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出發(一)
第106章出發(一)
第二天百裏決明宣布了前往西難陀的決定,此行主要有三個目标,首要目标是谛聽天音,尋找破解尋微命格和治療裴真針疾的辦法,其次是解救謝岑關。鑒于謝岑關疑似中招,極有可能無藥可救,百裏決明打算盡力把他的魂魄拘回來,其他的東西後面再說。那厮雖然瘋瘋癫癫不男不女,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尋微的親爹,百裏決明不能放任他不管。
那邊廂裴真朝百裏決明颔首,“我随前輩同往。”
“你确定要跟着我?”百裏決明挑眉。
他不是沒想過,西難陀兇險,裴真身體不好不宜相随。然而又細細一想,更不放心把裴真留在府邸裏。裴真和尋微兩人一塊兒待着,孤男寡女,成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沒準兒等百裏決明風塵仆仆灰頭土臉回來,兩人孩子都有了。好好一媳婦兒成了女婿,尋微是他的掌上明珠,他還能把裴真殺了讓尋微守寡不成?
最穩妥的法子是将人帶在身邊,他親自看着,免得裴真跑出去勾三搭四。
裴真洞若觀火,對百裏決明的小肚雞腸了如指掌。他抿唇笑,“前輩放心我留守浔州麽?若前輩放心,我自然沒問題。”
“你愛跟就跟着,”百裏決明立刻說,“到了西難陀,你在外圍待着,等我辦完事兒出來就行。”
接下來的日子,所有人進行最後的準備。裴真要求所有人把地圖背熟,牢記瑪桑羽蟲篆,經卷能讀多少就讀多少。就連百裏決明也不能逃避,被裴真摁在案頭臨摹字形。鬼侍出門盜掘古墓,把江左仙門的祖墳挖了一圈,收集墳墓裏陪葬的冰蟬玉為肉身防腐。那幾天江左炸開了鍋,不知道誰這麽缺德專門挖別人的祖墳,幾家家主都氣得滿嘴燎泡,愣是抓不到一個鬼影。
時間緊迫,他們只準備了十五天。籌備各類物資就花了十天時間,西難陀的鬼怪和術法他們一無所知,只能将穆家鬼堡那個鬼怪作為敵人的模板。他們從袁家庫房盜了一車百煉金箭,對付西難陀可能出現的血垢。五天之後,喻聽秋出關,還帶來了穆知深。
喻聽秋離家出走,現如今在裴真手下幹活兒,跟着不稀奇。穆知深怎麽跟來了?百裏決明狐疑地看他,穆知深淡淡地說:“與二娘子有約。”
他說話不清不楚,更不打算詳細解釋。即便如此,百裏決明仍是知道這個女婿基本沒戲了。他愁得頭大,尋微這丫頭怎麽就嫁不出去呢?
謝岑關失聯第十五天,不能再拖了,所有人出發。
根據生前的百裏決明留下的地圖,去往西難陀必須取道鬼國。進入地裂之後一路西行,往鬼國的邊緣走。離開鬼國的範圍之後,經過一片郁郁蔥蔥的叢林,貼上疾行符,大約走四五天的時間,就會到達西難陀的邊界。
地圖非常詳盡,唯一的缺陷是沒有标示在鬼國內部的行程需要花多長時間。原因不難猜測,鬼母的術法讓鬼國內部的時間破碎,生前的百裏決明可能無法估算他們在鬼國內部待了多久。裴真想了一個辦法,讓留守在鬼國外的鬼侍幫他們計算時間。按照應不識的說法,謝岑關從進入地裂到找到西難陀入口,大致花了十四天,他們應該不會和這個時間相差太遠。
百裏決明要進地裂,姜若虛親自在天都山山門迎接。山門前擠滿了人頭,都是江左那幫豬頭。百裏決明的一舉一動都被江左矚目,要進地裂的消息瞞不了,他也不打算瞞。江左仙門猜測百裏決明要去鬼國探秘,一方面畏懼百裏決明,一方面又想從瑪桑秘藏裏分一杯羹。
終究是貪婪戰勝了恐懼,幾家仙門腆着臉迎上來想塞弟子到百裏決明手下。百裏決明不跟他們客氣,讓他們面朝山階站好。衆人不明所以,恭恭敬敬依言而行。百裏決明對着他們的屁股挨個踹,長長石階上,那幫主君一邊驚恐地“哎呀呀”連聲叫喚,一邊鞠球似的骨碌碌滾了下去。百裏決明手搭涼棚俯視石階,果真好一派壯觀景象。
姜若虛看了直搖頭,卻也拿這個乖張的老祖宗沒有辦法。遣弟子捧上九死厄,姜若虛親自将刀交到百裏決明手裏。老人臉色灰敗,百裏決明接過刀,神色有些複雜。
“你身子不爽利?”他問。
姜若虛笑笑,道:“前夜忽夢辰星當空,巳火在山。辰為龍,巳為蛇,歲在龍蛇,知我命終。前輩,我大限近矣。”他低頭看九死厄,“這把刀留在宗門也無甚用處,不如交予前輩。前輩此行險絕,千萬小心。”
生來死去,人生枯榮往複,無可轉圜。百裏決明嘆了口氣,不再談這個沉重的話題,轉而問:“你怎麽知道這次進鬼國很危險?”
