無任何活物。
一開始歇息的時候大家還有話聊,越往後,隊伍愈發沉默。能說的話都說盡了,離開謝岑關的篝火堆第七天,他們沒有看到任何與西難陀有關的東西。相差的時間在拉大,大家心裏都浮起不好的預感。在鬼域裏迷路意味死亡,在鬼國裏迷路意味着不得超生。
判斷有沒有離開鬼國的方法很簡單,就是看天色。鬼國裏永遠是黑夜,離開鬼國就可得見天日。生前的百裏決明記載西難陀有白天,他們如果進入了西難陀,一定可以看見天光。他們跋涉了整整十天,莫說太陽了,連星星都見不着。四下永遠籠罩着漆黑的夜色,虬結猙獰的巨樹猶如鬼怪,無聲無息矗立在黑暗裏。
十天,這個時間太久了,他們一定陷在了什麽詭異的術法裏。
大家不再前進,就地紮營,圍坐在一起推測原因,再一個個排除。
首先是鬼打牆。一路上沒有見到先前刻下的熒光朱砂,不是這個原因。
其次是路線出錯,他們走歪了道兒。原路返回到謝岑關的篝火火堆,拿出羅盤校正路線,再走了十天,依然沒能走出去。
那麽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原因了——鬼母搗亂。
百裏決明氣得腦門子疼,站起來環顧四周,夜色濃郁,仿佛蓋在他們頭頂的大鐵籠子。鬼母一定跟着他們,但是看不到她在哪兒。他繞着營地走了一圈,道:“我知道你跟着我們,沒錯,你兒子在我心域裏。你們兩個有什麽恩怨,能不能等老子辦完事兒再說?”
無人回應,鬼侍和裴真他們站在篝火那兒,望着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很不耐煩,氣道:“你困住我們有意思麽?出來,爺把惡童也叫出來,你倆聊。”
仍舊無人回應。
百裏決明心煩意亂,若遇到旁的鬼怪,他便拔刀劈得它們後悔不去投胎。現如今這個女鬼神出鬼沒,百裏決明即使拔刀也不知道往哪兒砍。她到底在哪兒?百裏決明逡巡四周,草葉交織,黑暗裏影影幢幢。
忽然,他在十尺外的一根扁擔藤後面看見一個人影兒。
那影子大半截身子藏在藤蔓後面,露出一個伶仃的小腦袋,好像在偷看百裏決明。
你爺爺的,終于找着你了。
鬼母速度奇快,要逮她須得出其不意。
百裏決明假裝沒發現鬼母,回到篝火那兒道:“這兒悶得慌,我去溜達溜達。”
“前輩……”裴真不甚贊同,然而不等他起身,百裏決明已經閃身進了林子。
百裏決明進林子之後,剩下的人圍着篝火靜坐。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聊兩句,奈何大夥兒都不是愛說話的人,大部分時間靜默。百裏決明功法高強,能奈何他的鬼怪不多,他們不是很擔心,只靜靜等他回來。裴真望着篝火頭疼地想,師尊不守規矩,遲早要出岔子,一會兒要好好教訓他。
坐了沒多久,方才百裏決明消失的方位響起軋軋的腳步聲。腳步聲停留在不遠處,沒再響起。裴真睜開眼,往那兒看。一個人影站在半人高的灌木叢裏,将他望着。天太黑,看不清楚模樣,但他熟悉師尊的輪廓,那高挑的身材一看就是師尊。
裴真頗為無奈,師尊有時性子狀若孩童,弄出些奇怪的動靜也不稀奇。
他耐着性子道:“前輩,此處兇險,還是不要随意走動得好。你若無聊,我同你下棋如何?”他把棋盤擺出來,“你執黑?”
百裏決明不出來,藏在草叢裏道:“媳婦兒,過來。”
篝火邊的人和鬼默默睜開了眼,全都看了過來。
裴真愣住了,這是頭一回師尊如此喚他。說實話,有些突然,裴真感到措手不及。
“前輩,”裴真笑問,“你方才叫我什麽?”
“媳婦兒。”百裏決明回答,還沖他招手。
非但沒有喜悅,反而是一種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裴真眯起眼,負手在後,對初一做了個手勢。草叢裏的人影無論身形輪廓還是聲音都與師尊一模一樣,但是師尊怎麽可能這麽喚他?那個別扭的家夥最多在心裏頭喊媳婦兒,要他說出口,他恐怕寧願當一只只會吭哧吭哧叫喚的豬。
初一離竅,以鬼影的形态進入草叢。
“過來。”百裏決明又道。
裴真笑了,“你叫錯了,你該叫我夫君。來,喚聲‘夫君’我聽聽。”
草叢裏頭的人影不吭聲了。
鬼影回竅,初一面色凝重,道:“郎君,的确是百裏前輩。”
怎麽會?裴真略怔了下,心念電光火石般閃過,忽然明白了什麽。
“媳婦兒,”草叢裏的人影再次重複,語調同之前別無二致,“過來。”
反複說一句同樣的話兒,這症狀同謝岑關一模一樣。裴真擰着眉頭道:“中招了麽?”
連自诩天下無敵的師尊都中招,這是什麽奇詭的術法?
穆知深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他的姿勢很奇怪。”
百裏決明正動作緩慢地向他們招着手,裴真發力于目,黯淡的光線裏,他悚然看見師尊在用手背招手。山村裏的老人家常常教育子孫,趕集路上碰上用手背招手的人,千萬不要搭理他,更不能讓他搭順風車,因為這種人一般都不是活人。老人家的教訓很有道理,屍體僵硬,鬼怪的動作不協調,行走坐卧與常人有別。以此判斷生人活人,是人們日久天長積累下來的智慧。
但師尊有六瓣蓮心的滋養,肉身柔軟與常人無異,怎會這般模樣?
“包抄他?”穆知深扶着刀,“我左你右,鬼侍繞後。”
“加上我,”喻聽秋也拔劍,“我正面吸引,你們偷襲。”
戰術很合理,不過……裴真眉目陰沉,從篝火裏揀出一根火把,丢進草叢。
黑暗登時退避,人影的輪廓變得清晰,所有人都看見那個招手的人。他的确同百裏決明一模一樣,同樣白皙的臉,連小虎牙都惟妙惟肖。但是火光一起,他的臉迅速發黑變色,扭曲變形,整張臉蠟似的融化,泥濘不堪地糊作一團。那東西怪叫了一聲,猛然暴起,虎豹似的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