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出發(二)
第107章出發(二)
這話兒說完,姜若虛說什麽都不願意再開口了。
“那個人就在我們身邊”,是什麽意思?
裴真拉住百裏決明的手登上吊臺,不着痕跡地環顧四周。喻聽秋站在另一邊向下方張望,穆知深抱着刀閉目養神,遠處是引頸而望的仙門主君,個個縮着脖子,望着百裏決明的眼神頗有些怨怼。不必猜也知道,這些人不約而同地期望百裏決明陷在鬼國,永不回返人間。
“那個人”在哪兒?他藏身在這些人裏面麽?
吊臺緩速下降。深不見底的地裂吞沒了他們,鬼國撲面而來。地裂是惡童當年為了逃離鬼國而劈開的“虛門”,惡童靈力強大,這道虛門歷經數百年的時光,至今猶存,是人間進入鬼國的唯一途徑。生前的百裏決明留下的地圖地點就在此處,他們須得按照地圖的标示穿越鬼國一路西行,才能到達西難陀。
再一次進入鬼國,天穹一如既往的漆黑,宛若一口大鍋陰森森扣在頭頂。濃密的雨箭射向叢林,舉目四望,影影幢幢一片,辨不分明前路,遠處的八角琉璃塔也蒙在黯沉沉的雨霧裏,一點兒也看不清楚。他們準備齊全,所有人都披上了蓑衣。初一撐起傘,大家圍在傘下辨認地圖和方向。确定去路,準備出發。馬車是無法在茂密的叢林裏通行了,鬼侍們把馬拉出來,将金箭和幹糧壘上馬背。一人一匹馬,迅速奔行。
他們必須趕在鬼母發現他們之前,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鬼國。
生前的百裏決明在地圖上标示,鬼母的術法只在陰木寨裏起作用,只要不進寨子,大部分時候是安全的。麻煩的是林子裏視野狹窄漆黑,加上滂沱大雨,基本上什麽也看不清楚。視野受限,只能跟着前頭的馬蒙頭跑。
與此同時,裴真為了避免遭遇鬼打牆,規定每跑兩個時辰就停下來在樹幹上刻下标記。他帶了熒光朱砂,這東西不怕水也不褪色,是仙門常用的标記顏料。用朱砂填色之後,标記就非常顯眼,尤其在黑魆魆的叢林裏,像閃爍着紅光的鬼眼睛似的。如果在前進的路上看到同樣的标記,就說明他們遇到鬼打牆了。人數也要定時清點,免得大黑天的有人掉隊或者跑散。大家約定,如果有人掉隊了,就在上一個标記處等候大部隊。
一路上都很順利,沒有碰見鬼母,也沒有碰見其他什麽奇奇怪怪的鬼怪。唯一一起事故是一匹馬摔進了溝裏,馬上的金箭全部掉進了河溝,一個鬼侍的腿受了傷。這條溝太隐蔽,被傾倒的芭蕉葉覆蓋着,大家都沒有發現。鬼侍爬上來,裴真給他處理傷口,發現插進他腿部的是一截蒼白的斷骨。
百裏決明下去探了探,回來說:“溝底全是骨頭。”
穆知深在河溝西面發現了一座半人高的石頭堆,壘成小山包的模樣,最上頭還綁了一條彩幡。裴真端詳那石堆,道:“這是瑪桑人的墓。”他用匕首挑開彩幡,“這是他們的标識,上面畫了追蹤符咒,說明他們只是将屍骨暫存于此,來日要回來取。這應該是三百年前鬼母出國,瑪桑西遷途中留下來的。與其說是西遷,不如說是逃跑。他們逃得太匆忙,路途中有人死去也來不及收斂遺體舉辦喪儀,只能扔在溝裏,立下這個石堆标識,以待來日回來斂屍。”
還有一句話裴真沒有說,屍骨至今留存在鬼國,意味着瑪桑人再也沒能回來。或許是他們膽小,不願意再進鬼國。然而依照裴真翻閱經卷對瑪桑的了解,這個族群重死大于生,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不可能将先人遺骨留在溝裏。也就是說,瑪桑人去的地方或許比鬼國更加危險,危險到這支古族進入那裏以後就再也沒能出來。
瑪桑人往西走,裴真凝眉,他們去的該不會是西難陀吧?
