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邪怪(一)
第109章邪怪(一)
另一邊,百裏決明貓腰在草叢中匍匐前行,從側面接近鬼母。鬼母仍站在十尺外的扁擔藤後面,盯着篝火的方向一動不動。百裏決明屏住呼吸,貓兒似的悄無聲息地靠近。距離五尺遠的時候,他已經能看見鬼母的輪廓了。她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又說不出哪裏不同。
百裏決明感覺不對勁,停止了前進的動作。
他想起裴真買了幾個千裏鏡,他素來眼神不太好,問裴真要了一個,正好揣在兜裏。想不到這時候能派上用場,取出千裏鏡,對準鬼母的方位,凝神細看。他終于知道哪裏不對了,鬼母身形高瘦幾近畸形,四肢像竹竿子架在一起似的。這東西的身條頗為高大,壓根不是鬼母。千裏鏡上移,那鬼怪的側臉緩緩進入視野。看清楚這東西臉面的那一刻,百裏決明愣在了當場。
那是一張黝黑枯槁的臉,眼眸渾濁灰白,乍一看好像在翻白眼。
百裏決明認得這張臉,無渡死掉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
他走得極不安詳,陰氣積骨折磨他老邁的身體,他的死狀尤為猙獰。因為這個,百裏決明沒有讓仙門那幫人瞻仰他的遺容。無渡老兒是個極體面的人,上床睡覺,明日穿的衣裳要一絲不茍疊在床頭,鞋子得整整齊齊擺在床尾。他就算老,也要當個俏老頭兒,他絕不會願意自己這副模樣曝光于人前。
怎麽會是無渡?百裏決明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東西。
千裏鏡的圓形視野裏,那鬼怪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驀地轉過臉來。千裏鏡放大的效果太過顯着,他一轉臉,仿佛同百裏決明面對面似的。星星點點的月光漏下葉隙,借着那微弱的光,百裏決明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唇腐齒豁的下巴,好幾根白色的蛆蟲在他的臉頰裏爬進爬出。
百裏決明悚然一驚,千裏鏡脫了手,就這麽呼吸之間的工夫,鬼怪原本站立的位置空空如也。人呢?不對,鬼呢?百裏決明爬起來走過去,扁擔藤後只有兩個伶仃的腳印,還有一灘臭水。
他心情很複雜,沿着來路回營地。夜色太濃,興許是他看錯了也說不定。老人死掉之後都是一般枯槁的樣子,應該差不多吧?或許是別的什麽老鬼。
回到營地,熄掉的火堆橫亘中央,一個個小帳篷還支着,卻沒看見人影兒。百裏決明心裏咯噔一下,登時手腳冰涼。
裴真他們不見了。
一個帳篷挨一個帳篷地找,統統沒人。營地裏寂靜無聲,臨走前還圍坐在一塊兒的人兒,仿佛全部人間蒸發。百裏決明心頭發慌,裴真呢?那小子哪兒去了?
鎮定、鎮定。百裏決明深吸一口氣,檢查火堆,還燙着,證明火堆熄滅不久,人剛走。帳篷一個不少,全在原地,金箭堆在裏頭。西側的草叢有燒焦的痕跡,這裏着過火,被撲滅了。地上還有一灘黑水,什麽東西?百裏決明湊近聞了聞,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百裏決明差點兒把腸子嘔出來。
離那黑水遠了些,再次檢查營地。不見的只有幹糧和水壺,他們走得很急,只來得及帶上最緊要的東西。他們一定遇上了什麽,無法應對,正面交鋒毫無勝算,才做出了抛下百裏決明緊急撤退的決定。
百裏決明離開才半炷香不到,走得也不遠,根本沒聽見打鬥的聲音。這至少說明他們都已經安全撤退,約莫是提前發現了危險,迅速逃離。
會是什麽樣的危險,讓裴真都如此忌憚?
那個“危險”,現如今還在營地麽?
四下靜寂無聲,黑暗猶如沉悶的潮水,一點點将百裏決明淹沒。
就在這時,一顆石子兒打在頭頂,百裏決明仰起頭,葉隙裏探出初一的臉,他面無表情,對百裏決明做了個“上來”的口型。
百裏決明:“……”
奶奶的,原來這幫兔崽子在上頭待着。
百裏決明爬上樹,裴真他們都聚在高處。幾個鬼侍分散在藤蔓各處,刀握在手裏。穆知深單膝跪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拿着千裏鏡往下看。喻聽秋抱着劍,神色十分凝重。
氣氛十分緊張,仿佛如臨大敵。
先看了眼裴真,沒缺胳膊也沒有缺腿,全須全尾。
沒事兒就好,百裏決明換上嘲笑的口氣,“什麽玩意兒把你們吓成這慫樣?”
