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循環(一)
第102章循環(一)
萬籁俱寂,朝陽越過窗棂和帳幔,滿屋子流動的金色。蒸騰的熱氣讓百裏決明的身體發燙,功法好像不聽使喚,凝固的鮮血被他的心火烘烤着開始湧流。裴真是個妖精,百裏決明一直都知道,這個男人比鬼怪更加危險。可還是忍不住沉溺于他發梢的香氣,留駐于他潋滟的眼波,好像品嘗甘醇的美酒,寧願醉死在這溫柔鄉。
裴真是真心的麽?他想從百裏決明這裏得到什麽?百裏決明不清楚。看起來沒安好心,卻又跟着百裏決明出生入死。這個家夥身上太多謎題,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說的話到底有幾句真,百裏決明統統不知道。裴真像個鏡花水月裏走出來的人兒,生活在虛無缥缈的倒影裏,不定什麽時候就沒了。
百裏決明一寸寸掰開裴真的手,往後退,一直退到絲絹屏風那兒才停步。隔了一段距離,聞不到裴真的香氣,這樣就可以保持清醒。百裏決明深吸了幾口氣,問:“小子,我問你,你接近我到底是什麽目的?”
裴真端詳他,師尊現在的模樣有些不一樣,抿着嘴,那顆桀骜的小虎牙看不見了,漆黑的眉宇裏好像藏着薄薄的怒火。
裴真從浴桶裏起身,走出水波,擦拭身體,披上綢緞白裳。
他道:“裴真所求,唯與前輩長相厮守罷了。”
“你覺得我會信?”百裏決明冷笑,“你自己數數,你騙了我多少回了。我連你是哪兒人,真名是什麽,父母親族在哪兒都不知道。”
裴真回眸看他,輕輕笑了笑,“那些東西就這麽重要?”
百裏決明“哼”了一聲。
“前輩,”裴真無辜地問,“是我逾越了麽,讓你不高興了?”
“我确實不高興,但不是因為你逾越,”百裏決明別過臉,“是因為你不真誠。”
“不真誠?”裴真微微怔愣,低低重複。
“對,很不真誠。”
裴真不再說話了,他的眼眸仿佛籠上了一層陰暗的霧氣,原本潋滟的眼波寸寸黯淡了下去。
“小子,你聽好了,”百裏決明磨了磨牙,“別把爺當傻子耍。我不是十八歲的年輕兒郎,有個美人投懷送抱就沖昏頭腦,予取予求百事依從。你瞞了我多少,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說得對,我們倆就睡過幾次覺,什麽都沒發生,還沒到成親拜天地的份兒上。所以你以前是什麽人,幹過什麽事兒,你不說,我不追問。你父親是誰,你母親是誰,我不打聽。你是不是真心想跟爺,有沒有像勾搭爺一樣勾搭過其他人,爺也不想知道。”
裴真的指尖變得冰冷,他淺淺笑開,卻沒有溫度。原來在師尊眼裏,他如此不堪。
“但是——”
百裏決明忽然閃現在他眼前,他下意識後退,百裏決明按住他後腰的手止住他的步伐。他們眼對眼,距離極近,百裏決明滾燙的氣息讓他的肌膚逐漸升溫。
百裏決明一字一句說:“火已經放了,就不要忘記添柴,要不然爺一把火燒了你。”
他說了一大通,裴真終于明白這家夥的意思。他身份成謎,師尊并不信任他。可即便是這樣,師尊也要把他留在身邊麽?分明是溫柔缱绻的言語,從師尊別扭的嘴巴裏吐出來,硬生生變了味道。
裴真彎了眉眼,細碎的金光在他的眼波裏蕩漾。
“前輩要聘我回家麽?”
他笑起來,仿佛草木複蘇,花開滿園。百裏決明心裏頭又開始躁動,火焰嗤嗤燃燒,似乎立刻就要突破心房。
“想多了。”百裏決明心裏頭擰巴,“我們倆不是睡過覺的陌生人麽?又不熟,還想我擡你進抱塵山的門?哼,想得美。你就留我身邊,當個端茶送水的仆役吧你。”
竟還對他那句氣話耿耿于懷。裴真失笑。
“這樣啊……”裴真做出失望的樣子,“那萬一我以前的相好找過來了怎麽辦?”