繼續前進,他們又遭遇了五座一模一樣的石堆。瑪桑人在遷徙途中死了不少人,按照裴真的推斷和對屍骨的檢查,死亡的大部分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應該是難以耐受艱辛的旅途,勞累致病而死。所有石堆附近都有大量屍骸,瑪桑人的的确确沒能回鬼國斂屍。
遇見第六座石堆的時候,他們停下來歇息。天極日晷已經轉了一圈,說明他們馬不停蹄地奔行了一天。裴真用連心鎖詢問留守浔州的鬼侍,他們說外頭的時間過了兩天有餘。果然,鬼國內部的時間和外部不一樣。所幸時間流逝的差距不是非常大,不必擔心等他們出去以後,人間已過百年。
雨勢收了,天幕還是黑的。奔勞了一天,大夥兒各自去休息。尤其是裴真、穆知深和喻聽秋三個,畢竟是肉體凡胎,腦袋一挨地就睡了。四下裏黑漆漆,他們擔心鬼母發現行蹤,連篝火都不敢生。百裏決明坐在裴真邊上,默默釋放降了溫度的地煞火。周遭暖和了許多,濕潤的空氣漸漸變得幹燥。外圍寒涼的空氣遇上被百裏決明烘烤過的氣流,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
百裏小叽從百裏決明的衣袖裏掙出來,攀着他的手臂躍上他的腦袋頂,再用尖尖的小喙梳自己潮乎乎的絨羽。這瘋雞是在裴真的包袱裏發現的,裴真很無辜,說他也不知道百裏小叽怎麽會在他包袱裏。反正這雞是瘋的,出現在哪兒都不稀奇。麻煩的是它是尋微的雞,百裏決明得看着它。出門在外的時候,百裏決明的頭發就成了它的窩。
這瘋雞不掉毛吧?百裏決明郁悶地想。
裴真睡得不深,察覺到熱度,悠悠醒了。睜開眼,正看見百裏決明的側臉。
裴真笑眯眯地挪近百裏決明,腦袋一歪,靠在他的肩頭,裴真輕聲道謝:“謝謝前輩做我的暖爐。”
溫熱的身子貼住百裏決明的臂膀,百裏決明霎時身子僵硬。
他別過臉,頗有些不自在地嘟囔:“本大爺讨厭濕漉漉的地方,所以放出‘地煞火’,才不是為了你。”
他的話兒欲蓋彌彰,裴真笑了笑,摘下自己的發帶。發帶一松開,如瀑青絲便洩在百裏決明的肩頭。師尊慣會嘴硬,前頭他情急之下吞下發帶,現如今那根發帶不知如何了。鬼怪只食精血魂魄,活人食物吃不得,更遑論連活人都吃不得的發帶?
大約被他摳喉嚨嘔出來扔了吧,裴真唇畔笑影越發深了,師尊是天下最可愛的鬼怪。低眸将發帶系在百裏決明的手腕,又附在他耳邊低聲道:“裴真無所有,聊以發帶相贈前輩。日後前輩不必用衣袖遮掩,大方露出來吧。”
百裏決明臉頰發燙,故意裝作不在意,哼道:“定情信物麽?你小子還挺會來事兒。”
臉燒得越來越厲害了,裴真挨得太近,他發梢的香氣讓百裏決明心裏的禽獸蠢蠢欲動。必須找件事兒做,轉移注意力,百裏決明開始數人數,确認沒有人掉隊。馬匹邊上五個鬼侍,初一初二初三圍坐在一顆芭蕉樹下,穆知深盤腿坐在另一側閉目養神,喻聽秋靠在一顆老榕樹的數根底下,埋頭正睡着覺。
不多不少,加上百裏決明和裴真,一共十二人剛剛好。
很好,沒人掉隊。
就在這時,喻聽秋靠着的樹根後面探出了一顆黑漆漆的人頭。隔得太遠,喻聽秋又剛好坐在霧氣的邊界。那人頭黑不溜秋的,籠在朦胧的霧氣裏,看不清楚容貌。百裏決明心頭一驚,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霧氣裏确實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不是數錯了人數?百裏決明又數了一遍,一、二、三、四……加上喻聽秋的确是十二人,那喻聽秋後面那個人是誰?