裴真搖搖頭,苦笑了聲,“前輩,我們都錯了。”
“錯了?”百裏決明摸不着頭腦,“什麽錯了?”
裴真望向底下深不可測的黑暗,灌木密密匝匝層層疊疊,水桶粗的藤蔓攀附遮天蔽日的巨樹,恍若蟒蛇隐現林間。樹翳罩着他的臉頰,他的眉宇間仿佛壓了一片烏雲。
“我們早已進入了西難陀,按照地圖的标示和謝岑關的經驗,我們起碼在西難陀裏待了三天。”裴真低聲道,“可是因為我們沒有發現這件事,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足以讓我們全軍覆沒。”
“什麽錯誤,你倒是說明白點兒。”
百裏決明剛說完,忽然想起地圖上最顯眼的三個警告:
一、白天不可入塔。
二、黑夜不可露宿。
三、耳聽或為虛,眼見或為假。
如果這裏就是西難陀,那麽他們已經違反了第二條警告。
就在這時,底下的灌木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好像有很多東西在下面爬動。
那頭的穆知深道:“它們來了。”
“來不及細說了,”裴真蹲下身,為百裏決明的雙腿貼疾行符,“所有人聽令,初四初五留守,其他人銜枚急行,後退三裏路。分散行走,一個時辰以後在上一個熒光朱砂處彙合,出發!”
話音剛落,所有人分頭出發。百裏決明和裴真一道,踩着藤蔓急速奔行。下方灌木叢和毛蕨簌簌震動,無數黑影在裏頭若隐若現。初四初五在望天樹上舉起火把,發出震動山林的嘶吼。如果他們窮盡目力,将會看見叢林中無數畸異黝黑的鬼怪扭曲着站立起來,骨節發出咔嚓嚓的脆響。它們的姿态無比詭異,向後彎腰,頭頸倒立着,望向鬼侍嚎叫的方向。一瞬間的靜默,片刻之後,所有鬼怪嚎叫着奔向亮着火把的望天樹。
百裏決明明白了裴真的用意,留守的初四初五是吸引這些鬼怪的靶子,為其他人博得逃跑的機會。他們是鬼侍,只要最後一刻鬼魂離竅就不會出事。底下的灌木瘋狂搖動,裏面爬行的鬼怪嗖嗖而過,壓根數不清數量。
百裏決明看了直咂舌,傳音給另一根藤蔓上的裴真:“這些到底是什麽東西?死掉的瑪桑人麽?”
“我認為不是。”裴真抓住一根細藤,無聲無息蕩在他身邊。
兩人盡量往高處走,那些鬼怪好像并不樂意上樹。
“前輩發現了麽,迄今為止,這些鬼怪除了反複說同樣一句話,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裴真道,“銅鏡裏的鬼怪喚‘決明長老’,它假扮的那個人生前定然是抱塵山的弟子。姜天師說喻連海體內的小人兒很眼熟,想必也是姜天師曾經熟悉的人。方才前輩離隊之時,有一鬼怪扮成你的模樣出現,更印證了我的猜想。”
“有鬼扮我?”百裏決明一驚。
“無妨,被我識破了。難怪地圖上說‘黑夜不可露宿’,原是這些鬼怪怕光的緣故。它們道行不高,一接觸光源,立時成了一灘臭水。”裴真頓了頓,複道,“我要說的是,這些鬼怪恐怕有窺探人心的本事,假扮的都是我們熟悉的人。不僅裝扮容貌,它們還會僞裝聲音,魚目混珠。”
原來如此。地圖上警告他們耳聽為虛,眼見為假,說的就是這個。有道理,這樣一來就能解釋百裏決明看到的“無渡”了。心裏頭還是有些不舒服,說不上來哪裏不對。百裏決明一面跑一面思索,雖然裴真分析得很有道理,百裏決明卻總覺得有破綻。
“那謝岑關呢?那個二百五怎麽解釋,鬼怪冒充他用連心鎖?它們話兒都說不了幾句,應該沒這麽聰明吧。”
“不。”裴真的神色頃刻間變得凝重,“謝岑關的症狀恐怕和這些鬼怪的來源有關,我有個不成形的猜測,還需要更多證據來印證。”
“怎麽印證?”