“你還真有相好!?”百裏決明瞪大眼。
“前輩不是說,不在乎我以前幹過什麽事兒麽?”裴真眼也不眨地将他望着。
裴真今年二十出頭,旁的江左子弟十二歲就往房裏接人,在他這個年紀孩子都有了,他不可能沒有相好。縱然做好了心理準備,百裏決明仍是氣得想吐血,“他們敢找過來,爺就一把火燒死他們。”
“那尋微娘子那邊前輩要怎麽說?”裴真又問。
這的确是個問題,百裏決明感到頭疼。好好的師尊成了斷袖,尋微知道了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說是必須得說的,裴真往後就是他百裏決明的人,怎麽着也得有個名分。若非這小子沒安好心,百裏決明甚至會昭告四方仙門,迎他進抱塵山。他是個謎一樣的人,不知底細,百裏決明多少得防着他點兒,摁着他不能讓他得意。
沒錯,他們倆不過是各取所需。他要百裏決明的功法,百裏決明缺人伺候,才沒有對他死心塌地!
百裏決明轉過身,擰眉道:“這事兒我自有計較,你安心服侍我就好了,別的不用管。”
窗外傳來一溜腳步聲,初一隔着窗屜子通傳:“郎君,漓水村應不識求見。”
“應不識是誰?”百裏決明問。
裴真蹙起眉心,他記得這個家夥,是他那個久未謀面的阿父手底下的鬼怪,為謝岑關管理着漓水村落。之前漓水鬼怪潛入天都山,那叫應不識的家夥還和鬼侍正面交鋒。
“說是有急事,事關謝岑關,郎君可要見他一面?”初一問。
“謝岑關那個二百五出什麽事兒了?”百裏決明也擰起眉,按了按裴真的肩膀,道,“你歇着,我去見他。”
“前輩,”裴真拉住他,“一同去。且待裴真梳洗更衣。”
等裴真換好衣裳,兩人一同去前廳。老遠就瞧見一個中年男人揣着袖子,耷拉着肩膀伶伶仃仃立在忍冬花地磚上。不時還踱來踱去,一副很焦急的樣子。百裏決明提步進了廳堂,那男人打眼一見百裏決明和裴真,先是一喜,後又一愣,沒認出來他倆誰是誰,劈頭就問:“敢問二位誰是師吾念師郎君?”
裴真請百裏決明入了主座,自己在另一頭坐下,向應不識說道:“在下就是師吾念,從前戴着面具,怪不得應先生不認得在下。”他朝百裏決明擡了擡手,“這位是百裏決明百裏前輩,前輩同尋微娘子在在下府上歇腳。應先生有何難事,可以同百裏前輩回禀,只是……”他微微一笑,“措辭需嚴謹些,否則我也無能為力。”
一番話兒說下來,應不識知道什麽意思了,估摸着百裏決明還不知道謝尋微就是師吾念。扭臉看上首的百裏決明,那是個高挑的男人,黑發黑眸,一身玄色衣裳,大馬金刀在那兒坐着,手肘撐在扶手上支着下巴,凜冽的眉宇蓄着淡淡的煞氣,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百裏決明,應不識上一回只遠遠瞧見他的惡鬼本相,這次是應不識頭一次同這惡煞面對面。
“見過百裏前輩,”應不識朝他拱手,“客套話我就不說了,時間緊迫,救人要緊。我此番是為了令徒的生父,謝岑關而來。不知前輩可曾聽過一個叫做‘西難陀’的地方?”
“你如何知道西難陀?”裴真斂了微笑。
“前輩還記得,我老板曾經跟你一塊兒在鬼國待過吧?”見百裏決明點頭,應不識繼續道,“那次在鬼國,老板得到了一個冰蟬玉盒,玉璧裏藏了一份地圖,那地圖就是西難陀的地圖。”
裴真眉目陰沉,怪道他和師尊在鬼國漏掉了無渡爺爺的訊息,原來是被謝岑關拿走了。
“七月半之後,老板就啓程去了西難陀,距今已有一月有餘。我們每隔三天通過連心鎖聯系一次,半個月前他成功找到了西難陀的入口,進入了那個地方。那之後,我們又聯絡了兩次。六天前,我突然再也無法連通他的連心鎖,我們失去了聯系。”應不識嘆道,“我實在沒法子,遣人到處打聽西難陀和黃泉鬼國,卻一無所獲。想來想去,只有找師郎君你了。”
“謝岑關失蹤,你找師吾念有什麽用?”百裏決明嗤道,“你老板是不是腦子有病,西難陀是什麽地方本大爺都不清楚,他就敢跑去送死?”
