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花有期(二)
第105章花有期(二)
恍若兜頭一盆涼水,将謝尋微從頭到腳澆了個徹底,謝尋微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其實早就有了預料,待真正面對的時候仍免不了疼痛,像無數根沾了蜜的針密密麻麻紮在心底,既甜蜜又痛苦。
他如何能告訴師尊他就是裴真?師尊掏心掏肺待他,傾盡所有養他長大。抱塵山窮困,師尊又沒有掙大錢的本事,每日起早貪黑下山吹火賣大力丸,定要他的吃穿用度同其他高門貴女比肩。江左風行的金花粉、螺子黛、梅花金箔,他的妝奁裏必定也有一份。其他娘子穿姑蘇錦緞杭州花绫,他的衣裙也必定不落人後。
師尊如何能接受,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徒弟不僅是個男兒郎,還想要忤逆人倫與他成親?
朦胧的視野裏瞧師尊,這家夥信心滿滿地說:“尋微,假以時日,他一定會同我坦白的,對吧!”
燈火落滿他眼底,漆黑的眸子裏攙滿了碎金。那是無比愉悅的神色,師尊有記憶以來的五十八年,頭一回嘗到愛情的甘美,甚至這或許是師尊生前死後第一次如此充滿熱忱地愛上一個人。謝尋微又何嘗不是,只是這甜蜜裏摻了致命的苦味,讓他舌尖發澀。
要捏個身份不難,給裴真一個虛假的背景,郡望祖墳都安排好,還能有兄弟姊妹。他手段通天,瞞過師尊輕而易舉。要緊一宗兒是謝尋微和裴真不能同時存在,縱然有鬼侍替他遮掩僞裝,同一個屋檐底下生活,日久天長總會露出馬腳。一定要有一個身份消失,如此才能萬無一失。
他早已不甘願僅僅做師尊的徒弟,甚至不甘願做師尊的妻子。他要做師尊的丈夫,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百裏決明沒注意到謝尋微逐漸變深的眸色,正自己一個人樂着。他從檀木盒子裏抓出了百裏小叽,一根根拔它的雞毛。每拔一根,嘴裏就咕哝一句:“裴真真心喜歡我、裴真其實不喜歡我、裴真真心喜歡我……”
百裏小叽在他手裏掙紮,愈發有炸毛的跡象。
謝尋微低眸看自己透明的指甲,或許應該讓“謝尋微”消失。罹患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從此香消玉殒。這樣很合理,很符合謝尋微脆弱的體質。
“想什麽呢?”百裏決明終于察覺了謝尋微的沉默,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
謝尋微擡起臉,淺淺微笑,“沒什麽。”
百裏決明看了她半晌,忽然也笑起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他問:“笨蛋徒弟,擔心你師父我有了媳婦兒,冷落你麽?”
“師尊會麽?”謝尋微問。
還真這麽想!百裏決明無奈,敲了她一個腦瓜崩,道:“你師父我這輩子就你一個徒弟。不會有孩子,也不會有第二個弟子,就你一個。裴真是我媳婦兒,你是我閨女兒,你們倆,我少了誰都不行。”
心仿佛被誰握緊了似的,謝尋微胸口發疼。倘若“謝尋微”消失,師尊該會有多傷心。八年前師尊被封印,他是何等苦痛。謝尋微沒了,師尊的苦痛難道會亞于他麽?他怎麽能讓師尊也受那樣的苦?“謝尋微”死亡、坦白身份真相,無論是哪條路,師尊都必将肝腸寸斷。他頭一回沒了主意,走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
該怎麽辦?謝尋微呼吸發窒。
百裏決明端詳着她,這丫頭今兒不對勁,似乎心事重重的。金黃色的視野裏,她微微蹙着眉尖,眉關裏凝着淡淡的憂郁。端詳久了,百裏決明也慢慢皺了眉。燭火勾勒出尋微的輪廓,她生得柔麗端莊,顧盼之間眼波如秋水潺潺。然而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她的骨相似乎略有些不易察覺的鋒棱,顯露出平時不常有的清峻味道。
尋微的骨相與裴真如出一轍,打從天都山出來的時候他就發現了。他倆真的很像,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完了完了,裴真來歷不明,興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謝岑關那麽混蛋,十有八九有私生子,裴真沒準就是尋微失散多年的親哥哥!百裏決明兩眼一黑,倘若他聘了裴真,豈不是要管謝岑關叫岳丈?