那人靠在喻聽秋身後,與喻聽秋是背對背的姿态,看起來十分詭異。喻聽秋睡熟了,低着腦袋,沒有覺察。百裏決明推了推裴真,裴真睜開眼,百裏決明指了指喻聽秋後面那個東西,對裴真做口型:
“多了一個人。”
裴真立時清醒了,同百裏決明一起站起身來。兩人不動聲色,一左一右貓腰向喻聽秋後頭那東西摸過去。為了不打草驚蛇,刻意繞開了熟睡的喻聽秋,省得她驚醒把後頭那玩意兒吓跑。
距離一步步縮短,百裏決明從右側繞過老榕樹,緩緩拔出九死厄。凜冽的刀光掠過那東西的臉皮,它警覺得很,瞬間擡頭,同百裏決明面對面。這一下兩人都驚了,百裏決明看見,眼前正是喻聽秋的臉。
“百裏決明,”喻聽秋盯着他放在刀柄上的手,懷中的祖宗劍發出殺氣,“你腦子又壞了?”
百裏決明愕然,樹根後面的才是喻聽秋,那前面那個是誰?
裴真将将好繞過樹根,紅裙的女人在他背後緩緩站起來。初一初二他們轉過臉,剛好看見這女人站起來的模樣。那是一個無比詭異的姿态,腰先挺起,然後上身緩緩直立。每直立一寸,骨節便發出咔嚓的聲音,仿佛骨頭棒子在她身體裏摩擦撞擊。她直起了身,黑發覆面的臉貼在裴真肩後,黑漆漆的頭發無聲分開,露出一張張大的嘴巴,裏頭上下兩排鋒利的尖牙。
不會有人認不出這個鬼怪,穆家鬼堡她死死跟着百裏決明,永遠是一襲紅裙,黑發覆面的悲慘模樣。
所有鬼侍的眸子霎時縮小,失聲喊出:“郎君!”
“裴真!”百裏決明目眦欲裂。
裴真的針蓄勢待發,但百裏決明比他更快一步。身影電光般閃現在眼前,百裏決明擁過裴真,鬼母的尖牙咬入他的小臂。劇烈的痛楚蔓延全身,他悶聲一哼。
裴真跌入百裏決明的懷抱,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聽見鬼母尖嘶了一聲,蹿進草叢跑了。這女鬼速度極快,百裏決明都沒反應過來。他還沒出招呢,那女鬼跑什麽?
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右臂鮮血淋漓,裴真正捧着他的手臂,臉色發白。
“前輩……”裴真嗓音沙啞。
雖然受了傷,但是看見裴真關心他的模樣,百裏決明心裏頭十分舒坦。
“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他甩了甩手,蹙眉盯着鬼母離開的方向,“裴真,鬼母怎麽老想殺你?”
之前鬼母夜訪天都山,不謀害百裏決明,偏針對裴真。現如今也是如此,想要偷襲裴真,一看到百裏決明卻又跑了。她怕百裏決明不稀奇,他百裏決明是什麽人物,想必威名連鬼母都忌憚。可是裴真呢?好端端的,她幾次三番弄他幹什麽?
偏頭看裴真,他亦是鎖着眉關沉思的模樣。
百裏決明又問:“差點兒被咬,怕不怕?”
裴真本想說“不怕”,但見百裏決明一副翹着尾巴等着逞威風的模樣,便彎了眉眼,道:“自然是怕得不得了,前輩定要護我。”
“就知道你這小子被吓到了,”百裏決明捏他的臉蛋子,哼笑道,“放心吧,爺罩着你。”
行蹤已經被鬼母發現,沒什麽好遮掩的了。大家生起了篝火,圍坐一團,免得又發生鬼母混進人群的事情。百裏決明讓喻聽秋換一條裙子,喻聽秋閉目打坐不搭理他。穆知深默默拿出一件黑色外裳,蓋在喻聽秋身上。
裴真走到馬邊拿幹糧,包袱翻開,裹布底下兩個血淋淋的瑪桑羽蟲篆撞入眼簾:
騙子。
筆畫有缺損,大略看得出字形,寫這兩個字的人神智應該不是非常清醒。
目光越過馬背,師尊看似在同喻聽秋說話,實則用餘光注意自己。師尊怕他被鬼母傷着,偏性子又別扭,只偷偷關注着他。他去草叢裏解手,師尊就在後頭悄悄跟随,活像一個偷窺別人如廁的禽獸。他不動聲色将包袱的布扯了,丢進一旁的屍溝,用一件衣服将包袱重新裹好,再返身回了師尊身邊。
百裏決明這才阖起眼,側靠着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