“和瑪桑有關的地方都不是好地方啊,”姜若虛嘆道,“晚輩鬥膽直言,若大宗師安然在抱塵山修行,壽數定然不止五百餘歲。大宗師探尋鬼國,耗費精氣,晚年落得一身傷病。大宗師的身體如何,前輩應當比我更加清楚。”
百裏決明沉默了。他說得沒錯,無渡臨終前那段日子不好過。常年去往那不見天日的地方,陰氣積攢在骨頭縫裏,每到深夜骨頭就發疼。他和尋微守在無渡床前輪流侍奉,擦身更衣,伺候湯藥。旁人死了臉色發白,無渡死時臉色黝黑。別人都說大宗師是仙人的年紀,五百壽終是十足的喜喪。只有百裏決明和尋微知道,無渡走得并不安詳。
“還有一事,要告知前輩。”姜若虛道,“前輩可還記得從鬼國出來的喻家主君喻連海?”
百裏決明當然記得,剛剛重歸人間在喻府落腳,他和尋微就碰見那只被卸了頭顱的鬼怪,至今不知道是誰将喻連海的頭顱埋在了喻夫人的床底。
“怎麽了?”百裏決明摩挲下巴,眯起眼打量他,“喻連海的腦袋瓜子該不會是你埋在喻家的吧?”
“慚愧,”姜若虛笑了笑,“雖不是我所為,但我的确知道是誰。這并不是重點,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當年大宗師仙逝之前,曾交代我數件要事。其中有一件,便是須得以三味真火焚燒所有從鬼國出來的鬼怪。當然,這其中并不包括前輩您。數年以來,我一直不知道大宗師交代這件事的用意。當年他囑咐我時,要求我連發三個毒誓,命我務必遵照執行,否則江左仙門有滅頂之災。”
“這麽嚴厲?”百裏決明納罕道。
姜若虛點點頭,“直到喻主君在喻家現身,前輩和裴小郎君一同封印喻主君,我才略略知道大宗師的用意為何。”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頓了一頓,不着痕跡地環顧了一圈。剛剛百裏決明把幾家主君踹下山階,現在已經沒人敢靠近這個乖戾的混蛋了。以百裏決明為中心,方圓十尺地空空蕩蕩。只有裴真陪在邊上,安安靜靜綴在後頭,像個白色的影子。
姜若虛似乎放心了,終于開口:“喻主君被裴小郎君封印以後,喻夫人将他關在喻家地牢。我遣人挖了兩日的地道,直接通往地牢下方。所幸當時喻夫人懼怕前輩報複,着意加強阖府內外防禦,無暇顧及喻主君。第二天夜晚,我們成功将他掉包,從地道運送到了姑蘇郊外。我們将他放進了桃木棺,棺材四面貼滿辟邪黃符。八個弟子同時挑擔,預備将棺材帶屍體送往姜家焚燒。”
桃木棺加黃符,這是仙門困屍的例行方式。一般來說,經過此番處理,即便是三十年道行的鬼怪也無法脫離。再加上當時喻連海被裴真的渡厄八針封着,完全沒有行動能力,按理來說不會出什麽岔子。
姜若虛輕輕吸了一口氣,道:“然而,挑棺的弟子忽然同我說,棺材裏有人在求救。”
裴真微微蹙起了眉尖。
姜若虛道:“鬼怪能言并非什麽了不得的事兒,但是我分明記得,喻連海的肉身業已腐爛,他如何能開口求救?”
百裏決明并不覺得稀奇,“興許他只是‘咯咯咯’兩聲,腐爛的鬼怪都這麽叫喚。你的弟子膽小,又是大黑天兒的,他聽岔了。”
姜若虛搖搖頭,繼續道來。
那天晚上沒什麽風,蟬鳴也少,月光漏進密密麻麻的葉子縫隙,水銀似的灑在塗着血的辟邪黃符上。挑擔弟子在說聽見棺材裏有人說話的時候就頗有些心驚膽戰了,幸好有姜若虛跟着隊伍,好歹是個天師,能鎮得住場面,所有人都硬着頭皮趕路。
正疾行的時候,一個細細的人聲從棺材裏傳出來。這回不止挑擔弟子聽見了話兒,連姜若虛都聽見了。
裏頭有個人,在悄聲喊:
“救命。”
挑擔弟子停了腳步,面面相觑。那聲音實在太清楚了,字正腔圓,清清楚楚說了兩個字,就是“救命”,大夥兒都聽得明明白白。語調還悄悄的,似乎不确定外頭是好人還是壞人,刻意壓低。
挑擔弟子有些忐忑了,對姜若虛道:“天師,是不是咱們封棺以前有賊悄悄進了棺,湊巧把他也封進去了?”