當謝岑關的女婿,他寧可當只豬!這事兒攪得百裏決明心裏頭一團糟,謝岑關是必須得救了,他得弄明白裴真到底是不是謝岑關的兒子。
“師尊,”謝尋微柔和的嗓音打斷他的思緒,“您不是有兩件事要說麽?第二件事呢?”
百裏決明定了定神,不再想那麽多,道:“第二件事兒,我要去西難陀。”
“什麽?”仿佛當頭一錘,謝尋微一震。剎那間又忽然記起他現在是謝尋微,不應該知道“西難陀”的事兒,立時歪頭佯裝疑惑,“‘西難陀’是什麽?”
“呃,西邊兒的一個地方。”百裏決明斟酌着詞句,“那個地方有無所不知的天音,我要去問它怎麽更改你的命格。還有裴真,他身體裏有一根針,我得找法子把那根針弄出來。說不定還能問到怎麽超度天下兇魂,撈個大英雄當當。總之不管怎麽樣,我必須要去那個叫做西難陀的地方走一遭。別的沒什麽,就是有點兒遠,可能得去一段時間。你在家好好待着,可別趁你師尊我不在,被那些油嘴滑舌的兒郎拐跑了。”
他把一切危險的信息省去,語調輕松又活潑,仿佛去西難陀就是去踏青。最後的那一句話是他故意說的,俏皮又好笑,加上這一句,謝尋微不會意識到西難陀有多危險。
然而謝尋微怔怔将他望着,眼眸裏注滿凄涼的水波。
百裏決明有些虛了,在心裏複盤自己剛剛的表現,回憶是哪句話哪個表情露出了蛛絲馬跡,讓這丫頭察覺到他的強作輕松。
“師尊不要去。”謝尋微握住他的手。
百裏決明嘆了口氣,伸手揉她的發頂,“不去不行,有個家夥陷在那地方了,等着我去救呢。等我把他弄回來,給你一個大驚喜。”
“我不要。”謝尋微的淚水終于撲簌簌落下,“我不要驚喜,我只要師尊。師尊,你不要管那些事了,好不好?”
仙門百家剖師尊的蓮心,謝岑關利用師尊養自己的孩子,放眼江左,無一人不怨恨師尊,憎惡師尊,利用師尊,師尊憑什麽為了他們前往西難陀?
可是他又深深地知道,師尊從來不是為了那些虛假僞善的鼠輩,而是為了他謝尋微。
更改純陰命格,尋找針疾醫方,解救謝岑關……統統都是為了謝尋微。師尊從來不在乎當什麽拯救天下的大英雄,他只想當謝尋微一個人的大英雄。
百裏決明低下眉眼,夕陽融進他的眼眸,裏面是火紅色的溫柔。他問:“尋微,師尊說過謊麽?”
謝尋微搖頭。
“師尊不守信麽?”
謝尋微的眼淚婆娑而下,輕輕地搖頭。
百裏決明看向窗外,木芙蓉的花堆裏有一樹樹忍冬,綠意深深,尚未發苞。很多年前的抱塵山小藥園,他也種了許多忍冬,尋微負責為它們澆水,給它們一一取名。花開的時候,尋微将它們摘下放在簸箕裏,曬幹了泡茶喝。
他托起謝尋微的腕子,用小手指勾起謝尋微的小手指。
“師尊向你許諾,忍冬花開花的時候,師尊一定回到你身邊。”
謝尋微輕輕顫抖着,勾住他的手指。
“好。”謝尋微聽見自己沙啞的嗓音。
以忍冬花為約,花期至,人必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