應不識看了裴真一眼,揣着手道:“自己娃娃不要他了,他送死也不稀奇。”
裴真眸子裏籠着陰翳,手裏摩挲着白瓷小杯,沒有說話。
“你在說什麽東西?”百裏決明頗為不悅,“謝岑關成為鬼怪的事兒我沒有同尋微說,尋微壓根兒不知道他回來了。他到底為什麽去西難陀?”
“因為他是鬼母的祭品。”裴真低下眼眸,道,“他吃了鬼國的食物,成為了鬼母的祭品。他去西難陀,是為了找到斬斷同鬼母聯系的方法,對不對?”
“沒錯。”應不識答道,“自打上回從鬼國出來,鬼母對他的召喚越來越強,他連覺都不敢睡,就怕夢游着跑去鬼母那兒獻祭了。”
裴真手指收緊,眉關緊鎖。那是因為鬼母出國,鬼母對祭品的召喚才越發強烈。
應不識繼續道:“師郎君,百裏前輩,我不知道你們怎麽看我老板。但他真不是個壞人,更不是個不負責任的爹。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尋微娘子跟着他,不會有好日子過。你們既然知道祭品的事兒,黃泉鬼國和西難陀你們肯定比我更了解。去不去救他,全看你們了。”
他說着,掏了個連心鎖出來,交給一旁的初一。初一将連心鎖呈到百裏決明和裴真面前。
“那裏面記錄了九天前我和他最後一次聯絡,”應不識道,“內容非常奇怪,我聽到的時候尿都快吓出來了,你們做好準備。”
裴真打開連心鎖,連心鎖正上方浮現出青色的圓形符紋,開始緩慢地轉動。
鎖頭閃亮,裏面傳來腳步聲和喘氣的聲音。應該是謝岑關,他在趕路,連心鎖記錄了他的腳步聲,不時還有水花四濺的聲音,腳步聲很慢,他走得不快,路似乎非常泥濘。
“好黑啊,什麽都看不清,我這是在哪兒?”
他們聽見謝岑關說話了,音調平常,帶着疲憊,似乎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緊接着出現一個女聲,“你看前面那個屋子,是不是有燈?”
“看窗子後面,好像有人在朝我們招手,”謝岑關說,“走,過去看看。”
百裏決明“啧”了聲,一個烏漆嘛黑的野外,有人朝你招手,你還敢過去,這不是找死是什麽?
腳步聲持續了半炷香,他們似乎仍然沒有走到那個有燈光的屋子,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謝岑關又開始說話了:“好黑啊,什麽都看不清,我這是在哪兒?”
同樣是那個女聲,“你看前面那個屋子,是不是有燈?”
百裏決明終于感覺到不對勁兒了,手臂上一點點起了雞皮疙瘩。
果然,謝岑關又說了那句話:“看窗子後面,好像有人朝我們招手。走,過去看看。”
百裏決明問:“連心鎖是不是壞了?”
應不識道:“沒有,你仔細聽,腳步聲和前一段不一樣。”
沒錯,腳步聲和水聲出現的頻率都不同,連心鎖沒有壞,它忠實地記錄着謝岑關和他同伴的行動。又過了半炷香時間,嘩啦啦的水花聲出現,他們似乎在趟水過河。趟得非常吃力,走走停停,不時休息。
謝岑關的聲音再次出現:“好黑啊,什麽都看不清,我這是在哪兒?”
“你看前面那個屋子,是不是有燈?”
“看窗子後面,好像有人朝我們招手。走,過去看看。”
百裏決明壓住符紋,聲音暫停。伸手摸後背,一背的白毛汗。太詭異了,謝岑關和他的同伴一直重複着一樣的對話,可他們自己居然沒有發現。
裴真的臉色蒼白,他注視百裏決明的眼睛,問:“前輩,你覺不覺得這段話非常熟悉?”
百裏決明點點頭,“穆家堡八角銅鏡,鏡子裏也有一個不斷重複同一句話的東西,謝岑關的狀态和那玩意兒一模一樣。”
“除了這個,還有一個更詭異的地方。”
裴真撥開百裏決明的手,符紋重新開始運轉,他們又聽見謝岑關踩在草地裏的軋軋腳步聲。裴真凝眉聽着,指尖一寸寸發涼,他道:“從頭至尾,只有謝岑關一個人的腳步聲,那個女聲是從哪裏來的?”