他這話兒說得不無道理,有些棺材下面有機關,會預留出部分空間放置齒輪暗杆什麽的。如果将這些齒輪除掉,能躺下一個身材瘦小的人。他們這副棺材不是自家打的,喻連海現身太突然,他們只能從棺材鋪裏應急買了一副。說不定那老板看他們是世家人,想着世家陪葬一定多,于是趁交付棺材之前躺了進去。
當時已經是子時,正是一天中陰氣最重的時候。這時候開棺是大忌,極有可能喚醒鬼怪。可是讓那小賊在裏頭躺着更不是事兒,萬一一會兒憋死了怎麽辦?姜家是正經人家,盡管迫不得已做了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卻也不能視人命如草芥。
姜若虛很頭疼,叩了叩棺,問裏頭的人:“這位小友,能否堅持熬過子時?”
“救命……”那聲音裏帶了哭腔。
一個一念之差的小賊,沒有給他們造成實質的傷害,不至于要他丢掉一條性命。姜若虛下令開棺,随行弟子撕開符咒,撬起棺板。寒浸浸的月光下,他們看見狹窄的棺材裏,喻連海大張着嘴瞪着他們。
那情景着實有些恐怖,喻連海的形容已經枯槁,老朽猶如枯枝。他的眼睛也已經渾濁不堪,蒙着一層朦胧的霧氣似的,原本黝黑的眼珠子成了灰白色。牙齒都掉光了,只剩下一張黑洞洞的嘴。弟子們按捺恐懼走上前,有人擡肩膀,有人擡腳,準備讓他挪個位子,露出底下的機關夾層。
擡了兩下擡不動,喻連海張着黑漆漆的大嘴,別樣的瘆人。
有人注意到,他的嘴已經超過了正常人能夠張開的幅度。一個人的嘴要想張這麽大,非得下巴脫臼不可。鬼使神差地,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姜若虛探頭看向他的嘴巴內部。裏面一片漆黑,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
姜若虛忍着惡心,喊道:“小友,你在何處?”
就在這時,姜若虛看到了他此生看見的最為詭異的場景。
喻連海的喉嚨深處出現了一張雞蛋大小的白臉蛋,五官清晰,眼睛鼻子十分分明,還有點兒熟悉,姜若虛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張臉。
那人臉直勾勾盯着姜若虛,嘴巴一張一合,細細叫了聲:“救命。”
姜若虛驚住了,那人臉忽地沖了上來,直直沖向姜若虛的面門。姜若虛反應極快,迅速将一張辟邪黃符塞進喻連海的嘴,喊道:“封棺!”
接下來把棺材裏裏外外都貼滿了辟邪符咒,無論聽見什麽聲音,絕不開棺。連姜家大宅也不回了,姜若虛決定就地焚燒喻連海。姜氏子弟将地上的草除盡,清理出一片空地,舉火燒棺。
往後三天,姜若虛回憶起那張白臉蛋,仍然不由得感到心悸。他總覺得在哪見過那張臉,似乎是一個他從前見過的人。年紀大了,腦子不中用,無論他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只好作罷。
姜若虛道:“事情便是如此,前輩略作參考,或許進入鬼國之後,你們會碰到這樣的鬼怪。”
裴真和百裏決明互相看了一眼,這已經是他們所知道的第三個會不停重複話語的鬼怪了。頭一個是穆家地堡銅鏡裏,那個不斷重複“決明長老,半夜子時了”的鬼怪。第二個是謝岑關,他說的話兒最長,甚至能切換男女聲自言自語。第三只就是喻連海嘴巴裏的小人兒,似乎還有攻擊性。這種鬼怪最為明顯的特點就是抓着一個詞兒、一句話或是一段話不停地說,唠唠叨叨,跟鹦鹉似的。這樣一分析,百裏決明覺得這種鬼怪腦子不大好使。
姜若虛引他們進入十八獄,前頭被百裏決明鬧過一番,十八獄基本成了一座廢墟,弟子們清理了幾個月,才清理出一條能走動的路來。再一次回到地裂,俯視這深深的黑暗,百裏決明心頭又湧上無可言喻的恐懼。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鬼母了,從穆家堡出來之後,她似乎就放棄了跟随百裏決明。
心裏惘惘然,不知為何,想起那個黑發覆面的女人,他的心頭便會罩上一層薄薄的悲哀。他不由自主地想,她活着的時候,該是什麽模樣?
鬼侍們将裝着幹糧和百煉金箭的車馬趕上吊臺,繩索慢慢将貨物送進地裂。百裏決明登上吊臺,向裴真伸出手。江左仙門那一大幫人遠遠圍觀,不敢上前。裴真沒急着登上吊臺,先朝姜若虛作了一揖,彬彬有禮地笑道:“事到如今,天師仍舊不告知我們,究竟是誰将喻主君的頭顱埋入喻家地下麽?”
姜若虛似乎忌憚着什麽,并不情願開口。
奈何裴真固執,不願離去。
姜若虛嘆了口氣,豎指放在唇間,低聲道:“那個人就在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