“找到瑪桑人的屍骨。當然,要是有活的瑪桑人就更好了,只不過恐怕……”裴真幽幽道,“他們早已一個不剩,統統葬身西難陀。”
那邊廂,喻聽秋、穆知深和初一用芭蕉葉遮住身子,遙遙望着遠處那棵望天樹。夜色裏,望天樹巨大的陰影脹大了一圈,陰影的輪廓還在不斷地起伏而動,形成了一個下大上小的三角形狀。那是無數鬼怪攀附于望天樹上,更多鬼怪踩着同伴的肩膀頭顱向上攀爬,它們在追逐着最頂端的火光——留守的初四和初五。縱然這些鬼怪懼光,饑餓讓它們前赴後繼。火把的光照有限,很快會被奮不顧身的鬼怪吞沒。果然,一息之後,火把熄了一把,約莫是被化為黑水的鬼怪澆滅了。
不得不說裴真計策高明,損失兩具鬼侍肉身,讓所有人安全脫身,更讓這些藏身在黑暗裏的鬼怪現出了原形。周遭靜下來了,遠處的嘶吼聲遙遙傳來,隔着重重樹木,顯得有些不真切。三人緩緩起身,初一拿出羅盤,校正方向,三個人往上一個熒光朱砂的地方走。
“離郎君約定的時間只剩下半個時辰了,我們要快點兒。”初一低聲道。
“謝尋微為什麽要定一個時辰?”喻聽秋問。
“因為白天快到了。”
穆知深拿出天極日晷遞給喻聽秋,喻聽秋低頭看,日晷指針已經接近白晝線。
喻聽秋恍然大悟:“是了,若我們已經進入西難陀,按照地圖的記錄,我們應該可以看見白天。但是從頭至尾,我們從未見過天日。”
這情況太詭異了,要是西難陀真有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說明他們莫名其妙喪失了白晝的記憶。日頭東升的時候他們在哪兒,幹了什麽,沒有人記得。
喻聽秋蹙眉想了會兒,道:“有沒有這個可能?生前的百裏決明只是把日晷指針進入白晝線以後的時間稱為‘白天’,其實雖然是‘白天’,西難陀依然不見天日。”
穆知深立刻否定了她的猜測,“不可能。”
“為什麽?”
穆知深淡淡看着她,“那些鬼怪怕光,‘白天不可入塔’。”
這一下醍醐灌頂,喻聽秋瞬間明白了,“白天不可入塔”,是因為這些鬼為了躲避日光,全都藏進了塔裏。那那座“塔”又在何處?望天樹遮天蔽日,阻擋了視野,他們看不見。
三個人到了熒光朱砂所在處,周圍一片靜寂,他們仨是第一批到的。距離謝尋微約定的時間還有些時候,三人爬上高樹,決定在高處等候。下面到處都是鬼怪,不安全。初一戴着燈籠草做的冠,騎在一根樹枝上。據他說這樣有利于隐蔽,喻聽秋也往身上插了許多毛蕨。
初一用千裏鏡張望遠處,看謝尋微他們到沒到。望了半晌,他忽然向下面兩個人傳音:“二位,上面有東西。”
兩個人爬到初一的位置,仰頭望向他指的方向。
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
初一道:“仔細看。”
喻聽秋聽見穆知深倒吸了一口涼氣。
能讓穆知深驚詫,定然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喻聽秋拿過初一的千裏鏡,向遠處張望。這一看,她也長吸了口氣。
高處,站在樹下仰望完全看不見的地方,無數密密麻麻的樹屋結在望天樹的樹冠底下,像累累欲墜的果實。那些木屋傍樹而立,底下搭着木架,踩着高跷似的。許多木屋已經老舊不堪,向一側傾斜,似乎有崩塌的趨勢。附生的毛蕨挂滿了這些木屋,絲絲縷縷,掩蓋門窗。樹屋綿延不絕,向黑暗裏延申。
瑪桑人西遷,果然定居在了西難陀。想必這裏就是瑪桑人的舊居,他們住在樹上,接近天光,以此躲避藏身于黑暗裏的鬼怪。
所有木屋都腐朽破爛,藤蔓搭建的階梯早已斷裂,不太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初一拍了拍她,讓她看另一個方向。
喻聽秋依言望去,登時手腳冰涼。
有一個樹屋亮着燈,方塊似的窗格發出暈黃的光,像一塊方方正正的蜂蜜糕。有一個人的半截影子在那裏,看不清面目,影子映在窗紗上,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喻聽秋正要定睛看,燈火忽然熄了,一切歸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